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前你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望着她,眼睛里渐渐有了温柔之色。他已经不再爱她,但他却依然怜惜她。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梦呓般地说:〃抱抱我好吗?〃他轻轻地抱了她。她靠得更紧了,她说:〃你留下来好吗?我有房有车有足够我们生活得很好的存款,你想做生意也可以,想画画也可以,随便你。求求你别走了,深圳你什么都没有了啊!〃他在她的头顶轻轻吻了吻,说:〃谢谢你!〃
第12节:女人花:第七章(1)
两天后,高山踏上了回深圳的旅程。舒鸽赶到长途汽车站时,车子已慢慢启动。她在大巴车喷出的尾气中挥泪追赶。
〃再见了!小鸽子。〃
他终于又叫了她小鸽子,但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告别。他的天空太高太远,她飞不进去。
第七章
莲花山安置区由一排排低矮的楼房组成,相对特区日新月异巨人般耸立的高楼大厦,这些楼房一如侏儒,卑微地匍匐在莲花山脚下。高山在这儿租下了一套房子,没住几日,得了个〃楼花〃的美名。据说这里的每幢楼都有一个楼花,但都是每幢楼最漂亮的女子。男人做楼花,这自然滑稽,高山想着自己年过三十,一事无成,倒空有一张锦绣皮囊,更是懊恼不已。恰好这天,他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唱:〃楼花楼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以为是故意唱给他听的,正要出去修理那唱歌的人,姬水来了。
姬水是专程来看高山的。高山还住古风家的时候,姬水就去看过他。
房里有一股油漆的气味,高山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搞过'装修'。〃就见原本粗糙的水泥地面有油漆涂抹出来的印象派图画;墙的局部也有油漆制造出来的奇特效果。房里有几件低矮的家具,没有椅子,高山指着地上随意散落的蒲团要姬水随便坐。窗口不时飘来鸟语花香,姬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新奇而浪漫。
〃我忽然有个想法,〃姬水说,〃我也在这安置区租一套房子。〃
〃好啊!我的隔壁就有一套空房。〃高山早就盼着这楼里能住进一位美人,自己好卸去〃楼花〃的桂冠。
姬水现在是与人合租一套两居室,两个人,两间房,挺好。可自打对方找了男朋友以后,两个人就变成了三个人。姬水早就想搬家,而且要一个人住。看过几处房子,要么太贵,要么太偏,这安置区的房子不贵不偏,倒是合适。
两人立即就去管理处办了手续。接下来几天,姬水常常麻烦高山,如台灯不亮,煤气炉打不着,水龙头漏水等等。姬水发现,有高山这样一个邻居,实在是一桩幸事。高山很能干,印象中只有学工科的男孩子才会做的事他全都会。于是,姬水打趣地叫他工程师,高山也不谦虚,说:〃像我这样的水平,起码是个高级工程师。〃姬水从此常戏称他为〃高工〃。
姬水和高山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二人都不提秋子,却有一天,二人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话:〃明天去看看秋子吧!〃
明天是清明节。
吉田永久墓园位于沙湾金银坑,墓园山势绵亘起伏,逶迤千里,聚风藏气;中间泉水涓流,湖池天成;左右龙虎护卫,四周吉水归聚;更兼苍松翠柏,百花争艳……
秋子葬在如意园。
高山和姬水是坐头班车来的,走过一条由树丛和鲜花隔离出来的绿化带,远远地就看到秋子的墓前有青烟缭绕。高山说:〃莫非是走错了?〃姬水四下里看了看,说:〃肯定不会!〃高山疑惑地望着那缕缕青烟,又说:〃要不就是从其它墓前吹过去的?〃姬水便往前走了几步,有些不太肯定地说:〃不会吧?这里的墓位与墓位之间都是隔离独立的,而且你看那烟,直得像一根绳,分明是从下往上走的。这香也许是秋子姐邻居的亲人烧的。〃高山不解,问道:〃邻居?什么邻居?〃姬水解释道:〃就是葬在秋子姐前后左右,和秋子姐一起超度的那些亡灵啊!他们的亲人为了让他们在这里住得安心,每次来扫墓的时候都会把带来的一些祭品分撒到周围的墓地。