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山行指了指苍,「妳可知他是谁?」
郡主望了苍一眼,她自是不识六弦之首,但又觉气势矮人一截,恼道:「我为何应该知道他是谁?」
翠山行淡淡道:「那么,我为何应该知道妳是谁?」
郡主一气,「你……!」
翠山行道:「这碗面妳吃不吃?」
郡主咬牙恨声道:「谁……谁要吃那种东西!」
翠山行道:「那我拿回去了。」
他先将面放在原先那张桌子上,再把药锅拎到厨房,重新用小火熬着。
再回来时,郡主和侍卫们却都不见了,只余苍笑吟吟地坐在那儿。
他走过去坐下,「你笑什么?」
苍微笑道:「小翠为了我得罪郡主,正在想要如何报答才好。」
翠山行微微红了脸,拾起筷子,低头吃面。
后来据苍所言,那郡主似是气得不轻,死死盯着翠山行离去的方向,桌上的剑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最后娇哼一声,甩袖离去,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几名大汉本还抄着刀子犹豫不决,低声商讨该不该去替主子讨回颜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马鸣,却是她纵马离去,护卫们大吃一惊,哪还敢多耽搁,连忙拎着厨娘一同跟上。
那群达官贵人当晚并未在客栈留宿,掌柜倒是松了口气,要伺候这群人可不容易,难赚的银两不要也罢,为了感谢翠山行,特地将苍原先订的一间房改为两间上房,翠山行摸着软绵绵的床榻,满足地叹了口气,抬头一望,见苍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去理睬他,跳上床,抱着琵琶宝贝地拨弄。
苍没多说什么,笑着替他将房门拉上,听得耳畔传来熟悉的《飞花点翠》,嘴角轻轻一扬。
作者有话要说: >//////<
☆、貳拾伍
隔日天方蒙蒙亮,翠山行已然醒觉,他靠在窗边,弹了一首《破阵曲》,气势豪迈雄浑,浩浩荡荡,直接把苍从睡梦中惊起。
两人用早膳时,翠山行的白粥只喝一半便说饱了,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苍瞧,欲言又止。
苍把那人的着急看在眼里,故意放慢速度,还跟小二多叫了一壶碧螺春。
眼看对方悠悠哉哉地摆出一个准备泡茶闲谈虚耗一上午的架势,翠山行终于忍不住道:「该走了。」
苍正色道:「我的茶还没来。」
翠山行道:「你的药已经喝完了,算算今日还赶不到那儿,该要尽早出发。」
苍笑道:「原来是这事,听那首《破阵曲》如此凶残,我还以为遇上仇人了。」
翠山行蹙眉道:「你再拖延,就能知道天一剑弦究竟凶残不凶残。」
苍笑道:「小翠既是心急如焚,自无不从之理,不过临走之前,是否能再去一个地方?」
翠山行道:「哪儿?」
苍道:「我想去你的故居看看。」
翠山行拗不过苍,带着他绕到城西,本以为举目所见会是一片荒烟蔓草,没想到几年前老宅倾颓,破落腐朽,官府索性拆了重建,如今竟然成为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上方匾额写着太清寺,署名之人姓景名风,景乃是本朝国姓,看样子这间庙还是皇家子弟赐的名。
翠山行站在外面,看着人来人往,想起往日情形,内心百感交集。
苍对他一笑:「进去么?」
翠山行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庙里,各点了三炷香,拜完之后,插入香炉中。
