翠山行想了想道:「若对方真无能力自保,自然先救人。」
苍挑眉道:「哦?」
翠山行道:「人死难复生,至于琵琶……」
他本要说琵琶可以再寻,但又觉得万分舍不得,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咬着唇沉静不语。
苍笑道:「好吧,万一我不慎落水,你牺牲琵琶救我,我保证为你寻来比天一剑弦更称手的琴。」
翠山行靠在苍的胸前,正努力摆脱关于宝贝琵琶落水的想象,闻言登时皱眉,一时没发觉对方的手从袖口一路往上爬,已停在白润光滑的小臂上,「不必寻什么更称手的琴,若是你落水,我自然先救琵琶。」
苍听到他答得顺溜,动作一顿,叹然收手道:「习武之人不一定识得水性,落入湍流漩涡之中,难免遇险,你方才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一见到我,又全变了样?」
翠山行淡淡道:「你武功高强,喝几口水也就罢了,总归死不了,堂堂六弦之首,与我的琵琶争什么。」
苍苦笑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多谢了。」
翠山行的手在琵琶上滑来滑去,凌空弹了一曲《醉花荫》,那人长指探入淡绿色的柔软发丝,由上而下,温柔地梳理,翠山行听他低声哼和着调子,仰起头,对那唇角含笑的男子道:「这样没用。」
苍道:「怎么没用?」
翠山行道:「只有肌肤接触才会造成影响。」
苍失笑,拉起他的手道:「多谢指正,我下次会注意。」
翠山行愣了愣,低声道:「我也不是指正,那是……总之,你明白就好。」
苍微笑道:「我明白。」
那日夜里,苍请道清把酒菜搬至揽翠亭,两人便在山色云雾间用了晚膳,翠山行盯着那盘桂花糖藕,几度欲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看那人一口一口吃下肚,幸好这回没再出什么事。
饭毕,翠山行抱着琵琶又上了亭顶,苍靠在柱前,闭目聆听。
一个时辰后,琴声渐低,苍睁开眼,探头一望,见两条腿垂在檐边轻晃,微微一笑,翻身跳上亭子。
翠山行正抬头看星星,发现那人忽然躺到旁边,愣了愣。
苍拍拍身侧道:「小翠,躺这。」
翠山行道:「夜寒露重,你还是回玄苍阁休息罢!」
苍道:「你不是正观赏星子么?我陪你瞧会儿。」
翠山行犹豫一下,终也跟着躺了下去,亭顶冰凉凉的,他没有准备,被冻得打了个轻颤。
苍伸手一揽,「冷?」
翠山行摇头,方才只是忽然被那冰冷刺到,只要运动内功协助祛寒,并非无法忍受。
苍道:「琵琶冷不冷?」
翠山行忍不住笑道:「琵琶怎会冷?」
苍微笑道:「那便暂时放下罢!」
说完伸手拿过他怀中琵琶,翠山行见状连忙撑起身,看他收琴的动作轻缓熟练,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翠山行仰头道:「这里的景致确实不错,连天空都格外清晰。」
苍笑道:「天波浩渺四时美景,各有千秋,只望你明日去见了师父后,别忘了回来。」
翠山行道:「应你之事,自不会忘。」
苍默然半晌,忽地叹然一笑。
翠山行道:「怎么了?」
苍微笑道:「难为小翠如此惦记我与无双之事,问你一句,你认为令师与无双是否真为同一人?」
寒凉夜风拂过,翠山行不自觉往苍身旁靠了靠,「我不识得蔺无双,无法判断。」
苍喃喃道:「不错,终要让我亲自见他一面,方能知晓。」
翠山行拍拍他的手,「别担心,我替你说几句好话,师父应该愿意见你的。」
苍顺势将那人的手握住,微笑道:「哦?说些什么话来着?」
翠山行听他谈起蔺无双,也没有挣脱,任他牵着,抬首望天,淡淡道:「说你救过我一命,还为我中了迷药,那柄明玥剑在你手上,师父想必有兴趣瞧瞧。」
苍道:「他若不愿见我,你也不必勉强。」
翠山行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道:「我知道。」
