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此时在此地 1
2007年4月17日星期二,太仓新区下了一整天雨,气温骤降。
林从黑色箱子里找出开领毛衣穿上,坐在床边,打开电视机看CCTV10频道。此刻是17点。电视正在播放考古纪录片秘境追踪四之暗道之谜(下)。林被纪录片迷住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林的想象回到了隋唐时期,李世民与刘武周的那次战争。若不是这纪录片,林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过去所学的历史知识与现在了解到的历史相互补充,一部残缺不全的中国历史在林的记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历史的真实已经无法确切考证。尽管有史书记载,然而史书所记载的事迹未必完全是真实的,也有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更改、误传的可能,从而使历史的真实性蒙上了一层迷雾。现在的历史都是专家根据史书、文物等通过推敲、猜想而来,不可避免地打下了现代人的烙印。也就是说,现代人可能重写了历史,澄清了真实的历史或者将历史向不真实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关于历史是否真实无需过多担心,公认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在群体中形成了固有观念,人与人之间通过这些公认的说法、同样的描述词达到顺利沟通的目的。只需要将这些假设当成真的来接受,那么就可以获得不少乐趣。
想到这里,林困乏了。关了电视机,林闭上眼睛耷拉着头坐在床上,头脑中空空荡荡。外面依然是雨下得淅淅沥沥。
是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吧?林却睡不着。林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必须保持清醒,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之前才刚刚下班,摆脱了工作的纠缠,晚上的时间来临,奋斗的时间也就到了。林确实困乏得不行,只要一躺下必定能够睡着。但是林坚持坐着,希望以闭目养神的方式来迅速恢复精力。有科学研究表明,人的大脑一直很活跃,身心的疲劳有时候不是真正的疲劳,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是一种假象,有时候是体力上的疲劳,精神状态却很好,有时候是心里疲劳,只要调整好心态,还能够充分利用晚上的时间做些有趣而有意义的事情。
之前的每个晚上,也就是2007年4月17日星期二之前的那些晚上,每当感到困倦的时候,林就在一刻钟内洗刷,然后爬上床,在睡眠中度过。在这个阶段,林信奉自然主义的生活观点,就是一切要做到自然而然,决不勉强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承受任何事情。其他方面是否做到不得而知,唯独下班后困乏了就睡觉这一点,林一直很自觉地执行。本来睡觉就是很愉快的事情,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呼吸和心跳自然地进行着,身体保持舒适的状态。夜晚降临,睡眠紧紧抓住林。而林本身也是懒洋洋地,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什么也不想做,身体懒得动,脑子也不想再运转,于是一拍即合,倒头就睡。
今天有些不同,林不想就这么睡过去。那就得找点事情做。有了想做的事情,还得想办法打起精神来。林也知道要做到这些有很大的难度。过去的生活养成了慵懒的习惯,每次一困倦就往床上一躺,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时间一久,就成了一种习惯,精神状态也顺从了这个生物钟。林认为习惯可以造就一个伟大的人物,而坏习惯可以毁掉一个人,让他平庸地过一生,像一只蝼蚁,在未知未觉中出生,又在未知未觉中死去。林要改变这种生活习惯,形成一种新的生活习惯。
该是改变生活习惯的时候了——这个想法从诞生到最终今天晚上开始执行,也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具体多长,恐怕要从林很小的时候开始探究起。林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不满,于是想有所改变。不过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对林的生活产生根本性的或者是能令林满意的改变。几年过去了,林放弃了这个想法,甘于过着这种生活。当他又对自己的现状不满的时候,尝试多种方法,甚至模仿那些他崇拜的人,其中有画家、作家、科学家、钢琴家、歌唱家,总之是媒体宣传的得到了公认的成功人士。各种尝试均未能改变林的命运,或许是个人资历有限,或许是环境的制约,或许是尚未遇到好运气。又是几年过去了,林大学毕业,工作了几年。有一天林突然又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起来,因为林总是闷闷不乐。古语说,知足者长乐,林却很少真正快乐过,甚至在笑的时候也带着忧伤的表情。对林来说,总是感到不快乐确实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甚至可以提高到人生的不幸这个高度上来。而这个不幸要追溯到林五六岁的时候,自从那个年龄就开始了,所以这个不幸可以提高到人生的悲剧上来。既然已经处在这么一个悲剧中,那么该怎么办呢?几乎是刚开始理解这个世界就陷入了不幸,其后间或地意识到生活必须有所改变,如此心灵才能够得到满足,从来油然而生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林也不断地在努力,更加不幸的是一直受挫,从来没有达到心中渴望的那个幸福层面。