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服侍万贵妃的新进公公。”万贵圮是敏公主生母,伶俐毫不含糊抢着代答,唯恐敏公主一答腔,甜腻的声音岂不露出马脚?!
“万贵妃深夜派身边的公公找你连夜出宫做什么?莫非出了什么状况,紧急到不能等天亮再处理?”湛云的眼睛始终留连在小太监身上打转,害朱敏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两只手没个安处。
“喔!事情是这样的。万贵妃娘家的太夫人染恙,万贵妃心急如焚连夜派这位
公公出宫探视,又想起太夫人喜欢吃‘老京斋’的芝麻研乃卷,担心这位新来的太监小哥不识路,特命我随他一起出宫。”
“这老京斋夜里不打烊?我还头一回听到有人在二更天摸黑去买什么芝麻研乃卷。”他颇不以为然地打鼻孔喷出冷哼。
“湛大人,老京斋的掌柜是我的远房亲戚,我深夜去拍门,他不会见怪。湛大人,您大概也没听说有哪个二楞子会两手空空去探病吧?”伶俐暗地指桑骂槐。
“听你说得振振有词,那么,你们深夜出宫该有万贵妃的手谕吧?”
“我……万……万贵妃一时情急,忘了……忘了给手谕。”刚恢复伶牙俐齿的伶俐这下又急得结巴。
“你叫什么名字?”他转身面对小太监。
“他叫常安,我们都管他叫小安子。”伶俐再度抢白。
“我既是问他就由他回话,你最好闭嘴,乖乖给我站在原地下要乱走动,否则拿你当刺客治罪。”他回头瞪伶俐一眼,撂下狠话。
“喔。”伶俐赶紧识趣闭上嘴巴,听话地杵在原地,动也下动。
“你叫小安于?”他对小安子像猫戏鼠,兴致盎然。
“嗯!”小安子递给他一个讨饶的眼神,做作地从喉头硬滚出粗嘎的闷哼。
“你该不是哑巴吧?”他挑眉朝小安子靠上去,小安子慌张后退一步,他故意一连进逼五步,小安子则节节后退五步,这前进后退无形中跟伶俐站的位置拉开一小段距离。
“我依照你的计画行事,你却拦着我百般刁难不放行,是何居心?!”忍无可忍的敏公主趁伶俐不注意时压低嗓子跟贴近她的湛云发出不平之鸣。
“我只是没想到你太监的扮相这么俊俏,忍不住逗逗你罢了,何必板着脸孔骂人?”他轻掀唇片跟她窃窃低语。
“你!”为之气结的她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痞邪的笑脸。
“啊?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清楚?”他歪着脑袋大声问着。
伶俐闻声引颈关切。
可恶的湛云!该死的湛云!敏公主偷偷在心底咬牙切齿咒骂他。
“啊?你的眼睛飞进沙子?我帮你吹吹。”他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粗鲁地捏住她柔美的下颚,用力之猛险些捏碎她的颚骨,痛得她差点掉下眼泪。
“你给我记住!”趁他英俊的脸孔凑近她的脸颊时,她恨声警告他。
“一粒沙子掉进眼睛也不是什么剐心割髀之痛,干嘛大呼小叫?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气概。”他拿食指很不温柔地揉揉她的眼皮子,满嘴风凉话。
“你活见鬼!我从头到尾连吭都没吭一声!”她在他的耳畔忿忿抗议。
“是么?”他促狭地松开揽住她的手。
骤失重心的她,身子摇晃两下还是稳不住脚步,整个人往后仰……
他见玩笑闹大了,赶紧伸手去抓她的襟口,没想到手掌太大,不小心碰触到她柔软如棉的酥胸。
“啊——”羞愧难当的她将惊呼梗在喉问,瞪大的两颗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
“啊?我……”他为了表示清白坦荡,忙不迭高举双手十指全张,眼睁睁看着她滑稽地跌个四脚朝天。
“你……你这个下流的登徒子!无耻的色胚子!居然……居然伸出禄山之爪轻薄我?”她气呼呼爬坐地上,大发雷霆。
“这……我……天地良心,我不是存心乱摸你的……你的……”他急于澄清却愈描愈黑。
“你还说!”听到“乱摸”二字,敏公主一张吹弹得破的粉脸在夜合中窘得滚烫。
“敏公主,请恕属下粗鲁冒犯,你快起来吧!”这回他学乖了,宛如拎小鸡似的从后面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湛、云!”够了!她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这个得寸进尺的湛云,一再戏弄她,这口鸟气她说什么也吞不下!
