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和女儿还在默默落泪,贾代善目光移向儿子们,见他俩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心中安慰,语气也比平日里柔和了些,“你们功课如何?”
贾政闻言腰杆挺直,面色平和。
贾赦却脊背一凉,顿时蔫了……他比弟弟大将近五岁,可说起功课,还真不比他强上多少。这些天,母亲心思多在妹妹身上,没怎么搭理他,他干脆赖上了父亲安排的武艺师傅。
晨昏定省规规矩矩,也准时去读书,只是更爱练骑射……毕竟自家乃是勋贵之家,不忘本也算是优点,只要跟前世情形一比较,史令仪已然心满意足,便专心照顾女儿去了——至于二儿子读书一向刻苦自觉,从不偷懒,想让他心思灵透只能靠他父亲用心~调~教了。
此时一听丈夫问起儿子们的功课,史令仪便截口道:“老爷刚回来,先歇一歇再教训儿子们。”
贾代善却知道媳妇这是有话要问,他此时颇感心虚,也就抖不起老子的威风,正待开口,近前的大丫头鸳鸯过来传话:太医来了。
本来进京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君,但圣上听说了贾代善风湿发作连走路都颇为艰难,便传旨让他先回府休养。
这人刚一进家门,太医就上门诊病,一方面确是圣上关怀,另一方面就是派个心腹过来看看荣国公贾代善是否真是折子上所写的那般严重。
太医很是客气,亲眼看过贾代善的双腿,仔仔细细“望闻问切”四诊过后,留了方子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便主动告辞,回宫复命去了——荣国公的身体的确不适合继续在北疆带兵了。而且在用心保养之下,只要天气转寒,他的双膝还是会酸痛;若是再不在意,不出几年,他就难以自如行动了。
要不是宫里小公公嘴快,史令仪她们母子几个都不知道,贾代善在北疆巡视时,正逢北狄骑兵偷袭,他亲自带兵退敌,虽然取胜可他却在没过膝盖的大雪中冻了整整两天,回到关内人就几乎走不了路了……
史令仪听了,震惊不已:前世绝无此事,而丈夫贾代善的风湿也没有闹得这样厉害!
此时媳妇儿女们那火辣辣、分明是在找他讨说法的目光,却让贾代善有些消受不起,“这回可以留在京里,多陪陪你们了。”
他怀里的贾敏一针见血,“爹爹瞎说!”
双腿上全是药膏,贾代善也不好挪动,便在榻上问起儿子们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贾赦和贾政都读过经史,再傻也能稍微琢磨出点门道。而贾赦心中一凛:头回意识到肩上担子极重。
史令仪则坐在隔间里,招来府里的管家,赶紧让他们按照单子采买药材。而她在地府任职时听来的方子……只治标不治本啊!
早知道就多学点医书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以后也该让孩子们多学些本事才行……往好处想,丈夫在家就能多用心教育儿子们,赦儿和政儿没准也能成才,最差也能做个不过不失能守住家业的合格继承人吧。
史令仪也只能尽量往好处想,自己宽慰自己,不然她真是心酸得直想落泪。
下了衙的堂兄贾代化和北静王水煦正巧半路上遇见,打了招呼便干脆一起直奔荣府了。
无需多说,只要见到了贾代善如今的气色和垫着手炉、敷着药膏、还盖着毯子的双腿……纵然心事重重,哪怕千言万语尽在喉间,贾代化也只能说些安抚的话。
尤其是北静王水煦就坐在身边,他看起来比自己都更真心更关切堂弟的身体。
贾代化终于知道为什么堂弟露出急流勇退、主动求去的意思,他这个身体恐怕不能再在苦寒的北疆,常年带军作战了。
亲自开口承认自己不是没有雄心壮志,而是身体支撑不起?堂弟贾代善只有三十出头,这样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轻易说不出这种话。
贾代化难免以己度人,回到宁府也不掩忧虑:贾家原本只是乡绅,能发达全靠贾演贾源二位国公。如今老一代去世,其余族人又才能不足……少了堂弟这一系的力量,自家怕是要处境艰难了。
不得不说,贾代化实在是将~兵~权看得太重,不肯松手之余还想着再多占上一些,却不想这与“虎口夺食”何异?