苍让那人枕在自己臂上,将他的头拉靠在胸口,指尖在他发梢轻梳,纤细柔和的触感叫人舍不得松手。
翠山行往下滑了几吋,低声道:「手会麻的。」
苍微笑道:「麻了我再抽开。」
翠山行念起明日便能见到师父,有些久别的欣喜,又有些未知的紧张,苍身上暖洋洋的,靠着十分舒服,他自顾自想了好一会儿,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方微亮,桃花落处外忽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弦首!」
一人自远处气喘吁吁地奔来,原来是小童灵湘,他四下张望没见到人,正要再去他处寻找,苍已从亭上跃了下来,灵湘看见道者,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禀告道:「弦首,有人意图闯入天波浩渺!道清正在与他们周旋,要我赶紧来后山找您。」
苍俊眉一挑,「阵法在外,谁能进来?」
灵湘道:「那些人没能进入,但聚在门外叫嚣吵嚷,硬是不肯离开。」
苍淡淡道:「所为何事?」
灵湘道:「他们要抓翠先生!」
翠山行刚坐起身,闻言一愣,两人对望一眼,苍问道:「你可有仇家?」
翠山行摇头道:「没有。」
灵湘急道:「那些人衣着光鲜,看起来是富贵人家,说什么主子有令,要带翠先生回府一叙,道清看他们面容陌生,语气高傲,拦着不让他们进来,现在该怎么办?」
苍又问道:「可是旧时曾待的官家?」
翠山行蹙眉道:「未曾与他们有怨。」
苍点头道:「嗯,回去一探究竟。」
苍与翠山行二人行至天波浩渺门口,果然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那儿,首当其冲的是名高大汉子,以及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那大汉瞥见翠山行,连忙对着中年男子道:「就是此人!」
翠山行隐约觉得对方眼熟,却想不太起来在哪里见过,苍倒是认了出来,神色不变,袍袖一甩,淡声道:「郡主手下来访天波浩渺,不知有何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參拾貳
那中年男子见道者容貌俊秀,气质非凡,守门的小童见了他立刻恭谨地行了个礼,猜测应是此间主人,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六弦之首,我们奉郡主之命,要将翠先生带回王府。」
苍道:「哦?凭什么?」
男子道:「郡主有事与他相谈。」
苍道:「何事?」
男子道:「见到郡主,便能知晓。」
翠山行道:「我没有兴趣,你们请回罢!」
见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那男子连忙伸手一阻,从怀里掏出一块镶着金边的古铜令牌,「先生且慢。郡主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先生一面,这是圣上赐给淮亲王的号令金牌,持此牌者,可请圣上应允一件事情,若翠先生愿意与我们同去,此牌可归先生所有。」
苍微笑道:「中原魔祸乱世,兵燹燎原时,皇帝多造几面金牌,异度魔界岂敢造次,现下可是晚了。」
男子被他抢白一顿,暗自忿忿却又不能发作,继续道:「郡主盛情款待,绝无伤人之意,先生不必担心。」
翠山行道:「我没有担心。」
男子喜道:「那我们即刻出发。」
翠山行淡淡道:「但我也没有兴趣。」
一旁的大汉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郡主好意邀请,你们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苍道:「先生待会另有要事,若郡主有意寻他,可亲自前来等待,其余人等,天波浩渺暂不收留。」