气得浑身发抖的她,高涨的泼蛮脾气眼看着就要爆发开来,一触即发的当下
“不好了!失火了!”伶俐惶恐地扯开嗓门喊叫。
敏公主一直提在手上的黄纱宫灯,因她摔跤跌倒被风吹滚开,只见它滚啊滚啊……滚得着了火,烧成一团火球,轰然袭向转角的“漱芳轩”,翠毕剥剥烧了起来,彩梁画栋崇脊飞檐的漱芳轩霎时被熊熊火舌吞噬在火海中。
“快走!快趁乱逃走!你出宫后朝着西方走,我安排妥马车接应,送你到安全的地方暂歇。”他不由分说将她推向月华门。
“那……我先走一步。”她小跑两步,匆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压低嗓子说道:“湛云!从来只有我朱敏作弄人,始终不曾遭人戏弄过,今晚,你我的梁子结深结重了!哼!”
说完话,她悻悻然一甩袍袖,跑过去拉着伶俐的手,双双消失在浓浓烟雾中。
“……”湛云像座石雕,睁眼看着侍卫、太监、宫娥忙着提水桶灭火,大呼小叫的嘈杂人声,跟文风下动的他形成强烈对比。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哪根筋不对劲,怎会一看到脂粉不施的敏公主乔装穿着一袭灰色的太监袍服,清秀脱俗的俊模样,竟挑动潜藏在他骨子里的顽劣根性,他玩兴大发,情不自禁戏弄她,要不是这场火来得正是时候,他差点就要因为玩得过火而坏了全盘计画。
救火的水不小心泼溅到他的袍角,他不在意地撇头瞄一眼月华门,继而仰头看着渐白渐亮的天光,他知道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场他跟刘瑾短兵相见的硬仗。
☆☆
皇上微染风寒,改在宁寿宫宣诏上呈奏本的文武百宫。
宁寿宫斗拱檐飞雕龙画凤,朱漆金彩灿烂辉煌。武宗横卧在香檀木龙床,枕着精绣金织龙纹缎枕,闭目倾听大臣的疏谏,袅袅如祥云的脑麝香气不断从龙杨畔那一对栩栩如生的金雕仙鹤嘴里喷出来。
视湛云如眼中钉肉中剌的刘瑾果然乘机上奏弹劾他,刘瑾奏禀:“皇上!敏公主逃离宫苑,臣以为湛大人严重失职,理应接受惩处。”
“敏儿逃宫,跟湛云有什么关系?”武宗霍张紧闭的双目。
“要不是湛大人暗中相助,敏公主怎会成功脱逃?!”
“一派胡言!敏儿跟湛云水火不容众所周知,他们两个不知怎地就是互看不顺眼,一碰面就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湛大人跟敏儿不交心,没道理帮敏儿。”武宗挥挥手不表认同。
“启禀皇上,奴才手上握有人证可证实昨儿个夜里,湛大人在月华门前面跟敏公主相谈甚欢,不久之后,漱芳轩就遭人纵火,让敏公主得以趁乱逃走。皇上!湛大人三更半夜不回府安歇,跑到后宫做什么?”
“嗯!卿家所言甚是。湛云啊,针对刘公公对你的指控,你怎么说?咳……呸!”服侍武宗的老福公公双手恭执金盆儿,接住武宗咳出的一口浓痰。
“微臣接获镖书,指出有刺客潜入禁宫,微臣担心万岁爷安危,不敢怠慢,遂连夜进宫护驾。甫进宫门果然看见一条黑影窜进御花园,微臣一路尾随跟踪才会追到月华门。”
“这么说,你的确撞见敏儿了?”