苍侧头问道:「你求了什么?」
翠山行坦然道:「希望师父身体健康,还有你的毒患早日解除。」
苍点头道:「我求武林和平,罪恶伏诛,天家倾颓,无双重归。」
听到天家倾颓,翠山行微微一愣,后来想师父曾提起蔺无双久居宫中,想必对苍说了不少官家丑事,先前翠山行待在王爷府上时,较少关注江湖之事,什么魔界崛起、兵燹乱世,也仅略有耳闻,倒是皇帝年老,治国渐弛、朝政崩坏这类俗事,时闻府上下人谈论,如今看来,想必是不错的。
翠山行见他提起蔺无双,温言安慰道:「关于此事,待见了师父,总会水落石出。」
苍笑道:「我随口一说,你也信得。武林和平又岂是三炷香能照拂得了。方才一心想着要帮小翠买云片糕,只祈求上天让我找到一家松软绵密又芳香滋润的云片糕,我便满足了。」
翠山行脸上一红,「那摊子在城南,与楼远山反向,我们还是买馒头上路就好,方才街口就有一摊。」
苍也不管他如何说,拉着他硬是走到城南买了两袋蒸糕,这才离开小镇。
又行一日之后,终于抵达目的地,越过断桥便是两人初遇的桃谷,不过此时天气转暖,桃花多已谢去,苍带着翠山行转入另一处山谷,往内走了约莫一里,小径十分狭窄,杂草丛生,虽是不断下坡,周遭空气却比方才山腰更加寒凉,想来是因为此段山路形势险恶,阳光难以到达,故连石壁都透着丝丝寒气。
行到一处平地,苍停下脚步,往前一指,道:「药草就生长在峭壁上方。」
翠山行抬头一望,那灰白色的岩壁与地面近乎垂直,屹然耸峙,一路往上延伸,从这里望去,尚无法看到药草踪迹,想必是生长在更高之处,再往上看,顶端云雾缭绕,也不知到底有多高。
苍走到石壁下,抬起头,「我记得当初是从这里爬上去的。」
翠山行道:「我来,你在旁边等着。」
苍笑道:「我是中了毒,可不是被废了武功。」
翠山行皱眉道:「本就没打算让你跟来,前几日还算安分,今天又想做什么了?」
苍苦笑道:「爬座山而已,被你说得像孩子胡闹似的。」
翠山行淡淡道:「待你伤好,自有让你胡闹的机会。」
他将琵琶放下,又怕戴着手套不方便,一并解了下来。
苍道:「小心点,别勉强。」
翠山行打量了下情况,眼前的山壁看似孤挺陡峭,表面光滑得无处可落,实际上仍有些许坑洞,只要踩对位置,攀多高都不成问题,他运动轻功,足尖一点,飞身直上,右脚踏入一处凹口,左手抓住一块凸石,转眼间便拔高了数尺。
苍忽地轻喝一声:「小翠,接着!」
翠山行只觉耳畔黑影一闪,直觉伸手抓住,却是一柄匕首。
他明白苍的用意,咬住剑鞘,将匕首抽出,那刀十分锋利,隐隐泛着森冷寒光。
石壁坚硬,自然无法用匕首刺出窟窿,但只要壁上有缝,刀□□去形成辅助,就更方便他往上攀爬。
翠山行身轻如燕,动作矫健,三两下便没入云雾里,水气沾湿衣衫,却也隐约感受到阳光的热度,想是已经到了较高之处,再往上,总算看见了几株药草。
他将药草摘下,塞进衣襟,算了算数量,又想莲华应该也需要,虽然现今人已不在天波浩渺,兴许苍能找到他也说不定,总是多采一些保险,抬头一望,见更高处还生了几株,又继续攀爬。
雾气氤氲盘据在峭壁顶端,苍几乎已经看不到翠山行的身影,只隐约感觉他又有所动作,等了半晌,没见到人,心想该不会他仍在向上爬,抬头唤道:「小翠,够了,别再往上了。」
那岩壁虽高却窄,翠山行几乎把上面所有的药草全数采尽,一一藏好,这才慢慢地攀下山壁。
下山比上山更为困难,看不清落脚之处,只能凭印象踩着方才走过的凹口,不戴手套确实比较利于抓握,但也难免被粗糙的石面所画伤,爬到半途,陡然一阵强风吹来,险些将翠山行给扫下去。
听见那人在下方急急喊着小翠,翠山行胸口一暖,扬声道:「我没事,上面风大,再等一下。」