男子不认同道:「郡主玉体娇贵,怎可随意离开府中,何况此处地势高寒,环境险峻,并非久待之处。」
翠山行转头道:「苍,别与他们多说了。」
苍微微一笑道:「皇帝的令牌,你想要么?」
翠山行摇摇头。
苍笑道:「如此,各位请回吧!」
男子道:「先生真不愿收下郡主的心意?」
苍笑道:「这令牌于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
男子沉吟道:「虽然眼下不一定用得上,但此牌留在我们手中,兴许立时便能派上用场。」
苍挑眉道:「哦?」
男子缓缓道:「既然皇上认牌不认人,那么这令牌亲王用得、先生用得、我们这些总管侍卫自然也用得,郡主已下令要将翠先生请回王府,任何阻碍皆须扫除,身为 下属,自然得不计代价完成任务,如果利用此牌告请皇上出动人员协助,想来亦非玄宗及先生所乐见,六弦之首武功再高,一人也难抵挡千军万马的踩踏,一旦双方 动手,这与世隔绝的天波浩渺难保不受影响。」
苍不为所动,微笑道:「为了一人大动干戈浪起兵祸是阁下的自由,幸而天波浩渺人数不多,六弦之首尚能照拂得来,至于外人,妄踏玄宗之地,确实无法保证毫发无伤。」
男子怒道:「你们武林中人总是志骄气满,殊不知就算练得绝世武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真让我们带兵前来,别说踏平一座怒山,要扫荡凤鸣镇百户人家,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苍点头道:「如此说来,那块令牌倒是害人不浅的物事了,小翠,你说应当如何?」
翠山行皱了皱眉,「扔了倒好。」
两人自顾自谈话,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那男子眼见劝说无果,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三道黑影忽然自两旁窜出,其中一人轻喝一声,提掌朝翠山行攻去,另外两人各持刀剑,速度极快,瞄准的却不是六弦之首,而是两位侍童,他们看苍步伐沉稳,意态安然,举手投足皆是一方之主气度,料其较难对付,故挑了两位小童,心道若能抓来作为筹码,便不怕对方不低头。
翠山行背上琵琶未解,掌心一拂,划开扑面而来的劲风,那人亦不是省油的灯,掌化成拳,八十一路连环拳法施展开来,虎虎生风,架势刚猛,如狂风骇浪袭卷,翠山行秀眉微蹙,不急不徐地接了五六招,任他如何变换路数,面上神色依旧淡然,那人是王府里万中挑一的好手,平时甚少遇到实力相当的对头,如今越打越惊,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未想到对方一副书生模样,手上功夫竟然如此厉害。
翠山行不愿久战,左足轻点,身形转动,一招无极之天拍出,袍袖盈风,青衫翻飞,凌厉掌风夹带锐利剑气,劈向对方拳式,天一剑弦受到牵引,发出阵阵低鸣。
那人心知此招难接,拼尽全力,举手欲格,拳掌凌空相接,虎口一痛,骤然裂出血来。
翠山行看也不看他一眼,转瞬掠至方才那位中年男子身边。
灵湘未料到对方忽然持剑进攻,慌忙中倒退几步,抽出腰间铁箫,和道清并肩应敌。
道清双手一错,玄门正宗的云掌呼啸而出,对手变招更快,剑尖一抖一挑,直往他掌心刺来。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六弦之首纵身拦在前方,翻手便是一招道法天威,风云陡变,金芒四射,道门法印当头罩下,剑者心头一凛,忙回剑自救,刀者手上金刀正与灵湘铁箫缠在一起,无暇他顾,眼看掌风袭至面前,只得松手反挡,刀剑同出,合力对上苍的掌招,只听得锵锵数声脆响,那两把利器已然断成数截。
「道清,灵湘,回玄苍阁待着。」苍微微一笑,望着掠回身旁的翠山行,「拿到了么?」
