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梦华昏沉沉地半梦半醒着,一会儿想自己十六年来避居杏洲,一会儿又想着被人指点非议,她只觉满腹苦楚无法言说,再者又能对谁说呢?她倒不是想对人诉说心中的苦恼,而是真想有个人依靠着,不要再想起那件让人难堪的秘密,她会把那件事烂在心里。
门外是怀姑姑来了,她无力应对,索性连声也不出,就让她们以为自己还未起身,实在是懒得动弹。不一会儿门外却传来争执,隐约象是阿姊的声音:“你敢拦着我?”
怎么回事,怀姑姑哪儿了,为何变成了阿姊?
“大小姐……奴婢不敢,只是小姐她还未起身……”
“你去说,我要见她!”
阮梦华苦苦一笑,这就是她的阿姊,永远也别指望哪天能姐妹情深一回。
她扬声道:“是阿姊嘛?进来罢。”
一张白玉床,金色流苏帐从殿顶垂坠下来,比自己暂时歇息用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这里一应物件全是公主的待遇,样样看着不俗。正靠坐在床上的正是阮梦华,她长发未梳,只着一身月白深衣,年前病时瘦下去的身子此时还未完全养好,看起来娇弱得很。
阮如月自恃貌美,从不将这个妹妹放在眼中,可她心中有一根刺,此时只觉她比自己还惹人怜惜。往年每回见阮梦华时,都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还是那么快活,她一点都没把自己尴尬的身份放在心上吗?只是无拘无束地活着,为什么她不和自己一样敏感且多刺,谁的话她都要放在心上咀嚼半天,看有没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或许因为阮梦华本身的身份?早年间她的存在尚是个秘密,是个知情人不敢提起的话题,可她到底是公主之身,身上流着的是皇族血液,如今受封在即,而她阮如月算什么呢?
“阿姊找我何事?”阮梦华让她落了座,就在自己的床边,她懒得挪动地方,希望阿姊快说快走。
想到自己的来意,阮如月定了定神,道:“何事?你会不知我为何而来?我只问你昨日假借在宫中迷路到底做什么去了!”
阮梦华闻言一惊,莫非阿姊也知道那个秘密?突然她有些压抑不住的欣喜,不必再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的心事,她原本是打算把此事烂在心里,永远也不会说出去的,哪知阿姊会察觉出端倪!
“阿姊……我不明白,你……”
她待要问是否阿姊也知那条秘道,哪知阮如月已冷冷打断她:“真好,你这边在宫中迷路,人跑得没影,可偏偏我的夫君午后也曾离开过我,阿妹,你说巧不巧?”
阮梦华错愕之后便是深深的失望,她低头用手指勾画着云帐上的暗纹,半晌才道出一句:“阿姊竟会有这种想法!”
她与阮如月这十几年姐妹做得真是悲哀,成日相争,从未有过温馨相处之时。
阮如月并不放松追问:“那你说,昨日去了哪里?”
她去了一处秘密所在,在那里看了一场好戏,还回忆起自己受过怎样的折磨,往后是死是活还是未知,这便是她昨日的经历!可这些她都不能说,难道要把一切细细讲给阿姊听?那可是无比难堪的事啊!