他在上面待了一阵,虽说停止不动,但毕竟整个人攀附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四周没有东西可以倚靠,想使轻功也难以凭借,只能靠着自身力气死死抓住岩壁上的凸起,非常耗费体力,他等了片刻便知不能再耽误,提起气,身体微弯,右手抓着匕首往下方岩壁猛力一插,随后握紧刀柄,左腿向下试探,找到一处缺口,踩稳之后,才慢慢往下移动。
好不容易看见地面,翠山行直上直下了那么长的距离,手臂实在酸软,低头一望,心想这个高度自己应该不至于受伤,便不打算再爬,先抛了匕首,接着足尖往石壁一踏一点,转身朝崖底跃下。
本想在空中一个鹊翻身,再一招天轻云纵飘然落地,不料他刚要动作,忽地撞进一个人怀里。
翠山行一愣,讶异地「咦」了一声,却见那人袍袖飞舞,竟然纵身跃起将他抱住,方才跳下的高度其实不低,原打算靠着轻功安稳落地,苍这一跃一接,反而让他接下来的计划全乱了套,未及细想,直觉抓住那人衣襟,闷着头等待随之而来的撞击。
苍亦是轻功绝顶之人,无奈半空中无处借力,又加了另一人的重量,落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如果翠山行是敌,他自能利用对方身体往上跃,减缓下坠速度,现下却别无他法,身形微转,将翠山行护在上面,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齐齐跌落在地。
翠山行的头在苍的胸口撞了一下,还有些晕眩,迷迷糊糊道:「……苍?」
苍睁开眼,看那人趴在自己身上,一脸疑惑,伸手擦擦他的额角,「你没事吧?」
翠山行摇头道:「你跳起来做什么?」
苍坐起身,一并把他扶起来,「那山壁十分陡峭,我见你跌下来,便跃上去接。」
翠山行蹙眉道:「我手酸不再想爬罢了,你不必接,我也能站好。」
苍刚才一直仰首观望,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定睛一瞧,发现那柄匕首落在脚边,再抬头,忽见翠山行正往下坠,他以为是对方撑不住才掉下来,想也未想便跃了上去,苦笑道:「原来如此,反倒是我多事了。」
翠山行在他身上摸了摸,「你摔得很重,有没有受伤?」
苍笑道:「没事,你爬那么高,倒让人心惊胆战了一番。」
翠山行瞥他一眼,丝毫看不出那人表情有任何惊吓的模样,发现他的发上沾了不少草屑,伸手替他拂去,淡淡道:「药草摘够了,等会儿便熬给你喝。」
苍待他替自己整理完头发,也用手替他抹了抹脸,微笑道:「满脸尘土,都见不着眼睛了。」
那人眸子盛满清澈的温柔,几分笑意、几分旖旎,还有几分连本人也未能察觉的怜惜,毫不保留地倾泄而出,翠山行方抬起头,撞入眼帘的便是那对温润紫眸,峡谷的清冷寒寂彷佛都让那明亮神采驱散了去。
苍的掌心仍是一如既往地温暖,熨贴在肌肤上游走,翠山行心头一颤,再也控制不住情意萌动,慌忙想将那人的手推开,不料苍却提前收了动作,淡然笑道:「我们走吧?」
翠山行点点头,站起身,暗自疑惑,自己刚才分明心跳加速,为何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
师父曾说,一旦修练至某种境界,便能不为俗事所惑,心如明镜不染尘,无外物能役,无情绪可拘,无言语可伤,难道他们修道之人,真可以练得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若是如此,苍谈起蔺无双时,又为何会露出那般表情?若非如此,他方才怎会毫无所觉?
正自思索,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中:自己究竟希望苍有什么反应?
