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贯偏心眼,向着我哥哥吗?”我还没忘了不失时机地找母亲
算帐。
“你是女孩子,记着,一个人在外,不管他是你的同学,还是老师或者
领导,只要是男的,不管年纪大小,绝不能单独在一个屋子里,要是他已经
推门进来了,你一定得把门开着,或者坐在门口。”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即将
走向社会的女儿的嘱咐。这一嘱咐,涵盖了母亲对女儿最本质的厚爱和对社
会最彻底的担心。我记着了,日后也真这么做的,大概和我交往过的人都说:
“倪萍,你一脸的正经!”或许这正是母亲教育的结果,她用她的苦难给予
我榜样,她用她的尊严给予我力量,我不能跨过母亲做任何一件对不起她和
让她伤心失望的事情,我是她的女儿。
离去济南还有一个星期了,我突然自己决定要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把
原来的跟爸爸姓的刘萍改成跟妈妈姓的倪萍,那时候改名字真容易,我拿着
户口本就去街道派出所办了。由刘萍改成倪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对母亲
养育的报答,我单纯地认为,换了姓就可以抚慰母亲那颗苦苦的心了。而且
我要让“倪萍”告诉母亲,我是她的孩子,永远没有离开她。一生中这么重
大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地做了,这是我的性格,我日后也为这性格付出了相当
的代价。
改了名字是否抚慰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喜怒从不形于色。但这样做
一定深深地伤害了我的父亲。至今过去整整二十年了,我无数次地和父亲相
见,却从不愿提起我为什么改了姓,多少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是一
件熬人、累人又缠人的心事,事实上,当时我的一时冲动,心思全放在妈妈
身上了,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而父亲也从不提起,我相信他
一定怨恨我,这怨恨源于叹喟我对他的不理解,这怨恨源于他对我深深的爱。
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连走路的毛病都像。身子走出半天了,脚下还没有
启动。尽管我没有得到父亲的抚养,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他不想抚养我,他一
定有他的难处,那是父亲与母亲,与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难处,那个难处
一定有天大,一定是父亲和母亲战胜不了的。我做女儿的,没有权力要求父
母的爱情要服从于他们儿女的需要。父母把我健康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已
经很感谢了,我有义务去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却没有权力要求他们为我而
去维持那没有感情的婚姻。
去维持那没有感情的婚姻。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很淡,但是自从我叫了倪萍后,父亲在我的生命中就
越来越重了,我给他写信落款都是写小萍,即使寄邮包需要在邮寄人那一栏
写大名,我也都写小萍,打电话也总是特别向父亲说:“爸,我是小萍。”
总想让这一点一滴的弱小的温暖去抚慰爸爸那颗凄凉的心,而掩盖的是我内
心巨大的沉重。
由刘萍改成倪萍,父亲从没有向他的同事提起过,只告诉人家他有两个
孩子,儿子叫刘青,女儿叫刘萍。父亲压根儿也不曾想到日后由于倪萍进入
了中央电视台做了一名主持人,从电视上无可商量地走进了他的生活,这给
他那多年的平静生活翻起了多少苦涩的涟漪,把他送入了一个怎样尴尬的境
地呀。他一面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在电视上的风采而自豪,一面为字幕出现的
倪萍而难过,他的灵肉遭受着别人看不见的折磨。谁人父母不向他人夸奖儿
女?更何况他们这个女儿在他眼里是足以值得夸耀的。但是父亲没有勇气向
别人说起电视中的这个倪萍就是他的女儿刘萍。在父亲眼里,这里决不是最
原始的姓氏问题,是女儿的归属大事。
父亲是我最忠实的观众,也许他自我安慰,他也只能这样。他是否意识
到电视成为我们父女感情交流的纽带?他或许体验了电视给予的残酷与温
暖?反正每次打电话,他除了问问我生没生病之外,剩下的全是电视上的事,
哪些节目好,哪些节目不好,哪里的报纸怎么评价我,甚至哪一期我穿了件
什么衣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变了,变得像母亲,这真让我心痛,因为
用妈妈的话说,爸爸是个最没有人情昧的男人,可是长大了的我分明休味出
父亲其实是一个人情味十足的男人。他对孩子的关爱是何等的深厚!1993年