翠山行取出那块令牌,「你要如何处置?」
苍笑道:「既是你夺得,自然由你发落。」
翠山行默然片刻,右手一扬,将那块令牌抛下了怒山深谷。
男子大吃一惊,怒喝道:「你……!」
苍沉声道:「虽然少了千军万马,不足以踏平万丈高山,但天波浩渺在,六弦亦在,郡主旗下还有何高手,往后尽管来罢!」
男子怒道:「圣上御赐金牌,你竟敢随意丢弃!我瞧瞧阁下打算如何向亲王交代!」
苍淡淡道:「要讨交代,找苍便是。」
男子又愤又辱,又惊又怕,他身为府内总管,自然深明那块令牌的重要性,那是当年亲王出征边疆大获全胜,圣上御赐的金牌,亲王平日将之锁在铁柜中,偶尔取出向贵客炫耀一番,怎可能交他任意予人,前两日郡主潜入她父亲房里偷出令牌,吩咐若翠山行不愿同往,可以此作为交换,还道亲王事后追究起来,她自会承担,至于什么向皇上搬救兵云云,全是他信口胡诌,想威吓对方就范,不料那两人丝毫不为所动,现下令牌丢了,又无法完成郡主交代的任务,两边落空,无论亲王或郡主 发起火来,他们这儿的头都不够砍,总管一想到此,脸色倏地煞白,惨然道:「你武功高强,将那令牌扔了,自然不怕性命难保。季斐,立刻带着人去谷中搜索,若没能找到令牌,大伙也不用回去了。」
苍挑眉道:「不过一枚御赐金牌,也得你如此费心?」
男子惶然道:「那金牌是郡主自亲王那儿取来的,若给了先生,至少还有个明确下落,如今先生请不回去,令牌又失落,姑且不论亲王会如何大发雷霆,光是郡主那一关,小人就难过得很了。」他一紧张,方才气势凌人的锐气全都消失无踪,说话又回到府里当总管时战战兢兢的模样。
苍沉吟半晌,淡淡道:「你老实回答我,那位郡主寻翠先生何事?」
总管犹豫地瞥了翠山行一眼,坦白道:「郡主上回外出游玩,正巧与先生相遇,惊鸿一瞥,无暇细谈,至今念念不忘,于是派小人查了翠先生的来历与近况,想请他回府聊聊。」
总管当时并未随行,看主子茶饭不思的样子,还以为是钦慕哪位陌生男子的文采风华,今日一见,翠山行确实有使人折服的魅力,却不知道两人相遇的情景并不融洽,甚至还颇为针锋相对。
苍脸色一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翠山行听那人说什么回府聊聊,以为是对方想要一出当日之气,但见男子态度放软,又觉得有些奇怪,不明所以地望向苍,看他唇角挂着揶揄笑容,愣了愣,忽然懂了那位总管所谓「念念不忘」是什么意思,脸上微微一热,将头撇开。
苍道:「令牌可以还你,但往后切记不可依此戕害他人。」
总管苦着脸道:「先生已经将金牌丢入万丈深渊,阁下如何能够归还?」
苍淡淡道:「那也不难。」
他转身回到玄苍阁,不到半刻钟再次步出,扬手一抛,「接着!」
总管发现一道黑影飞至眼前,连忙伸手接下,入手沉甸甸的,看来全是由黄金打造,与先前那个有些许不同,顶端系着两条丹红与金穗夹杂的流苏,牌面上刻着标准的御赐二字,左下方还有两个蝇头小楷,上景下苍,总管见多识广,一见此牌,手都抖了起来,「这……这是……」
苍淡然摆手道:「离开罢。」
这牌上刻着御赐,却非一般王侯的御赐金牌,而是相当于皇室子弟的名牌,见牌如见人,持牌者有权力指挥地方官员办事,甚至调动旗下兵马,且无次数限制,较之原有的令牌更是高上一等,一般不会轻易予人,景姓为当朝国姓,总管觉得此名耳熟至极,想不起来以前在哪儿听过,心知若不是圣上的兄弟,便是儿子,没想到六弦之首竟与宫中之人有私交,甚至还能得到他的属牌,显然对方对苍极其信任,幸好方才那两名出手之人未能伤到翠山行及小道童,否则这令牌的主人出面,他们更是吃不完兜着走,内心大叹好险,鞠躬道了声谢,率领众人匆匆离去。
翠山行站在苍身旁,淡淡道:「多谢。」
苍微微一笑,「他们带人骚扰天波浩渺,六弦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你面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