乱世之中,手中有兵才能自保,可到了江山已定之时,再执着于这点兵权,迟早就是取祸之道了。
将堂兄心态看得分明的贾代善在送走两位客人之后,不由长叹一声,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他肯痛快地交出兵权,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佳,也适于在此时示弱之外,最紧要的还是在向圣上表明自己的志向。
只此一招,贾代善连儿女们的恩典都求到了手。
果如贾代善所料,春闱之后,史骞从不第的士子中给外甥们挑了位老师,而卧床养病月余的荣国公也接到了圣上的任命:左羽林上将军。
圣上对贾代善的信任和照顾几乎都溢于言表了——若是不给实缺,贾代善就要在家给母亲守孝了。
可宁府的贾代化却犯了疑心病:左羽林的大将军可是与忠顺王关系不错,而北疆的上将军也毫无疑问归了忠顺王府的门人。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金陵王家在兵部得了个肥缺,可以常驻京城了。贾代化正在家里思量之时,一道圣旨到来,让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起波澜:圣上召见他和堂弟的儿子进宫,为皇子们挑选伴读……
☆、第十四回
其实在等待圣上的任命,并在家养病的这段时间,贾代善过得是难得地轻松又悠闲。
京城气候毕竟不比北疆,他的“旧疾”也是受寒太重的原因,回到温暖又干燥的家中,即使没有精心的治疗和敷药,痛苦也是大减。
在荣禧堂里歇了十多天,贾代善就能不用拐杖,慢慢地行走了。
这些天里,与荣府足够亲厚的人家,譬如隔壁宁府的堂兄一家子,至交如北静王,冯将军等悉数亲至。
再次一等的人家又从宁府打听到了大致情况,便没干那“名为探病实则打搅”的讨嫌之事……不过他们人没来,礼却到了。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贾代善靠在榻上,手里端着本书,贾敏坐在亲爹的肚子上,听着父亲用轻柔的声音给她讲故事。
而史令仪就坐在这父女俩身边,埋头在左手礼单右手账目的小几之上刻苦用功……不过她若是累了,自己晃晃脖子活动下肩膀的时候,总会有一大一小总共四只手主动伸过来,给她揉捻敲打起微微酸痛僵硬的脊背。
真是再苦再累都值了。
原本要上前伺候太太的鸳鸯和珍珠见状,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史令仪在地府待了这么多年,性情比以前更活泼还又放得开,受用过父女两个的按摩,她探出身子在父女两个的脸蛋上各自亲了一下。
之后,她先是得着了女儿的“回礼”,再收到了丈夫的拥抱。
至于夫妻俩两个儿子上午都去读书,下午武艺师父还特地早些下课,让贾赦和贾政在后晌便到荣禧堂父亲跟前尽孝,而不是非得赶在晚饭时分才能现身。
俗话说,人和人都是处出来的。
就连桀骜不羁又有些鲁莽的长子贾赦在与父母朝夕相处了数月,闲聊之中也明显多了几分自在和随意,与以前硬邦邦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饭后,贾代善让宝贝闺女坐在自己腿上,而长子坐在自己下手,便开始了提点和教训——尤其是这个儿子实在是不够灵透,心思也没用到正道上。
贾代善也只得说得尽量直白一些,因为女儿就在怀里,又不好声色俱厉,“不忘本是好事,但一心沉迷舞枪弄棒,那是莽夫!”
