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海风正迎面吹的人发丝飞舞,袍袖飞扬,我的声音一发出来,就好像被海风带向了无尽的远方,简直就让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说话,然而原随云的回话让我相信,我确实是说话了。
他说:“不允许灯火,只是对其他人而言,我们此行不过散心,灯火是必需品啊。”
——散心?
我总觉得自己在刚才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想要冷笑一下去反驳原随云的话,但是离水剑上所倒映出来的我的神色,却接近于悲哀。
其实我离开蝙蝠岛,连半年都没有,但是我此刻回去,却觉得已经离开了一生,我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其实不想去蝙蝠岛,但是我为什么要回去呢。”
这句话我并非再问原随云,甚至不是在问自己,原随云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却回道:“也许回头看看,你会发现,过往也并非全是炼狱。”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问他:“你也是重生的么?”
我上次说自己重生,他也并没有什么反应,着实惹人怀疑,何况重生以来,他做的某些事,确实和前世并不相同。
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不同的答案对我而言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我突然想,要是他真的是重生的,那么我会立刻杀了他。
人的底线真的很奇怪,就像之前,我觉得原随云并非不能原谅,但是此刻,我却觉得知晓过往的原随云,绝对不能原谅。
离水剑细微地颤动着,引动我心中一缕丝线般的杀意,我看见原随云摇了摇头,他说:“重生——就是指重来一世么?我并没有,我想我并没有除却此生之外的其他记忆。”
于是我突然就平静了,我看着他,静静地,却认真地看着,直看到他的面容虽然仍沉静安然,眼眸上却渐渐染上了浮动着的不明显的不安。
我问他:“那么你想知道,我曾经历了什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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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过自杀。
当四肢百骸全是疼痛酸楚,连接着心脏的神经被不断拉扯,叫嚣着将要崩断的时候。
我曾经乞求原随云,我说:“你让我死吧,随云。”
但是原随云只会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是只小猫小狗一般的动物,轻飘飘地劝慰我:“马上就会好的,不要担心,小叔叔。”
——我能够在担心什么呢?他认为我在担心什么呢?他真的是在安慰我么?
开始时我觉得荒谬,后来我却明白,我的痛苦绝望,于原随云而言,或许不过是小打小闹,别扭撒娇吧。
真奇怪,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恨原随云了,也许是我当时的身体状况也已经支撑不起所谓的恨意了吧,恨真的是一种很耗费心神的情绪。
当我连恨都不会的时候,我的身体果然急速地虚弱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了完整连贯的思维,只是偶尔醒来,感受到原随云抱着我,我就有点想提醒他——抱的太紧了有点疼。
你看,原随云对我的爱,从我意识到开始,就总是没有给过我好的感受。
——为什么爱能令人那么痛苦?我不断地问自己,最后我觉得,我们一定是三观不合。
虽然我看不出来,但是做某些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是出于他自己想当然的好意呢?
一想到这一点,我甚至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令我感到动容,感到喜爱的,正是这个有点可怜的原随云。
当他意识到自己做错,开始皱着眉头想要解决,还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原随云了。
剥离了无数道枷锁,无数自我拷问,无数回忆繁杂,我所爱上的,是那个在悔恨不安中茫然无措,可怜可爱的原随云。
当我们走下船只,穿行在蝙蝠岛岛上那怪异绝伦,寸草不生的礁石滩上的时候,我正和原随云说到,我死之前的一段时光。
那段时光于我已经很模糊了,我只好模糊地向他描述——梅花,新雪,乡村的小道,青灰色的天空,我说:“那个时候虽然有点难过,但是还是有种解脱了的愉悦感。”说到这儿,我微微笑起来。
原随云漆黑的眸子正望向虚空,我发现他此刻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怔怔的,连眼睛都不眨,然后他说:“我……抱歉。”
于是我就将目光转开了,我去看远方隐没在雾气中的孤岛和青灰的海面,并将心中诡异的愉悦感,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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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跟在原随云的身后,走向我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
这是我的提议,虽然随着不断地走近,我已经感到一种压抑着的狂躁不安将要在心中破土而出,但是我仍然不动声色地跟着原随云不断往前走。
蝙蝠岛其实并不大,只是地下洞穴四通八达,而且在毫无光明的黑暗之中,令初临此地的人不免感到心中没底,进而失去了方向感,因此会误以为这片地下洞穴像是某种异世界。
我就曾以为这儿是个异世界,因为毫无灯光,亦没有人声,黑暗之中,我觉得我独自一人,蜷缩在某个未知的,初生的世界。
但是其实现在的我一路走来,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声,吆喝声,骰子摇动的声音,女人娇嫩的嗓音在轻轻地撒娇,还有断断续续地含着娇柔媚意的呻/吟……
每走过几十米,就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界。
而随着不断深入,人声渐息,直至全然寂静,我就到了曾经的被囚之地。
我手上拿着灯盏,看着巨大的石块移开后露出的不大的石室,中心就一张石床,铺着花里胡哨的锦缎,罩着层层的纱帐,纱帐下面能看见拖出的细细的锁链。
往昔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的播放,我忍不住向后退,却生生忍住了,我紧紧捏住离水剑,感受着它轻微的颤动,就仿佛拥有了某种勇气。
最后我只是嗤笑起来,我说:“原随云,配色很丑啊。”
原随云苦笑了一下。
我于是又说:“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看见过,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直到现在——对吧?”
