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你甘愿放下侯府公子的身份,与我同席而食,同榻而眠!”
“五岁,你气不过公子歂口出恶语伤我,竟对他大打出手。事后,我被义父罚跪一夜思过且不准进食,而你也被罚了晚膳从简,仅一碗白粥和一枚清水煮蛋。可谁知你却私藏了那枚清水煮蛋,到了夜里便偷偷出来将它拿给我吃。虽然清淡无味,但那时,我却觉得它是这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六岁,我们去看一个大户人家迎亲。回府后,你说你也想像新娘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心仪的男子。我就跟你过家家,娶你为妻,还答应你,无论何时,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便一定会护你周全!”
此时,一滴泪无声地从张起灵眼角滑落。
吴邪也恍了神儿,安静地听着张起灵回忆二人的曾经过往。张起灵努力吞了吞泪水,道:“这么些年下来,我的确也做到了,是吗?”
“七岁,义父开始教我们习武。你不爱武刀弄棒,却偏爱古人诗辞,每每义父不在场,你就要溜去藏书阁,我便甘愿在外面为你放哨。“
“十岁,你被召回侯府,一去就是半年。你可知,那半年里的每一个黄昏与拂晓,我是有多么的想念你,又有多么的想见到你啊?”
“十三岁,你再一次被召回侯府。然而,那次你一回去就生了场大病。当我从义父口中得知你已经连续五日高烧不退时,当夜就动身去了琅山。苦苦寻觅了两天后,才终于在一株并蒂梅下找到了能救你命的紫芥仙草。那一刻,你不知我是有多么的感激上苍,感激它能给我机会,让我护得你周全!”
说罢,张起灵再次哽咽。而吴邪脸上,不知何时也已挂出了两行清泪。
“然而,自她出现后,一切就都变了!你最在乎的人,已然不再是我了……”说话间,张起灵已将抚在吴邪侧脸上的手收了回来,眉宇间满是失望与落寞之情。
脸上暖暖的触感突然消失后,吴邪才从方才的晃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回想着眼前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千般呵护与万般宠溺,吴邪这才顿悟:原来,受伤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随即,吴邪就略带愧疚的看了张起灵一眼。然而一提到她,他就愣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脱口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两边脸颊上虽还都挂着留有余温的泪珠,可嘴里的语气,却是比这冬月的天气还要再冷上几分。
“她已经死了,那你是不是……这一世都要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我?”听到吴邪那熟悉却又冰冷的声音响起时,张起灵终于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
还未待吴邪再开口,他就突然站起身来,抓过案几上放着的那把“思邪”,悲愤地道:“既是这般恨我,那还留它作甚?”言罢,就欲将“思邪”往地上摔去。
见状,吴邪这才真的急了,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后,就硬是从张起灵手中将“思邪”抢了过去,并死死地抱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此生相付
岂料,吴邪这一急,竟促使“忘忧”提前发挥了效力。突觉得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往坐榻那边倒去,紧抱在怀中的“思邪”,也顺势脱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张起灵当即一个闪身,就将摇摇欲坠的吴邪稳稳地揽进怀里,那把“思邪”也恰在触地前的一瞬,被他单手擎住。
吴邪只觉得此刻身上的力气,正一丝一丝地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怪力往外抽走,好在神志尚还清醒。见张起灵把“思邪”重新放回到案几上后,他缓缓抬起左手,拉了拉张起灵的衣袖,眸中带伤地道:“那时,我都已决定好要将她相让与你,可你……却没有去珍惜她。”
闻言,张起灵眼中蓦然泛出丝丝隐忍的怒意,胸口起伏的动作也比先前要更快一些,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吴邪许久后,最终还是将头偏朝一边,缓了缓口气,慢吞吞地说道:“我早已有了心上之人,又怎能再将一片真心付与他人?”如果仔细听,张起灵在说这番话时,语气里多少还含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
“……”听清楚他的话后,吴邪足足愣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啊!你早就有了心仪之人,为何我却不知?她是谁?”若是在平日吴邪听了这话,定是要抓起张起灵的衣领,好似抓住他的把柄般大声质问一番。但此时,吴邪只觉身上越来越没了力气,连想大点儿声说话都不能,就更别提去抓人家的衣领了。因而,他只得勉强用那只已经快使不上力气的左手又去扯了扯张起灵的衣袖,语气喃喃地连声问道,脸上那焦急又带着疑惑的表情,看起来活像个刚刚发现自家夫君在外面又找了新欢的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本来还有几分怒意的张起灵,在看到吴邪这般可爱的模样后,忍不住就被他逗得轻轻嗤笑一声,但却并没有去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又这么对视了片刻后,张起灵突然开口问道:“邪,告诉我,花扎那日你许的两个愿望是什么?”