〃高山说:〃你怎么竟知道这些?〃姬水说:〃都是给秋子姐办丧事的时候学的。秋子姐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一开始,我每天只知道哭,我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要我赶紧找组织,可他哪里知道秋子姐当时就是我唯一的组织。父亲又说要我去找同事,他也不知道秋子姐当时也是我唯一的同事。我只好给天太公司从前的那些同事打电话,我一个一个地打,居然全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我的身边。〃前面就是秋子的墓地,姬水指着如同艺术品的墓碑说道:〃这墓地就是大家一起凑钱买下的。当时我们还请了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这儿左龙右虎,后有靠山,前有朝案,中有聚水明堂,是暖气之地。他说了一大堆,总之,这是一处吉穴。〃
第13节:女人花:第七章(2)
姬水:〃也许你有话要单独对秋子姐说,我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高山:〃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姬水等着,高山却很久没有说话。
姬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什么也别说吧!〃
高山:〃你怎么可以为我承担这么多呢?难为你了。〃
姬水:〃那样的时候谁都会这么做的。〃
高山伸出手来在姬水的肩上拍了拍,姬水以为他要说谢谢,他却没有说,姬水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她指着天边的太阳要高山看。
姬水:〃好美的太阳啊!让我想起凡?高的油画。〃
高山:〃是啊!凡?高的画面上不单充满了阳光下的鲜艳色彩,而且不止一次地去描绘令人逼视的太阳本身。一位英国评论家说:'他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这就是太阳。'〃
姬水:〃我记得他有一幅阳光下《盛开的桃花》,是为了纪念他去世的表兄莫夫而画的,并题写诗句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我想说,〃姬水顿了顿,〃秋子姐没有死。因为爱情从来不会死亡,只会迁徙,秋子姐在另一个世界依然爱着你。〃
二人一起抬头看天,炫目的阳光中,高山感觉身下的墓地化作了一股气体,载着他向太阳飞去……
高山捏了一尊雕像。
雕像是一座完全抽象的女人形体,没有任何的繁文缛节,只有无拘无束的舒展和一气呵成的流畅,像是袅袅婷婷的云雾恍惚间就会随风而散。
她是秋子!是高山冥想中的秋子。
莲花山上多荔枝树,荔枝红了。
晚饭后,姬水去登山,夕阳下,望着满山的荔枝树,不由想起白居易的《荔枝图序》,忽听背后有人吟诵,声音很熟,回头一看,竟是高山。
二人已有十来天没有谋过面,高山随古风去了一趟上海,今日刚回。他说:〃吃过今年的荔枝吗?〃声音透着愉快。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回道:〃还没呢。前两天办公室倒是有人拿了一些来请客,还是南山的糯米糍,可我恰好在上火,竟一颗也不敢吃。〃〃一颗荔枝三把火,〃高山说,〃但我有一个吃多少都不上火的秘诀。这秘诀是秋子发明的,挺简单,就是把吐出来的核连同荷叶一起煮水喝,据她说不仅可以降火,还能减肥。反正她是极爱吃荔枝,不说一天三百颗,三十颗却不止,从不上火,越吃皮肤越好。〃姬水想着秋子的身材和皮肤,觉得还真有点杨贵妃的味道。
二人继续往上爬,高山忽然一转身,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便大踏步地下山。姬水愣了一会,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下去。
高山的心忽然一动,说:〃你想吃荔枝吗?现在!〃跑到一棵树下。
姬水便更是笑出了声,说:〃你想被当做小偷抓起来吗?我听说罚得很重的。〃
高山的手已伸了出去,说:〃要不怎么叫'千金一笑'呢?〃便以手掌当刀,手起枝落。