春节晚会直播完我刚回到宿舍,就传来了爸爸的声音,我兴致勃勃地大声在
电话里说:“爸,还像小时候那样,给您磕个头,就算拜年了!”我故意用
拳头敲打我眼前的那面墙,“听见没有,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快给我压
岁钱!”爸爸那边半天没说话,许久,许久,才听到了爸爸苍老的声音,“早
点睡吧。。”
我悲伤着,我这个女儿究竟给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带来了些什么?什么都
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牵挂,无尽的追悔,为这,我倒愿是个
平平淡淡的女儿,平平静静地像许多女儿一样,嫁个丈夫,生个孩子,过年
过节时,领着丈夫,抱着孩子,提着两瓶酒,回家去看望老父亲,和父亲一
同享受天伦之乐。
我十七岁离开家,就意味着母亲、父亲把女儿永远地送走了。
离开青岛的前一天,妈妈没有上班,她带我去中山路的一家表店买了一
块上海牌手表。这块表戴在我那细小的手脖子上是那么不协调。母亲和我商
量,如果我嫌表太大了,她就把她手上戴的那块罗马表送给我,妈妈那块手
表虽然很旧了,样子却很漂亮。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日子里,商店是绝
不会单独为女人卖什么商品的,男人女人清一色的大圆手表。那块表,我不
怎么喜欢,却又不敢要母亲这块名贵的罗马表,我真担心像我这么丢三落四
的人,哪一天手表让我丢了,怎么向母亲交侍,这是父母结婚时的纪念品,
如今婚姻已经解体了,唯有这块手表是他们那短暂的爱情见证物,是一段可
以看到的历史,我决不能接受。我违心地告诉母亲我喜欢这块上海牌手表,
因为我知道在离家最后一天妈妈才来给我买这块表,她是反复考虑的,而且
最终是下了决心的,手表花掉妈妈一百二十块钱。这块表我一直戴着,直到
后来结婚,丈夫送我了一块小手表,我才摘去了一直压在我手腕上的这块大
表,妈妈给予我的这块手表里浸透的爱实在太沉重了。
量,如果我嫌表太大了,她就把她手上戴的那块罗马表送给我,妈妈那块手
表虽然很旧了,样子却很漂亮。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日子里,商店是绝
不会单独为女人卖什么商品的,男人女人清一色的大圆手表。那块表,我不
怎么喜欢,却又不敢要母亲这块名贵的罗马表,我真担心像我这么丢三落四
的人,哪一天手表让我丢了,怎么向母亲交侍,这是父母结婚时的纪念品,
如今婚姻已经解体了,唯有这块手表是他们那短暂的爱情见证物,是一段可
以看到的历史,我决不能接受。我违心地告诉母亲我喜欢这块上海牌手表,
因为我知道在离家最后一天妈妈才来给我买这块表,她是反复考虑的,而且
最终是下了决心的,手表花掉妈妈一百二十块钱。这块表我一直戴着,直到
后来结婚,丈夫送我了一块小手表,我才摘去了一直压在我手腕上的这块大
表,妈妈给予我的这块手表里浸透的爱实在太沉重了。
那一天是
11月
6日,初冬的日子,我记住了我的第一次离别。
十七岁的我还不知道离别的记忆比铁轨长,只觉得离别就像远方伸来的
双手,要把我接向未来,接到无穷的风景地带,我在月台上悠然神往,很单
纯的渴望着未来,甚至都没有不安。
第二次离别是十年以后。也是初冬的日子,我提着一个比书包大一点的
手提箱登上了由济南开往北京的列车。车厢依然很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此行不是普通的旅行,而是人生的第二次行程。身
边的箱子不大,却很重要,那里有我全部的档案和户口,我是一个要去北京
落户的山东妞。接纳我的是中国最大的新闻机构之——中央电视台。
我走得很镇静,前景就像地球一样在我的脚下旋转,行程的意义,却只
是我的脚从这块云彩踏上另一块云彩而已。我表现出相当的冷静。没有向老
师、同学、同事道别,更没有告诉好朋友,统一的回答是:“还没有最后订
下来走的日子。”其实,火车票早已装进了我的兜里,不敢说真话,依然是
担心自己承受不了离别的时刻。我是个太看重感情的,也太看重友情的人,
人敬我一尺,我总想还一丈。济南有培养我的尊师,有与我共苦共乐的同学,
更有那曾经一同建立了家庭的,而今又双双把它撕碎了的丈夫,还有丈夫那
一家善良的亲人。
他早就郑重地和我讲好,“倪萍,咱们不是夫妻还是朋友,你走的那天
一定要告诉我,我去送送你,你济南没有什么亲人,我总是比你的同事近一
点吧。”他人很实在,也很善良。是啊,他曾多少次骑着那辆本田
125摩托
车去济南车站送我,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却不给他,我的意气用
事绝不仅仅是一点尊严,而是我的胆怯!始料不及的婚变使我心灰意冷。我
心里分明还在怨恨他,不能原谅他,我更怕再见到他!
火车启动了,我使劲儿地看着窗外的济南,窗外风景不绝,窗内恩绪不
断,也算情景交融吧!再见了,我青春的最好时光都留在了这里,我却不能
不老实说我并不爱这个城市,这里没有我童年的海,让海的女儿在鲁西平原
上怎么生活!我干枯了,渐渐地要死去。
莫非真的碰上了好心的渔夫,又把我送回了大海?
莫非真的碰上了好心的渔夫,又把我送回了大海?