吴邪不知张起灵意欲何为,不过在“忘忧”的催眠作用下,此刻他觉得张起灵的声音格外好听,犹如天籁,让他心甘情愿地想去回答他的一切提问。于是,他在稍稍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后,略有些困倦的闭上眼睛,依旧是语气喃喃地道:“在花神树前,我说的是‘此世能得起灵相伴,乃是我三生有幸!若有来世,我愿还能在茫茫人海中觅得灵归!’”
张起灵勾起嘴角,温柔的看着怀里乖顺的人儿,“那另一个呢?”
“三千弱水只认一瓢,我愿娶身边人为妻!”吴邪突然睁开眼睛,视线却是看着斜上方,爽快利落的回答了他,眼中明显有一丝别样的情绪一闪而过。
回忆中,卫水河边,一排人对月而立,高举点亮的花神灯一同对天许愿。站在最左边的是张起灵,然后是吴邪、姜甄……
方才吴邪眼里的那一丝情绪,并没有躲过张起灵的眼睛,但他也只是隐忍的紧了紧箍住吴邪的双臂。
没有注意此刻怀中的人儿已是困倦的将欲睡去,张起灵缓缓将思绪拉远,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曾对花神树许愿,‘愿得上苍永佑,许我生生世世都与吴邪相遇,并能护其左右!’我曾对卫水许愿:‘此生,若能与身边人相约白首,不离不弃,张起灵便是死而无憾!’”
张起灵看着快欲睡过去的吴邪,便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待见他稍稍有了几分清醒后,就专注的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问道:“我许的每一个愿望里,都有同一个人的身影,你说,我喜欢的人,还能是谁?”说罢,张起灵对他微微一笑,好像是在等他回答。
“你是说,你喜欢的人,是我……”虽是被外力强迫着清醒了那么一瞬,但吴邪还是无法抵住那股强大的困意,恹恹地道了这么一句后,便闭上了眼睛,任张起灵再怎么用力摇晃自己,都不肯再睁开一下。
就在所有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关头,吴邪感觉到一记微凉的薄唇吻在了自己的左颊上,缱绻留恋了片刻后才悄然移开。接着,在离自己耳际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了张起灵低柔的声音:“邪!等我!等我回来后,我们再重新开始!”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句话显得格外魅惑,乱无章法的回荡在吴邪的耳际、心畔和脑海,放佛是想把自己深深刻进他的灵魂里一般。
听着怀中人儿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看着他那副恬静的睡容,张起灵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浅笑。而就在他准备将吴邪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床榻上让他安睡时,这才发现他竟一直是赤着脚的,脚底还沾了些灰尘。于是,方才还浮在张起灵脸上的那抹笑意旋即就失了踪影,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接着摇头叹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张起灵轻轻地将吴邪放到床榻上,并把他的双脚担在床沿,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走出大殿,到王盟住的侧屋差了他去打些热水。
须臾,张起灵就端着盆热水来到吴邪身边,然后蹲下身,细细地将他冰凉冰凉的双脚擦洗了一番,随后又用手摩搓了一会儿,待感觉那双脚已经回暖,才轻轻地将它们放进被中。
这时,张起灵站起身来并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吴邪很近很近的地方停住。目光在他脸上缱绻游移了良久,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再去往前走上一步。一番沉默过后,他用释然的口气道:“睡吧,睡醒后,你就不会再痛了!”说罢,便断然转身离去。
而就在张起灵转过身的那一刹,一滴温热的泪适时从吴邪左眼的内眼角流出。
片刻之前。
吴邪昏睡过去后,很快就进入了梦境。
起先,他觉得自己正身处在一片寒冷无比的黑暗里,浑身都冷得难受。而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有两股暖流正缓缓地从脚底升起,渐渐地整个身子也跟着暖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梦里的画面就来到了先前张起灵刚进入殿中的那一刻。
他依旧是先与自己对视,然后再去上香、倒茶。不过,这一次当他跪坐在自己的对面后,却并没有先去饮茶,而是先开口向自己倾吐了他的心事。
这时,梦里的画面突然开始变得纷杂,吴邪只觉得张起灵的话,就有如在风中乱舞的万千丝线一般,来来回回地纷扰在自己的耳际。
“她已经死了!”
“你却成了让我无法去触碰的存在!”
“若你还与从前一样,我们此生又怎会有如此诸多分离?”
“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当你醒来后,你就会把我彻底忘记!”
“邪,原谅我吧!”
……
…………
“邪,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张起灵一把就将吴邪拉起来抱在自己怀中。而吴邪却不知道自己这时该要怎么去做,因此他就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像个事不关己的旁人一样,垂着手,任由张起灵将自己死死地搂住。
两人用这个姿势静静的站立了片刻后,吴邪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可是,当他缓缓抬起双臂正准备回抱住张起灵时,张起灵却突然松手将他轻轻推开,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公子殿,只留下吴邪一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张起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吴邪才回过神来开始大喊。
“别走,灵你别走!灵……”
“两年了,都快两年了,我想你,我好想你啊!求你别再走了……”
梦里的悲伤让吴邪心痛不已,就在张起灵决然转身的那一刹,一滴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涌了出来,或许此时,梦里的他比这还要再难过上几分吧!