想起当时情况,翠山行又悄悄红了脸,咬着唇,剧烈地摇头,试图甩开那些奇怪的念头。
他行走江湖虽久,因不常与人交际来往,对感情之事并不敏锐,但还不至于全然无知,过去也曾有姑娘对他表示好感,翠山行情感本就淡薄,加上自身情绪传递的问题,从来没起过别的心思,甚至一想到要跟人有更深入的关系,只觉得麻烦,即使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对那人观感的转变,还有当他拉着自己、触碰自己时,那越来越难以掩饰的心动,仍是让翠山行不得不去面对现实。
苍见翠山行发着呆,自然而然地想去拉他,温言道:「怎么了?」
翠山行侧身一避,低声道:「我的手套呢?」
苍顿了顿,将手套递给他,翠山行道了声谢,戴上手套,又取出一条布巾,把收来的药草仔仔细细包起来,放入琵琶袋中。
若真对苍抱持那种心思,往后就不能再让他随便碰触自己了,否则……
翠山行不知道否则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从来没有过类似的念头,他只知道这样对苍不公平。
苍在一旁看着,微笑道:「采了这么多,足够两人解毒了。」
翠山行点头道:「我们就近找个村子,向人借炉火来熬药。」
苍苦笑道:「看来你心心念念,便是要把那些草药喂给我。」
翠山行道:「中毒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把伤养好才是真。」
苍微笑道:「待我毒患痊愈,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翠山行道:「嗯,你要去哪儿?」
苍道:「白云山。」
翠山行不知白云山是什么,直到他见到那个以青石堆砌,微微隆起的墓冢。
白云山环境清幽,茂林修竹,满眼苍翠,曲涧泉鸣,岚霭蒸腾,因人烟罕至,不时听见清脆鸟啼,翠山行走近一看,只见那石冢乱中有序,几朵鲜花自缝中探出头来,碑上字迹清奇俊秀,正是苍的手笔。
翠山行道:「这是他的……」
苍淡然道:「当初一直未能寻到无双,我又不愿往后祭吊无所凭依,便自作主张堆了一个衣冠冢。」
翠山行点头道:「嗯。」
苍信步走到溪畔,半年未来,墓旁青草已长,四周景物却无变动,溪水潺湲,清淙溅石,流白映碧,仍如十几年前首次来到此处一般宁静,「无双很少提起以前的事,我也没有多问,这儿据说是他的故乡。」
数只鸟儿越过溪流,停在对面的枝枒上,叽叽喳喳地闹了一树□□。
翠山行低声念道:「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苍微笑道:「你别难受,难受我都担过了,这许多年来,其实也没什么过不了的。」
那人语气有些寂寥,翠山行心头一酸,想到若师父真是蔺无双,久别重逢,苍想必会十分高兴。
师父武功高强,要诈死应非难事,只是,假使蔺无双当年未死,为何始终不与苍联系?
他想了许久,越想内心越混乱,一阵欣喜一阵刺痛,一时间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希望蔺无双活着,让两人重新团聚,还是就由那衣冠冢上莺飞草长,绿柳成荫,直到苍将他和他的寂寞彻底放下。
翠山行忽道:「当初蔺无双为何自尽?」
苍淡淡一笑,「本还想你不会问,既然今日问了,我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你说,无双本是……」
他话说到中途,一道锐利刀气横空劈来,察觉周遭气流变动,两人皆是一凛,回身欲挡。
苍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将翠山行拦在身后,右掌斜斜推出,左手一挥,袍袖卷起狂风,将那凌厉的刀气扫开,凝神站定,看清来人,面色一整,冷冷道:「金鎏影,久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貳拾陸
金鎏影一袭白衫,淡金发丝随风飘曳,俊颜微带怒意,「你使恶毒计谋将我逼出,究竟是何用意?」
苍道:「一步莲华中了赤虺血毒,至今下落不明,你可知晓?」
金鎏影怒道:「果然是你把袭灭天来引至长生殿!」
苍淡淡道:「我只是要让你看清如今所待之处,究竟对你有几分真心,现在可否告诉我,当魔尊上门要人之时,彝灿天究竟是选择护你,还是弃你?」
金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