家里的武艺师父已经跟他隐晦地告过状了:讲到练兵之道……属下说得不好,大少爷不太感兴趣。
自己的亲兵,贾代善自是了解,说长子“不太感兴趣”那还是客气话,只是看见儿子起身垂头领训,他还是压住了火气,“明天起,巳末你来书房见我。”
这分明是要亲自检验下长子的资质,并试着传授些兵法和用人之道了。
史令仪就在对面的西次间里听着,身旁二儿子贾政正主动帮她整理着各家递送来的问候书信。
当父亲贾代善说到让大哥去书房,贾政动作一滞,微微抬起了头,这一切又全落在了母亲的眼里……跟爹娘相处久了,连贾政也有胆子撒娇了,他看向母亲,满怀期待地轻声道:“娘……”
这一声愣是让史令仪听出了百转千回的味道。
她还在新奇着呢,儿子居然还走到她身前,轻扯着下她的袖子,“娘?”
史令仪实在撑不住,笑着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胳膊——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捏起来就不再那么软绵绵了,而且由冬入春这四、五个月里,小儿子不仅没染过风寒,气色看着也十分健康。
母亲的摩挲,让贾政略有羞涩,但这个感觉……可一点也不讨厌。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妹妹黏住了爹娘就不肯撒手、松口了。
尤其是妹妹都已经吃到了甜头,贾政觉得自己也可以试着效仿一下。于是他接着软语央求道:“娘,我想跟哥哥一起读书。”
你想跟你爹多学点儿本事学问才是真的——八岁的小小少年再精明,心思仍旧十分好猜,史令仪盯着小儿子,直到他小脸微红:这么伶俐又可爱的小儿子,前世究竟是怎么变得呆板又迂腐的?
史令仪再三回忆都想不起有什么大事害得这个小儿子“泯然众人”……原因怕也只有一个,她们夫妻两个前世都没有尽到责任,没有好好教育子女。
好在这辈子还有补偿的机会。
半天都没得到回答,贾政颇感失望,就在他松开亲娘的袖子之际,鼻梁却忽然挨了一下。他再抬眼看去,母亲正笑得温柔,“娘回头就和你爹去说。”
入了夜,儿子们回了自己的院子,女儿也在暖阁里睡熟了。卧房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正是说些悄悄话的好时候。
史令仪刚坐到丈夫贾代善的身边,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摆好了姿势,邀请媳妇靠在他身上。
史令仪抿嘴一笑,“从谏如流”地枕到了丈夫的胸前。有力又平稳的心跳声萦绕在耳边,史令仪轻声问道:“老爷要单独教教赦儿?”
贾代善当着媳妇,不怕说实话,“赦儿就不是读书的料儿,我教他些兵法看看再说。”
也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才有兵书地图,还有个在前线带兵多年的常胜将军做老师……虽然这老师学问太大,地位又太高,可能不够温和也不够耐心,气得急了更是直接上脚狠踹……
史令仪真心觉得丈夫随便点拨几句都够长子受用几年了,但这也有个前提,就是赦儿千万不能再犯拧。
史令仪便道:“刚刚政儿还求我,想跟他哥哥一齐跟老爷学些本事。敏儿要是听说,八成又要闹得我不得清净,”说着,牵住丈夫的手,“老爷,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
小女儿很能克制住她爹,有她在,丈夫的脾气也极难发作就是。
一句话惹得贾代善哈哈大笑,他以为媳妇除了烦劳他教教孩子们,也在暗示他要一碗水端平……
贾代善要是一意孤行,听不进他人建议,根本活不到今天,如今又十分信任和爱重他媳妇,因此感慨道:“你啊……一派慈母心肠。赦儿的先生好歹是个秀才,之后便请他去家学任教吧。政儿也别在家学里混日子了,这些日子都先跟着我,等大哥寻来新先生再说。”这个大哥说的正是史令仪的亲哥史骞。
史令仪闻言,又道:“学问固然要紧,”顿了顿,仿佛是在犹豫并斟酌措辞一般,“更重要的还是做人的道理。”
贾代善点了头,“不错。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教他们正心吧。”
这个结果可真不赖,史令仪笑了笑,心甘情愿地奉承了一句,“老爷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何苦再返回北疆又不惜以身犯险,出兵迎敌呢?”