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愤使得她猛然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在宫中迷路,阿姊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不信!”在阮如月的心里,阮梦华一定是和邵之思相会了,故而一早便来探听,从进到殿里便一(奇)直死盯着她,看她有(书)否心虚。偏偏阮梦华(网)的神情有古怪,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有所隐瞒,她在隐瞒什么?还会是什么?一定是她昨日与邵之思在宫中相会,是,平时在宫外没有机会幽会,如今到了宫里,他们两个连一点点空闲也不放过……阮如月只觉呼吸急促,头也晕眩,突然伸手紧紧抓住阮梦华的手臂,颤抖着身子象是要昏过去,慌得阮梦华连声要人传御医来,却被她极力制止。
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柔声道:“从小就有人告诉我,阮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母亲也只能是我的,若是你回来了,那我便会什么都没有了。”
难得她愿意坐着好好说话,阮梦华放松紧崩的身子,听她慢慢讲些从前的事。想了想道:“怎么会呢?阿姊,你永远是母亲的女儿,阮家确实只有你一个女儿。”
“可是你六岁那年还是回来了,竟然还姓阮!我那会儿已经懂了不少事,在外头听人说不好听的话,被人指点着受气,时间久了慢慢便恨起母亲,也恨你。”她低头笑了笑:“马上你就改姓夜了,要做我子夜国的公主,我要恭喜你了。”
不知为何,一声恭喜从她嘴里吐出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阮梦华扯了扯嘴角,实在喜不起来。
她拉着阮梦华的手,突然说道:“只是不知子夜国的公主是否还是完璧!”
话刚说完,她便一手将阮梦华的月白深衣袖子拉高,露出一条玉臂,右臂近肘弯处一点殷红如血,赫然是象征处子之身的守宫砂。
阮梦华猝然不防,差点掉下床,反应过来后将她拍开,怒喝道:“阿姊,你这是何意!”
阮如月扶着腰身缓缓站起来,冷笑着道:“没什么意思,你不说我便自己看了。”
老天爷一定是糊涂了,竟让她投生为阮如月的妹妹!阮梦华的脸红白交错,恨声道:“你疯了!竟会有如此今人作呕的念头,我与邵之思根本没有什么,将来也不会有什么!自他与你成亲之后,我早已忘却从前之事,你这番举动真让人恶心!”
“我是疯了!被你们弄疯了!你没看出来吗?昨日他的眼光一直在你身上,我才是他的妻,他是我的夫君,为何总是对你有说不出的情意?阿妹,你骂吧,你骂我我也要说,邵之思他如今是我的夫婿,不管你怎么想的,他是怎么想的,我一定不会容许你们再有半分情意!”
她话未说完已是泪满腮,昨夜她有好几次想问一问邵之思,但终是忍住。一晚未曾睡好,这会儿又说了半天话,她只觉得身子一会儿重一会儿轻,腹中隐隐不适,却强撑着不肯罢休。
“这只是阿姊你自己胡思乱想,我与他之间何来情意之说,即便是你们未成亲前也甚少见面,这你还能不知?”
“不见面,还可以写信——鸿雁传书,诉不尽相思意。”她从袖中里抽出一张信纸,递到阮梦华面前,那竟是之前邵之思寄往杏洲的一封,阮梦华还记得此封信的大意,信中道邵家有意早些替他筹办婚事,那么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夫妇……
二信来往不多,所书不过是些日常琐事,通常邵之思会嘱咐她细心养好那盆玉色烟花,多注意身子,也只有这一封信上谈及二人的婚约,才会有这么一句出格的词句,不想竟落在阮如月手中。
阮梦华蓦然想起上回邵之思到风华夫人府送年货,顺便探望她时,她曾想将那个玉盒子里的书信交还给他,只是当时没有看到。她一向对这些不上心,或许是丫鬟们收拾起来也说不定,慢慢抛之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今日看到这封信,突然警觉:“阿姊手中的信从何而来?”
左右不过是鸣玉或者沉玉,是了,鸣玉是从风华夫人身边派过来的,是与阮府亲近,不是她还能是谁。
“原来阿姊是为了这个在意吃醋,难不成与邵之思有过婚约也是种错?要知道这次回京之前,我可一直以为会和他成亲,书信来往很正常,该不会你连这个也要怪?自小到大,吃穿用度,母亲的宠爱,阿姊想要什么就抢过去,你什么都抢,到最后连我的未婚夫也抢了,如今还来怪我不该和他有过去?你该去怪陛下,怪母亲,怪死去的邵皇后,独独不该来怪我!”
她早知与阿姊之间无法相处,此时再也无法忍住心里的愤怒,高声道:“来人!”
沉玉本就候在殿外听吩咐,立时应声:“小姐有什么吩咐?”