持久的努力,屡屡的挫败,自然就产生了心里疲劳,无心再为之做些什么了。即使每次有这样的想法,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却是有心无力,不是找不到事情做,就是在做事前三思而后行,结果三思而三思,想来想去怎么做也不好,似乎一时间把握准确了,对世界和自己本身了如指掌,一旦再翻翻书,到生活中去体验,与不同的人一交流,马上就自卑了,觉得自己实在还是太无知,能力太有限,于是谋划中的事情就流产了。林经常性地感到双手无力,头脑一团混浊。值得一提的是林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大概是受挫太多,容易心里疲劳,很难坚持到底完成某件事情。有时候某件事激发了林的巨大兴趣,坚持一段世界后,林就有了厌烦感,不再有那种迫切期待看到最后的结果,从而迎来辉煌的成就感的正常心里。
本来今天晚上也是要在困倦中酣睡过去了,可是林却坚持要保持清醒。古代头悬梁、锥刺骨那种读书精神林是无法效仿的了,林想到香烟和酒精的作用,于是就买来了香烟和红酒,一边抽烟一边喝红酒,这样交叉进行着,果然精神状态就好多了。不过抽烟喝酒不是长久之计,烟抽多了,这大脑就明显不舒适。林也害怕对香烟喝酒精过份依赖。林想到要么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形成这个良好的习惯时不抽烟不喝酒,这样对意志力也是一个很好的考验。
在立即睡觉还是找点事情做两个选择中,林选择了找点事情做。但是该做什么呢?回顾二十几年来的生活,林又一次抓住了对自己来说相当重要的问题,就像许多年前失散了的一位亲人,某些年月里偶然碰到又再次失散,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忘却,然而有些时候会在梦里再次梦到这个亲人,就好像这位亲人站在身边一样,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当然是很挑衅大脑思维的了,林总算又将这个问题从记忆中揪出来了,记不得什么时候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而其后的一段时间里又相当厌烦,觉得研究来研究去也毫无意义,如此反反复复,以致于后来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有恶心、头晕的症状,现在的林如同大病初愈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同时也是最难回答的,而林也是一直耿耿于怀。从抱有很大兴趣到厌烦,而只要林还有思维,这个问题就会向癌细胞一样反复回到林的头脑中。没有比受到观念的折磨更不幸的事情了,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林饱受神经官能症的折磨。林经受着精神的压迫和神经衰弱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无人理解,是医生也无能为力的心灵肿瘤。精神压迫不是来自于外界,当然外界对之有一定责任,但是林却是主要责任人。
这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要怎样才能成为另外一个样子?
第一章 此时在此地 2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考察林的出生地和成长环境,从外因上作出回答,然后考察林的亲属,从遗传上了解内因,从而在内因上作出回答。
林出生于中国西部一个小山村,这里四面环山,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沿河有一条下雨全是积水坑和烂泥天晴就灰尘满天飞舞的毛坯公路。公路是小山村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林成长的小山村里镇上有二十来里路。小学在离山村三里地的公路旁,初级中学在离小山村二十里路的镇上,高级中学在离小山村八十里路的县城。林念了七年小学,六年中学,通过努力总算考上了东部沿海一所普通的高等院校,在那里度过了四年可以说是充满忧愁和焦虑的日子。在这所无甚口碑的院校毕业后,或许还带着些许的自卑,林在一家私企上班,每月拿着自己还算满意、面子上却抬不起头来的薪水,就是这样简单地生活在城市里。
在西部山区出来的人都知道,那里地少人多,每家人不过一两亩水田,几亩山地,要是养了猪,每年春耕到早稻收割前两个月里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是要靠山地里的地瓜来充当一部分粮食。山里种药材,几年一挖、变卖,男人就靠这活赚些钱花,买花费农药之类,给家人添衣物,给家里添置家具,改善伙食。要不就是四处打零工,赚些工钱。妇女就养猪,叫孩子每天清早和每天傍晚去山上放牛,割牛草,一年出栏一对或两对肉猪,一头牛犊,这就是全部的收入了。几个不安份的青年南下广东打工,带来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的消息后,年轻的小伙子和正在花季的少女就按耐不住向往的激情,陆陆续续跑到外面打工去了,最多也是念到初中毕业。剩下的全是跑不动的或者是不想往外跑的中老年人,安心在山村里种地耕田,每年春节迎接儿女回家,将儿女赚的钱存在银行,等姑娘出嫁儿子结婚用。
通过这样的描述,读者肯定会说,这不是中国最差的地方。对,这里看上去还算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是穷到吃不饱肚子,人也不是愚昧。而林就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出生并成长,最后走出了这个山村。对林来说,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若不是考上大学,林也是南下广州打工,赚钱盖新房,娶老婆生子,就此过一生。