〃什么人在偷荔枝?〃忽听一声巨吼,一个黑影自上而下。姬水吓得赶紧躲到高山的身后,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高山拖着她的手一路小跑下山。黑影并没有跟过来,二人停了下来,同时笑得捂住了肚子。
前面有一道坎,高山伸手欲拉姬水一把,姬水却指着一棵荔枝树让他看,树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夜色中呈透明状,亮晶晶的,其光芒照亮了整棵荔枝树。姬水将它摘了下来,这时,天空降下星星细雨,细得就像观世音菩萨手执柳条在轻轻洒弄,而那一方物件则更是盈盈如一滴恩露。姬水说:〃什么宝贝儿?……〃
这宝贝儿原来是高山扔掉的那枚玉。姬水一直想见识这玉儿,今天一见,发现果真跟自己的玉儿是异曲同工。当下两枚玉儿放在一起,天衣无缝,那是一颗完整的心。
姬水想:怎么会呢?她想弄明白这颗〃心〃。姬水有一个学佛的朋友,说愿意帮着问问师傅。过了两天,这朋友带来了师傅的一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话姬水悟了好几天,下次那朋友再去看师傅,姬水便跟着去了。
第14节:女人花:第七章(3)
师傅是弘法寺的高僧,法号原空。姬水与这师傅甚是投缘,就做了他的在家弟子。
这晚,姬水正伴着佛乐练习打坐,高山来了。
进得门来,姬水请高山在房里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他的对面。音乐在小屋里静静地流淌,渐次地加入了童声、女声、男声的吟唱,高山却是一句也没有听懂,他问姬水这唱的是什么,姬水说:南传有一部《TherIgAthA》经,翻译成中文叫《长老尼偈》,这位长老尼年纪很大,戒持甚高,她在圆寂前说:〃她的死亡如水从高处流到低处一样自然,又如油灯熄灭一样平静。她在告诉世人,死亡原本就是如此。〃
沉默良久,高山说:〃是啊!死亡真的是一件每天都在发生的平常事。〃
〃佛教里根本就没有'死'这个词,而叫'往生',也就是另一个重生。〃姬水接着说,〃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面临着死亡,同样地,面临死亡的那一刻,生命也在获得重生。生和死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两个翅膀同一现象的两个翅膀。我们欢呼生,惧怕死,那是因为我们人为地把如同诞生一样自然的死亡视为灾难。一个人如果对死亡也给予如同出生的庆祝,那么他将可以免除不必要的恐惧,而会变得更有勇气,更有生命力。〃
初入佛门的姬水滔滔不绝,高山想起她曾经做过老师,就站了起来,说:〃来,姬老师,请上座!〃见姬水红了脸,更是〃姬老师!姬老师!〃地叫个不停,并执意要姬水答应收下他这个学生。姬水索性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坐到一蒲团上,让高山跟她学打坐。
〃来!和我一起静坐冥想,闭上眼睛,专注于呼吸。观想你的肚子里有一朵莲花。
〃让我们一起幻想风吧!静止和移动的风,轻灵和强劲的风,让风抚过你的身体,让风调整你的呼吸;
〃让我们一起幻想天空吧!无边无际的天空,虚幻无质的天空,容纳你的一切痛苦、焦虑和执着,让心渐渐安详,继而禅定;
〃让我们一起幻想水吧!壮丽和谐的水,温柔清凉的水,是大海,是湖泊,是河流,是海纳百川的宽厚,是滋养生命的安详;
〃让我们一起幻想树吧!让树枝穿透你,让绿意传遍你……
〃……〃
小屋里,佛乐继续清凉地流淌。
天气很好,仙湖很美,姬水领着高山去了弘法寺。
姬水的师傅原空,今年88岁,四川人,自幼习画,大跃进时泼墨写意,歌颂三面红旗,却被冠以给红色政权抹黑的罪名,加上出身不好,历次运动都首当其冲,〃文革〃中因此坐牢,出狱后遁入空门,尘封画笔,潜心事佛。晚年的原空,恭逢盛世,遂又重操画笔。有人说,他作画的过程亦禅定的过程,画的意境即禅的意境。
寮房里有一张大画台,姬水和高山进来时,原空师傅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
〃师傅!〃姬水叫了一声。
原空师傅没有回头,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谁。回道:〃顿一,你来了。〃
顿一是原空师傅赐给姬水的法名。
〃来,〃原空师傅依然没有回头,边运笔边说,〃看看师傅画的莲花。〃画中的莲花如石蕴玉,如水含珠,望之光芒四射,闻之奇香四溢,这是诸佛世界的莲花。