“阿姊一早便赶过来,怕是连饭都没吃罢,沉玉,快送大小姐回去,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她是说实话,阮如月不光脸色不好,怕是得让人扶着回去。
阮如月不可置信叫道:“你要赶我走?”
阮梦华心中厌烦,她的母亲只顾着自己享乐,她的阿姊整日来给她添堵,事到如今她又何必客气:“你走吧,那些信既然已到了你手里更好,留着好好看,只要你不觉得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沉玉上前一步,欲扶阮如月离开,却被她抽开袖子一拂:“我只要你说,昨日到底去了哪里,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你简直不可理喻!”阮梦华听不得她一直追问昨日之事,那是她最不愿想起来的。
阮如月见她毫不理会自己,自顾上床去歇息,直欲上前几步将她拉起再问,突觉脚跟发软,一步还未迈出去便脱力摔倒,“啊”的一声痛叫,竟是直直撞到了硬物上。
死生一度人皆有(二)
紫星殿传来消息时,仁帝上朝会未归,风华夫人才刚起身沐浴更衣,慵懒地半躺着让宫人为她按摩,闻讯惊坐起来,匆匆挽好发丝便赶过去。
宫中御医早已被传到紫星殿,正在为阮如月施救。
她摔那一下恰恰撞到了肚子,当时便呼痛倒下,阮梦华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瞬间没了半分主意,全都是沉玉在做主,叫人请御医以及通知夫人和姑爷。
等到风华夫人赶来,一切已然成了定局,阮如月初胎不稳,在紫星殿里情绪又不太稳定,意外失足才致滑了胎。
意外失足?怕是说出去谁也不信,人们只会说阮家姐妹不和,阮梦华手段倒狠,只是太笨了些,竟在自己的宫殿中下手。风华夫人初闻讯时也曾有过这种念头,但她总还是两姊妹的母亲,尚存着一丝理智,如月性子清冷偏激,而梦华开朗活泼,从来有事都是梦华让着如月,如果说梦华会有意害如月,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意相信。
“梦华,你阿姊她如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才刚进殿门,便看到阮梦华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沉玉伺立在她身后,她心中嘀咕,难道真与梦华有关?
阮梦华怔怔地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又哽住,脸上挂了晶莹泪水道:“他们说阿姊的孩子没了……”
风华夫人有些撑不住,缓了缓才说得出话来:“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阮梦华咬了咬唇,想不通明明阿姊好好地站着说话,怎么就突然摔倒在地?当时房中只有三个人,她命沉玉扶阿姊离开紫星殿,若是早些送她早便好了,如今她有嘴说不清,而且阿姊一定不会罢休。
此时阮如月正躺在里头的床上,面色苍白眼眸紧闭,自她摔倒便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来,只怕会难以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风华夫人详细问过御医之后,不由连声叹息,进房握着阮如月的手泪流不止。
过了好半天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邵之思呢?他身为如月的夫君,在这个时候为何不见踪影?
邵之思并没有碰上来找他的宫人,他一早便来到玉漱阁附近,此时正穿过一丛丛才冒着绿芽的花木,试图在玉漱阁附近找到另一条路出来。昨日午后他确实来过这里,一路跟着阮梦华过来,只是她明明看到了他,却偏要避而不见,这一片花木建得极古怪,明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昨日梦华避向了何处?
“侄少爷在找什么?”一道阴森无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眯了眯眼,却是怀姑姑站在块石屏前,只她一人,并未有宫人跟着。当下诧异道:“姑姑怎么来了?”
怀姑姑动也不动:“我若不来,只怕你还要在这里费上许多功夫。”
“你也知道我在找什么,既然如此,姑姑何不明与我说。”
“说什么?”
“这里别有幽径,我幼年时常在这附近玩耍,记得该有……”进日久远,他已记不真切。
她面上冷冷地道:“侄少爷定是记错了,您还是快些回去的好,与其在这里担心不相干的女子,倒不如陪陪少夫人,你可知紫星殿已经出事了?”