“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敏公主。”
“荒唐!你跟敏儿打照面不下数十次,以你的眼力岂有辨识不出敏儿的道理?”
“昨晚月黑风高,伶俐跟一名年轻太监深夜同行,微臣虽然拦下盘查,但那人却始终低垂着头,对微臣的问话避不作答。正当微臣想拿下他们的同时,漱芳轩却失火了,微臣急着加入救火才会让他们趁乱逃逸。”
“皇上!这全是湛大人的脱罪之词,不足采信。”
“这是微臣收到的镖书,请皇上过目。”湛云探手人衣里,取出一张字条,交给老福公公转呈圣上。
“嗯!刘公公,说说你的意见?”武宗看完字条让老福公公拿过去给刘瑾。
“镖书可以找人造假。依臣浅见,这无非是湛大人唯恐皇上降罪,事先找人写妥字条充当护身符。”
“刘公公!你怎可含血喷人?”湛云矢口喊冤。
“我含血喷人?我看是湛大人心中有鬼吧!”
“你——”
“两位卿家不必争辩。这件事……朕亦难辞其咎,要不是朕有意下旨派敏儿和亲,敏儿也不会因此负气离宫。唉!”
“难道万岁爷不打算追究湛大人刑责?”刘瑾气忿不平,好不容易逮到湛云泛错的机会,他焉有不乘机大加挞伐的道理。
“朕一向赏罚分明。既然敏公主是在湛云的眼前溜疟,湛云啊,你就代朕找敏儿回宫,将功折罪。”
“遵旨!臣有把握很快就将敏公主带回万岁爷身边。”
“不!朕不要你强押敏儿回宫。否则,以她倔傲的刚烈性子只怕很快又如法炮制再度逃宫。你就在她身边保护她,她高兴几时回宫,你再护送她回来。”
“那……万一,敏公主决意在外头玩个三年五载,那……微臣……”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就安安心心陪她玩个三年五载吧!”
“可……微臣不在皇上身边,实在放心不下皇上安危。”
“湛大人此言差矣!难道我大明皇朝就你一个人对万岁爷忠心耿耿?万岁爷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万岁爷的安危不劳你操心,除非……你想忤逆圣意,公然抗旨?”刘瑾落阱下石,恨不得早日将湛云从万岁爷身边逐开,好安插自己的心腹亲信以掌控万岁爷的一举一动。
“不敢!湛云不敢抗旨。”
“那你就快快领旨出宫保护朕的敏儿,千万不能让她受到丁点委屈,否则,朕唯你是问。”
“微臣遵旨。”万般无奈的湛云抱拳领旨。
“刘公公。”
“奴才在。”
“湛云暂留的遗缺,就由你负责找个可靠的人递补吧。”
“奴才马上办。”正中下怀的刘瑾喜不自胜。
“没事就退朝吧!朕乏了。”武宗挥手示意众臣退下。
“遵旨。”
第三章
落日余晖染红半边天。
湛云骑着御赐赤驿骝宝马,飞也似的驰过阡陌、跨过小溪,直奔北京城外百哩远的一座废弃“义庄”。
他在义庄半坍塌的人口处,纵身下马。
这时候,从荒烟漫草堆里蹦出一个人,朗声道:“湛大人!一路辛苦了。”
“好说!好说!敏公主她人呢?”湛云一边问一边低头挥了挥身上的尘上。
“属下……属下点了她麻穴……还有哑穴,将她藏在神桌底下。”
“大胆李陵!你竟敢同时点住她的麻穴跟哑穴?!!”湛云星目骤冷、俊脸一沉。
“属下迫于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
“哦?”
“属下依湛大人指示,半途撇下那个叫伶俐的丫头,谁知道敏公主不依,沿路嚷嚷叫骂,马车经过之处皆引起路人纷纷探头侧目,属下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点住她的哑穴。”李陵提出辩驳。
“做得好!”敏公主的泼蛮令他不禁同情地拍拍李陵粗壮的臂膀。
“多谢大人不追究。”李陵当下松口气。
“敏公主交给我,你走吧!小心行藏,不要被人发现。”
“湛大人请放心!我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中道理。”
“兹事体大,你明白最好。喔,对了,我要你准备的马呢?”