他为什么还留着这些呢?来不及收拾?无所谓看不看见?还是觉得还有用到的机会?——翻滚的思潮像是涌动的黑泥,渐渐淹没了往昔不堪的回忆。
我走近,用烛火点燃了纱帐。
轻薄的纱帐是用最好最细的丝线织成的,它能够是最好的纱帐,也能够是最好的柴火,顷刻之间火光如烟花般散开,蔓延到锦缎上,像在石床上开出了绵延的花火。
我说:“这种黑历史,我帮你烧了好了。”
烟尘散开的时候,就有脚步声传来,我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她说:“……着火了!……公子……啊!”
我转身,看见想起什么似的婢女用袖子遮住了面孔。
我不甚确定地想,是这个人么?当年因为我死去的,是这个人么?
第51章 蝙蝠岛4
我看着原随云喝退了这婢女;在这婢女退去后,我问原随云:“这是哪个照顾我的女子么?”
原随云点头称“是”。
我叹了口气:“那很好,至少今生我还没有害了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想到她因想到此处有光而挡住自己面孔的举动;突然又悲哀起来,我想:被挖去双眼,变成这样一幅鬼样子,活着又比死了好多少呢?
于是我问:“原随云,你做着这些事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你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么?”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说:“对与错我并未深思;只是她们身在岛中;接触岛中机密之事,若绝了出岛的愿望,自然最好。”
“来蝙蝠岛之人,都是为了寻求完全脱离身份桎梏的自由,放下愁绪,洒脱无忧,自然不能让他们有其他忧心之事。”
我叹了口气:“所以,是因为这样最方便是么……那么你把我关在这里,当然也是觉得这样最方便了。”
我话音刚落,原随云就接道“不是的”,然而说完不是的,他却没能接下去说些什么。
我很少见他失态,因此抬眼看他,他沉沉看着我,黝黑的目光闪烁起涟漪,最后终于变作了痛苦。
他说:“不是的——是,是我太自以为是。”
我愣住了,他此刻浸满悔恨苦痛的眼眸实在太过动人,我情不自禁地摸上了他的眼睛,我喃喃道:“原随云,你应该继续悔恨下去的,继续痛苦,继续害怕,不然,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然后,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被紧紧抱在了某个怀中。
橘黄的火光摇晃在周身,人影被映在起伏的墙壁上,如鬼影重重,我知道我身处地狱,却已经开始身不由己。
爱情真是丑恶,为了它,人们终将抛却一切。
将身体浸在温水中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无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火光幽暗,暗影重重,我将头浸到水下,情不自禁地想到过去。
在无所适从、绝望崩溃的日日夜夜里,我甚至已经遗忘了求救或者逃跑,我甚至只希望原随云出现——只要不要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黑暗之中。
想到发生在此间的如梦魇般的回忆,过往如魑魅魍魉,一时之间包围了我,让我无处可逃,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正浸在水里,忘记了呼吸。
然后一双手把我用力地提出去了,我看见了原随云含着愠怒的眼眸。
这愠怒终于变作了流水般的叹息,他说:“我不能否认,我做过的这些事,也不奢求你忘怀。”
“所以来找我报仇吧,我用一生来奢求你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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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拿着小小的火折子,熏着干燥的石壁,上面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我被囚禁在这里时划下的,此刻看到,只觉得恍如隔世。
孔令轩和无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们和我分坐了两艘船,是后来接过来的。
我盘腿坐在石床上,看见孔令轩和无花并行而来。
此时孔令轩的指尖正漂浮着一朵苍白色的火焰,微弱却明亮,直到来到市内,她才一拢手,让火焰消失在了掌心。
她穿着件白色的纱裙,裙摆层层叠叠,白衣广袖,乌发如瀑,眉目温婉秀丽,身边的无花俊秀出尘,清雅如莲,看着真是好一对璧人。
我扫了她一眼,问:“你这衣服是我买给无花的吧?”