紫星殿是阮梦华的寝居,邵之思面色一紧,再顾不得找什么秘道,匆忙离去。
哪知出事的人不是阮梦华,却是自己的孩子没了,这让邵之思顿时怔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怀姑姑竟是这个意思!邵之思心乱如麻,竟想不到可以说的话,额际的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不知该怎么安慰阮如月。她才刚醒来哭了一回,这会儿正闹着要回家去,只说再在这里呆着命也会没的,字字句句直指阮梦华,她把自己失去孩子的痛与怕全都怪在了阮梦华身上,语无伦次地指责着,一会儿怨一会哭,闹得不可开交。
待邵之思来到,她方才安静少许,想到自己刚刚失去的孩子,心中悲苦,哽咽得几乎再次晕倒,泪珠子断了线一般成串流下。
“夫君,都是我不好,孩子……”
“如月……不妨事,你莫要太难过,好好休养才好。”邵之思叹息着拥住她,如月因何要来紫星殿,他一想便知,这两日她一定因自己的冷淡心事过重,才会失态。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只是没想到会出这个意外。
此时阮梦华差了沉玉送来汤药,要服侍阮如月喝药,谁料她一场手“啪”的一声将碗打到地上,顿时裂碎,风华夫人道:“这是何苦,眼下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听话,万事先调养了身子再说。”
阮如月哭着摇头,她很怕,在邵家她并不十分讨人喜欢,才刚刚有了孩子,指望着地位更加稳固,可孩子居然说没就没了。这都怪那个女人,她决不会让那个女人好过!
“母亲,你叫她进来,我要问问她为何那般狠心,下毒手害我孩儿!”
风华夫人只得又劝:“如月,梦华是你妹子,怎么会如此行事,你想太多了。”
“若真如此,她为何不敢进来面对我?”
阮梦华在外殿听得清楚,缓缓走进来,木着脸道:“阿姊,我知道你正难过,可你莫要血口喷人,当时沉玉也在场,是你自己摔倒的,母亲若不信,可以问问她。”
阮如月抢先道:“沉玉是你的人,自然要为你说话,母亲不用问这个奴才,上回他们主仆二人便合谋把花悄悄弄死,这回又合谋来害我,求母亲做主!”
“阿姊,你……”
“住口!我不是你阿姊,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她泣不成声地说了半日,母亲与夫君却都只是一副无奈的模样,没有人去为难阮梦华,登时心灰意冷,止住眼泪道:“你是谁啊,你是子夜国的公主,人人都向着你说话,你做错了什么,都有人担待着,沉玉会说什么我猜也猜得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这样闹下去不是法子,风华夫人只有安抚她:“你若是气难平,我让人打发了这丫头便好,你得好好养着才行,千万莫要生气!”
她如何能不气!她一定快要死了,阵阵晕眩还伴有头痛,如同要裂开一般。忽听得沉玉求饶的声音:“夫人,不关沉玉的事,求夫人不要将沉玉打发了。”
“沉玉,当时你也在场,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夫人话,大小姐一早便来见了小姐,没得一会儿二人便吵起来,奴婢不敢偷听,并不知她们说什么,后来小姐叫了奴婢进去,说是送大小姐回去,大小姐不愿意,两相一拉扯……”
阮梦华蓦然大惊,当时她明明已上了床,未曾与阿姊有过拉扯,沉玉她为何要这么说?
只听沉玉继续讲道:“就那么巧,正好有个椅子,之后……”
之后是一片混乱。
阮梦华定定地看着沉玉,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还是那个无甚心机,风风火火的“沉玉”吗?那个沉玉伴她一同长大,心地善良,偶尔爱犯个小错,不说与她情同姐妹,主仆情谊也是极深厚的。为何她要这么说?
心惊的不止是阮梦华,还有阮如月,她不知道沉玉这么说的原因,但即刻哭倒在邵之思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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