……
…………
灵台前的那炷香刚一烧完,吴邪就醒了。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皱着眉,努力的想去回忆方才自己做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梦。隐约还能感觉,梦里到处都充满了悲伤的味道,绝不是个好梦,伸手摸了摸脸颊,上面好像还有已经干涸了的泪痕。
之后,他便转头向殿门口望去,眯着眼睛想了很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梦里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人或事而如此的伤心欲绝。登时,他只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荡荡的,就像是缺了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似的。
自那日起,他嘴里就再没了张起灵这个人的名号。而王盟也因听了当日殿内隐约传出的争吵之声,加之他家公子也在一觉醒来之后就绝口不提张起灵的事,虽然不知内情究竟为何,但也没敢再多嘴去问。
回到国卿府后,张起灵好生收整了一下西厢的屋子,并细细地回忆了一番他与吴邪同住在这里的昔日光景,然后,才在各种不安的情绪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翌日,东方天际微微放亮,国卿府大门口。
“灵儿啊!此次,为父虽是为你能亲自率兵上阵杀敌,保卫我卫国疆土而感到自豪,但战场上向来都是福祸难料,你可千万千万要多留些神呐!”元咺满面忧色的对刚刚跨上军马的张起灵道。
“爹爹放心,孩儿明白!”张起灵安慰他道。
“嗯!去吧,我们在家中等着你凯旋归来!”元咺勉强振作起精神,字句铿锵地笑着对张起灵道。
“嗯!爹爹保重,孩儿去了!”张起灵再细细看了元咺一眼后,便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来到营中,张起灵就见那被挑选中去南疆作战的两万大军,正在孙子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集合。
整个队伍来到濮阳城的南门时天已大亮,张起灵发现四周有许多民众正挑着一担担的黄土往城楼上走去,看样子是准备要修筑城墙。
“哼哼!而今,四方小人皆觊觎我卫国疆土!成公英明,不日前下了个未雨绸缪之策,令举国民众皆投身定邦,加高加固各自城池外垣,以防外患。”孙子仲对张起灵解释道。
“有此明君,实乃卫国举国之幸哉!”张起灵道。
出了南门,张起灵翘首回望,对着侯府的方向,在心中笃定地道:“邪!再见!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相忘于世
公元前633年冬至,卫成公在侯府为自己的胞弟和十余名弱冠年纪的王公贵胄,举行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弱冠及加冕仪式。
吴邪被封为永安王,地位仅次于侯位,比国卿高出半级,即日起正式辅佐卫君打理朝政;吴歂被封为少司马,内辅朝政,外兼特派监军一职,地位介于三中卿与三下卿之间,次日起程前去南疆任职;其余人等皆被封为卫国士大夫。
是年,附于北面晋国的曹国倒戈,改附于南面楚国,晋文公重耳怒其不义,欲伐之。然晋国明为伐曹,实则欲与楚国决战,争夺春秋霸主之名。
曹国接壤于卫国东面,晋国毗邻于卫国西方,晋伐曹,取道于卫地乃最便捷之途径,遂晋文公命使者前去与卫成公议之。然卫成公却不顾国卿大人及一干臣子反对,执意不肯借道与晋,恐其入境后有危于卫。末了,晋文公只得忍怒改绕远道赴曹。
公元前632年春,晋始伐曹,楚人果然来救。晋文公以要遵守当年流亡于楚时对楚王立的承诺为由,下命令数万大军朝卫国方向退避三舍,行至卫国东邑城濮之地乃停。楚人大意轻敌,以为晋军怯战,遂紧追其后,却不料此乃晋文公诱敌深入之计,待楚军刚一进入城濮地界,晋军立马痛击之,交战数日后,楚军大败,便为晋文公称霸奠定了基础,而曹君也被晋军赶出了曹国。
收拾完曹楚二国,晋文公登时就想起那个“不懂事”的卫成公,又想起当年流亡于卫国时遭卫文公冷遇,便欲好好教训他一番,遂命军队在城濮地界内安营扎寨,并派使者传书与卫成公,曰:卫国再三无礼,晋兵不日将到,旦夕可踏平濮阳矣!
此话一出,卫国境内顿时流言四起,皆言晋军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伐卫必胜,要卫君不战而降。卫成公苦于守城将士已有半数被遣去南疆平乱,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危难之际便听从了国卿大人的提议,到楚国避难。晋文公恼怒于卫成公的言行,若卫成公不在卫国,晋文公也就没有了攻打卫国的理由。
卫成公将国事全权交付给自己的胞弟永安王和国卿大人元咺打理后,只带了少许随从就去了楚国。本以为晋文公听到卫国国君失踪的消息后就会班师回国,岂料他还不肯就此罢休,非要卫国的国君出面迎送自己的军队回晋国。
万般无奈之下,朝臣们皆推举立永安王为新君,一番“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陈辞后,元咺也对吴邪道了句先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