贾代善笑而不语,只是用指尖轻轻碾了碾妻子的手心。
他指上薄茧划过细嫩的皮肤,史令仪心头一阵异样……离除服也只剩半年了啊。
却说史令仪并没刻意立威,展示手段,但府里的仆从们却真正知道了太太不好惹也不好糊弄,更别说身后老爷鼎力支持,于是上到大管事下到粗使小丫头,言行越发规矩起来,办事也越发尽心尽力。
史令仪甚至没有特地吩咐,便有人主动向她报告起老爷书房里的动静。
原来贾敏坐上她的宝座——她爹的大腿,而她两个哥哥分列左右,像是护法一般。
贾代善在案上铺了张地图,指着上面的山川城池,给孩子们说起他所知道的当地奇人逸事……自然是发生在太祖爷带着能臣良将南征北战那时候的逸事。
可见她的话丈夫全都放在了心上。
史令仪放了心,便回过头来继续她的管家事项。如今家里人口虽少,但也是国公府邸,钱财人手一样不缺,光是理清自家的庄子和铺子进项就够她每天忙碌好一阵子了。
虽然忙碌,可日子过得很是顺当,而春闱之后,史令仪的大哥史骞果然请了个德才俱佳的举人前来坐馆。
这位新先生姓吴,乃是直隶人士,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又高又瘦,相貌清秀,举止更是从容有度,在说起不第的因由时才略带羞赧之意:考试时下了场雨,他不慎染了风寒,竟至高烧不退……
吴先生才学不凡,唯独有些文弱,史令仪提前备下来些补养身子的药材,吩咐厨房午饭给吴先生送一碗药粥。
史令仪没有邀功,吴先生也没法特地进内宅道谢,只是教课越发仔细认真。
在殿试放榜之后没多久,在家休养了月余的贾代善终于接到了圣上的新任命。
左羽林的上将军……真把史令仪吓了一跳:左羽林可是归属禁军,非帝王心腹不得胜任。她丈夫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圣上以此位相酬?
当晚,等孩子们各去安歇,史令仪直接把丈夫堵在了榻上。
贾代善任由媳妇扯着自己的手腕,温柔笑道:“我怎么舍得你睡不安稳?”
原来他身在北疆之时,击退了前来偷袭的北狄骑兵,贾代善从俘虏口中得知北狄王子居然就在附近。这等天降的好机会又如何能错过?
贾代善先命人回关内复命,自己则与副将商量了一个时辰,终于定计,决心冒险一搏——这位北狄王子乃是北狄王与王后所生,他若是有个好歹,北狄其余几位王子难免各怀心思,而他们夺位内斗自然无心再犯我边关……如此没准能换来数年安宁。
贾代善一番出其不意,果然建功,虽然没能当场杀死那位王子,却让几支弩箭射中王子双肩与小腹……重伤的王子回归,比他死了更能在北狄搅起惊天的波澜。
圣上得到战报,龙颜大悦,又听说为埋伏而在雪地中冻了两天一夜的荣国公贾代善旧疾发作,痛得几乎走不了路,更生了几分爱惜之心。
丈夫语调平和,史令仪却听得心惊肉跳,同时又震惊不已:如果她没记错,当年重创这位北狄王子的大将军正是出自忠顺王府门下。也正是有这位大将在,忠顺王府才能在前世夺嫡的乱斗中几乎全身而退……
因为此事在前世实在有名,所以连她这样的内宅妇人都得以耳闻。如今这功劳却落在了丈夫身上……可谓一饮一啄,未必前定。
圣旨一下,荣府即使还在守孝,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味道。
史令仪收礼单都收得手软,无奈请教丈夫该如何处置。
贾代善笑道:“顺其自然就好。咱们若是闭门谢客未免太过刻意,只是这些礼单数目我却要向圣上仔细禀报一番了。”
史令仪心中一松:丈夫的为人处事的确无需自己置喙。
几天后,圣上的一道圣旨却又让史令仪脸色微变:为几位年幼的皇子挑选伴读,自家与宁府的四个孩子皆在备选之列。
知道太子经历了些风雨和波折却依旧能平稳登基的史令仪,也难免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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