看上去继续父辈的生活也不错,要是没有考上大学,那么留在农村,一辈子是山村人,也未尝不可。不过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外面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外出打工的人带回来时髦的服装和观念,带回来电视机、影碟机,带来了港台文化。山村里再也沉不住气,没有人再能够对过去的生活满足了。安贫乐道的生活一去不返了。既然生活可以更好,而在这个小山村里的生活如此单调,手头又总是缺钱花,想要吃的、玩的都不能尽兴,一辈子都要拉紧荷包,年轻人肯定不愿意干,于是从父辈开始,小山村里的人就蜂拥至城里谋求更好的生活。年轻一代的生活观念变化了,跟着城市的浮躁而浮躁,物质的欲望一步步加剧,婚姻所要求的财富越来越多。年轻人要结婚首先要新房,要买基本的家用电器,要耳朵上带的手指上带的珠宝。相对于山村的生产水平来说,一个年轻人奋斗三辈子都不能赚到这个数目。于是打工潮兴起,年轻一代向往着外面精彩的世界,一点也不留恋山村里的生活。
有必要稍稍讲一下林的情况。林的父亲也是南下广州打工族的一员,新婚不久就随着老乡来到广州,在沿海一带修海堤。林的母亲时隔壁镇的一名普通农家女子,上过小学,也算是认识几个字,在丈夫外出打工后也到县城找了一份缝纫工的活,夫妻俩两地分居,为未来的生活共同努力。林就是父母结婚后分离之前诞生的,在母亲当缝纫工期间在母亲的子宫里迅速发育。林出生后,父亲回来看过他一次,那时他刚好半岁。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春耕开始,林的父亲修海堤时遇上涨潮,被一个海浪卷入海中,在老乡眼皮底下被海水灌满,沉入海底不见踪影。退潮后打捞上来,尸骨已经发肿,按照广州市的规定,只能就地火化,不得将尸体带回原籍。在无限的悲痛中,林的叔叔领回了哥哥的骨灰。林的爷爷奶奶哭干了眼泪。一岁的林还沉浸在自己全然无知的世界里。半年后,林的母亲悄然远嫁省城,毫无音讯。林就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渐渐长大。
唉,按理说对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爷爷奶奶应该是倍加疼爱,好好抚养了,如此才能够抚平孩子的心灵创伤,弥补孩子没有母爱和父爱的遗憾。偏偏就是因为无父无母,林被待以异样的眼光,不被当成平常的孩子。爷爷奶奶对林的任性行为常常用体罚和辱骂来纠正,如此对待对林的心灵将造成怎样的伤害?大概是孙子的存在使得老人想到自己早逝的儿子,悲痛常常涌上心头,恨苍天如此不公平,而孩子的母亲又是如此忍心将之抛弃。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只有爷爷奶奶这些亲人,在爷爷奶奶心里不是一个惊喜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爷爷奶奶的行为使林自小就萌生了一个念头,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只会给他人带来麻烦,所以每次生气总是又责怪自己给其他人带来了麻烦,更加急躁。林伤心的时候会躲起来哭,想着从未谋面的父亲和只有些许影像的母亲,或许在父亲葬生海底母亲改嫁之时就应当夭折死去。想到这里,林伤心绝望到了极点。得不到爷爷奶那的疼爱,相反只有无尽的苛求,林与这两位亲人的感情相当冷淡。如果不是爷爷奶奶尚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和上学费用,林不需要这两位亲人或许活得要更好一些,至少不会每天遭受那么多的苛刻训斥,至于撒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在同伴们那里,林也遭受类似的对待。尽管有几个儿时的伙伴并不计较林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然而爷爷奶奶的训导使得林不敢与任何人有过多的交往。通常地,林总是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想着山那边的世界,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山村,忘记所有忧伤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每当林贪玩忘了时间,或者是忘记了爷爷奶奶的教训,忘情地投入与同伴们的游戏中时,山村里的成年人便会对林说,你这个小鬼还不去帮你爷爷奶奶干活去?所有的孩子都跟着这么说。于是林退出了游戏,闷闷不乐地退到一旁。有时候为了躲避村民的闲言闲语,跑到角落里躲起来,偷偷地看着同伴们继续游戏,羡慕地看着同伴们欢快的表情。
爷爷奶奶也会说:“懒鬼,快点起床去放牛。”
或者“懒鬼,怎么不去割草?”
有时候林反驳说:“事情都做好了。”
爷爷或者奶奶便会说:“再去割草,割满满一背篓,放到猪圈里给猪踩压,来年做肥料。”
村民也会说:“还不快去帮你爷爷奶奶干活,山地里那么多的野草,怎么割也割不完,割回家填猪圈,开春肥庄稼。”
有一次,林自己削了一个陀螺,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抽着陀螺玩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时爷爷走了过来,微笑着,向林伸出粗糙的农夫的大手。
爷爷说:“做了这么好玩的东西呀,来,给爷爷看看。”
爷爷从来没有这么和蔼可亲,从来没有这么慈祥。林第一次感到亲情的温暖,于是带着成就感将陀螺递给爷爷,期盼着爷爷的夸奖,尽管在林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爷爷接过陀螺,脸色突变。
“我叫你玩,我叫你玩。”
爷爷操起一把柴刀,两刀就将陀螺剁成了四等份,那动作比劈柴还要灵巧,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