“小的将它系在庭院里。”
“嗯!辛苦你了,这一点小心意请笑纳,找个酒肆痛快喝一盅去吧。”湛云打赏他几锭元宝。
“多谢大人!那……属下告退,后会有期。”李陵将元宝揣入衣里,抱拳一揖,窜进半人高的草堆里,一眨眼工夫已经消失无踪。
湛云推开咿咿呀呀蛀成中空的木门,一眼就看见荒芜庭院一株老榕树下系着一匹毛色雪白的牝马,他走过去将坐骑一并绑上,随即快步跨进门槛,弯身探进神桌底下。
他看见敏公主疲乏地蜷缩在干草堆上哭着睡着了,弯翘浓密的睫翼依稀沾着末干的晶莹泪珠,讨怜的模样恁他坚硬的心也下禁化为绕指柔。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覆在她身上,半寐半醒的她警觉掀眸张眼瞪着他。
“我吵醒你了?”他以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语调问她。
“……”她扇了扇睫翼,不发一语,只是拿一对晶晶亮亮的美眸,对他翻白眼。
“你一定又累又饿,对不?”
“……”她还是瞪着他。
“唉呀!瞧我一时糊涂,忘了你被点穴。”他笑拍宽阔的额头,手劲一扬迅疾解开她的麻穴跟哑穴。
“咳!该死的车夫差点把我活活憋死!”她啐咳了声,这才逸出银铃似的嗓音,从神桌底下钻出来。谁知才走没两步她蓦然回身诘问:“还有你!非得把我弄得灰头上脸你才称心如意?”
朱敏在宫里是出了名爱美爱打扮,没想到这个令她恨得牙痒痒的湛云偏偏弄得她蓬头垢面,活像一头赖在泥地打滚的小猪,搞得全身又脏又臭。
“情非得已,恳请敏公主海涵。”他好心拿掉沾在她头上的稻草根。
“哼!”她鼓着腮帮子不领情。
“你一定饿坏了,我带来一些干粮,你将就吃点吧!”他取下斜背在背上的包袱,拿出包夹梅干扣肉的饽饽递给她。
“多谢!”镇日未进一粒米食的她双手接过冷掉的饽饽,席地而坐吃得津津有味。
湛云怜惜地瞅着她。
他一向讨厌这些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的金枝玉叶,没想到眼前这名被他拖下水的落难公主倒教他发自心臆沁出不舍。
“香香咸咸的,好好吃哟!这是什么做的?”她吮着沾上肉汁的葱白纤指。
“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将腌渍的青菜加上五花肉下锅熬炖,寻常百姓都喜欢拿它配饭吃。”他乃神气活现的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不是饭馆酒肆的掌厨师傅,描述不来这些煎煮炒炸熬卤炖的枝枝节节,
“梅干扣肉?思!待我回宫后一定叫御厨煮一大锅解馋。”她填饱肚子精神也来了。她转着滴溜溜的一双水眸,开始翻旧帐,说道:“湛云!你可知罪?”她打起官腔一点也不含糊。
“真要细数属下的无心之过,恐怕扳着十根手指头都不够数哩!”他抬头眯着眼睛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一弯淡黄的上钩月已经高挂树梢,他担心若摸黑赶路,只怕入夜后找不到打尖的野店,看来今晚势必被迫留在义庄过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干脆豁开陪她玩玩,排遗漫漫长夜。
“你招惹别人我管不着,光凭你最近对本宫的鲁莽无状,早该砍掉你脑袋。”
“嗄?公主,求你别吓唬我,属下虽说小错不断,但大错可也不犯;这脑袋搬家的事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他煞有其事地涎脸讨饶,跟平时冷漠孤傲的行径大异其趣。
“你认为把大明皇朝的公主狠狠摔在地上两次,只是小错一桩?”她妙眸灵转揪着他。
“这……你说这个呀!其实,你也难逃其咎。”
“难逃其咎?哈!你说出这等浑话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我是受害者,何来其咎?”她杏目圆睁怪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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