画完最后一笔,原空师傅这才笑着对姬水说:〃这位是你男朋友啊。〃
姬水便红了脸。说:〃哪是什么男朋友?还说师傅是有神通的人,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原空师傅说:〃神通抵不过因缘。〃
说完发出一串中气十足的笑声。
姬水的脸更红了,高山欠身做了自我介绍,姬水又补充道:〃他是学雕塑的,画也画得好。〃
高山忙说:〃都是雕虫小技,都是雕虫小技。〃
这天,原空师傅收高山为徒,赐法名常弘。出了寮房,姬水却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叫顿一,属〃顿〃字辈,据她所知,这〃常〃字辈好像比〃顿〃字辈要长一辈分,这样高山岂不成她的师叔了。高山得了便宜,笑个不止,
午夜两点,姬水睡得很香。春天的夜露,滋润着空气,滋润着万物,也滋润着人的梦。姬水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山谷,山谷很黑,一个男人向她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带着一股冷飕飕的风,有点魔怪森然。男人向她伸出两只手臂,长长的,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第15节:女人花:第七章(4)
姬水醒了,又仿佛还在梦中,面前真的站着一个男人,正伸手在床边的衣服口袋里翻找着。姬水一惊,本能地腾身坐起。〃谁?〃衣服哗啦哗啦掉到地上,男人慌忙抱起,向门口跑去。〃抓小偷啊!〃姬水惊呼。
高山习惯晚睡,加班画完两张画,正在冲凉。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万籁俱寂,只听见身体的每个毛孔和着水流声次第张开。
〃抓小偷啊…〃姬水高叫着追到了门口。
水声戛然而止,高山侧耳倾听。
〃啊!〃姬水发出一声惨叫,小偷反手将她推倒在地。
高山一把扯过浴巾,往腰间一围,拉开门冲了出去。小偷已跑至楼梯口,他纵身一扑。浴巾松落在地上,露出肌肉雄健的男人体。他慌忙去拾浴巾,小偷趁机像耗子一样蹿下楼去。
高山欲追。
〃高山。〃姬水在背后叫他,她正捂着膝盖坐在地上,〃不要追了。不过是两件衣服而已。〃她说。
高山回转身,他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她穿一件白色的丝质睡袍,睡袍很长,盖住了脚踝,领口却开得很低。她站了起来,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通体透明。天哪!她宽宽松松的睡袍里竟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起来。〃哎哟。〃忽然又弯下腰捂住了膝盖,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别动!〃他一把将她抱起。姬水听见自己的心一阵阵狂跳。
〃水儿。〃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
〃你叫我什么?〃她问。
〃水儿。〃
〃只有我父亲才这样叫我。〃
〃别忘了我是你师叔。〃
〃你坏,总想占人便宜。〃
他将她放在床上,说:〃小心,还有个更坏的小偷要来,看好你的宝贝。〃
姬水藏在睡袍里的那些宝贝,今晚于高山而言不过是雾里看花。而现代人要的就是这份朦胧与曲折,暧昧与迷离。高山冲动得厉害,但他不愿意破坏这份美感,他甚至没有吻她一下,轻轻道了声〃晚安〃,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姬水的身心似大河奔流。
姬水发现自己爱上了高山。
男人爱女人往往很具象,如眼睛,如头发,如胸脯,如脚趾;女人爱男人却是抽象的,如淡淡的烟草味,如从背后搂着腰的感觉,如风吹过窗前时他的呼唤,如雨天他撑起的一把小伞。男人爱女人用的是智慧,女人爱男人看似矜持实则糊涂。男人爱女人是勇气、知识、财力和时间积累的过程,女人爱男人是瞬间产生的一个结果。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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