孔令轩嘻嘻一笑,说:“不是啦,只是我觉得很好看,也去做了一件而已,本来准备在无争山庄就穿出来的,没想到临了都没有机会。”
我看着她轻松的笑容,问她:“你一点都不害怕么?你可能不能回去了。”
孔令轩愣了一下,她渐渐收了笑容,垂下了眼眸,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
她离开的突然,连无花都露出吃惊的神色,他望着黑色的山洞,吃惊变作了困惑。
我看着无花的样子,突然心情竟好了几分,便冲他找找手,道:“你过来一下。”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番,然后犹疑地走过来了。
他现在在我眼中是个可爱的青年,我想了想,是因为他此刻不安困惑的样子戳中了我的萌点。
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你知道,那个人是来救你的么?”
无花点了点头,道:“看得出来。”
“那你又为什么救我,我可是让你失去自由的人。”
无花没什么表情,他静静地望着我说:“失去自由?不,我并不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
我愣住了。
我觉得世事真是荒谬,我觉得无花应该感到束缚,但是他没有;原随云或许觉得我不会绝望,但其实我绝望至死。
我正想着这些,原随云突然进来了,他皱着眉头,在火光中闪烁的眸光带着某种不确定。
我抬眼看了一眼,问他:“你是不是又看不见了?”
我发现自己现在倒开始能分辨原随云到底是看不见还是看得见了,或许正是因为开始更多的注意他,也或许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在蝙蝠岛这个原本应该是完全黑暗的环境中,原随云很难判断此处是否又灯光,因此更容易露出端倪。
——又或许,我是足够了解他的。
此刻他点了点头,道:“是呢,不过于倒也并无不便。”
无花正坐在我的身边,看见原随云进来,就站起来了。
原随云问道:“是无花大师么?”
无花脑残以来,原随云第一次在无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大师。
无花只点头应是,然后起身离开。
我看到将要离开的无花,深深地看了原随云一眼。
原随云看不到那个眼神,我却看得到,所以我觉得无花的那个眼神,应该是想告诉我什么,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离开,原随云无知无觉地进来,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问他:“枯梅……大师怎么样了?”
他闻言道:“枯梅并没有丢了性命,只是手脚皆是被废,恐怕得归家养老了。”
我想到原随云同枯梅之间的关系,不禁问道:“那么你和她的合作呢?”
原随云道:“作罢也是无妨的。”他说的轻描淡写,不禁令人齿寒。
但是他也并非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的冷血,我倒觉得还要有疑问的自己,显得有点可笑了。
何况枯梅会变成这样,也是我亲自下的手,如今我倒是为原随云的冷血胆寒,简直伪善,我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这种想法令我身心俱疲,于是我只乏力地倒在硬邦邦冷冰冰的床上,将手背抵在额头,希望借由睡眠,驱赶无序的杂念。
我以为我会睡不着,结果根本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
生活作息不规律的结果,就是我醒来的时候,居然是半夜。
我沿着通道走到蝙蝠岛的地表,触目所及皆是荒凉阴森,但是举头望去,却是盈盈的一轮满月,银沙般的月辉洒落在奇谲诡异的乱石上,居然也点缀出了一种冰冷而凄然的美感。
明月之下,是流水般的星河,漆黑的海面倒映的星光月光,也是一片无际的星空,此情此景,我不禁觉得自己是站在某颗小星球上,仿佛下一秒,太阳就会升起。
然后我在这片浩瀚无际的星河之中,看见了无花。
无花穿着月白的衣袍,夜风鼓起广袖,吹乱碎发,露出在星光月华下愈发光彩熠熠的面容。无花临风而立,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而去。
他回头看我,道:“你终于来了。”
我一挑眉,道:“你猜到我会来?”
无花点头道:“你并不喜欢地下迷宫,睡醒之后,必然是会上来的。”他又接道,“你若是独自上来,就一定会甩开原随云。”
他说的没错,小地图令我想甩开某个人,变得轻而易举。
只要看看小地图,我就知道此刻在这小岛地表的,只有我和无花。
我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无花转过身来,夜风吹散他的碎发,露出了他清亮的眼眸,他说:“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是无碍的,我会告诉你,你只消当我想说就可以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得知道,我并非想说服你,而只是说出我所猜测的事情。”
“我今天得知,在蝙蝠岛,能够买到《清风十三式》——当然,我原本是不知道《清风十三式》是什么的,也是听这儿的买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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