就像因改了姓留给父亲的尴尬一样,我做了电视主持人,又把无辜的公
公婆婆推到了一个毫无办法、欲说难言的境地。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婚的人见
了老人的面还夸我,“瞧,你儿媳妇倪萍在电视上多好,真亲切,真自然。”
据说很长时间我婆婆都不看电视。我之所以不愿再回济南,也是因为这一家
人。我回山东,在他人眼里,总是有些荣归故里的意思,那里的人们也总是
比别的地方更欢迎你,于是电视、报纸都会采访你,大街小巷好事的人又开
始议论你,先生一家的平静日子又得让我搅乱了。我不能帮助人家还去给人
家添乱,真不忍心,算了,就这样,我一直咬牙坚持着。在山东有些人眼里,
我真够心狠的了,也真够无情的了,我情愿承受这份冤枉。
这一次的离别今天看来是一个壮举,但那时的我对未来没有任何信心。
北京是一个人材济济的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单身女人它能给予什么?
也许人生从此就开始奔波了,山东有那么多看着我成长、了解我的老师,北
京有谁?举目无亲,也许我选择了一条错路。但是,就像我已经登上了这列
火车一样,我没有办法让火车再掉转回头,只好由它走了。坐在火车上,我
该想的都想到了,强烈袭击我的是那两个原本与我无关的字:闯荡。
离别了父母,离别了爱人,离别了老师,离别了同学,我一次次地离别,
一次次地失去,又一次次地得到。没有离别,你的成长是不是就会有缺憾?
没有离别,你是不是就不知道曾经拥有的弥足珍贵?
我感谢离别却不再想离别。离别实在是凄凉!
小时候的季节
小时候的季节
——自题
过了这么多年的春夏秋冬,却比不过小时候姥姥家院子里的那个四季有
味道。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四季的日子,那么清楚,那么分
明,那么亲昵,那么让你难以忘怀。思忖起来,那时的四季是作为一种性情
的熏陶和修养的操练,潜移默化在我的生命里。之所以认为那才是真正的春
夏秋冬,是因为如今的我对于自然的情趣只剩下一些浮念和偶感了。
先说冬天吧,那时冬天来了的标志是头场雪。雪下得很大。记忆中往往
都是清晨一醒来,黑的院子就全白了,白得那样纯澈,让你一下子就对冬天
有了深刻的领会。雪天里,姥姥总是家里第一个起来的人。常常是她推不开
那扇被雪封了的门而把姥爷从热乎乎的被窝喊出来:“快点!鸡窝门开了,
莫不是昨天晚上黄鼠浪子把鸡叼走了,快看看。”姥姥对于雪的喜悦表现出
比平时调门高一些,甚至是咋咋呼呼的。姥爷困意犹在地穿着空心棉袄,拖
着毛毡鞋就下炕了。。我被吵醒了,披着被,跪到窗前,用哈气把玻璃化开
一片,惊喜地趴在炕上看着院子里的雪。一群鸡欢喜地从窝里跑出来,它们
伸着懒腰,抖着羽毛,爪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松软的雪。姥姥数了数,十二只,
一只也没少。姥爷瞪了姥姥一眼,返身又回炕上睡去了。小鸡们用爪子使劲
儿地刨着雪,饿了一宿的它们分明是想在地上寻食,或许还寻些好奇?姥姥
心软了,赶紧回家给它们拌了食,雪地上一群色彩绚丽的鸡围着姥姥转,性
急的公鸡频频跳起来抢姥姥手里的食,姥姥一边躲闪着一边说:“你又不下
蛋,喂饱了你也没用!”说归说,姥姥还是把鸡食槽放在了院子中央、任凭
公鸡母鸡你推我搡一起抢。
喂饱了鸡,姥姥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袅袅的炊烟显得比雪薄,比雪清
幽。姥姥拉着风箱往灶里添着柴:“今年这雪来早了,菜地才清冷了几天?”
我趴在放灯的窗窝里大声叫:“姥姥,我的棉袄放哪了?”姥姥用手指指炕
席底下:“悟着呢!”我急不可耐地拖出衣服穿上就跑进院子里,仰着脸把
嘴张开,让那凉冰冰的雪花掉进嘴里。真好哇,软软的雪花飘落在脸上,鼻
子上,眼睛上,睫毛上。不一会儿的功夫,小脸就通红了。雪带给孩子的喜
悦是最最新奇的,雪使孩子的灵性雀跃。姥姥在屋喊着:“快,用手搓搓脸,
雪水洗脸又白又胖。”我乖乖地在雪中洗着脸,姥姥说得真对,果真一天都
爽气。
那时记忆中的冬天不下雪的时候少,什么样的雪都有。漫天的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最气魄,有时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裹住了。姥姥家的
院子最怕鹅毛雪,雪一大,院里埋的苹果、萝卜和放柴禾的草垛就分不清了,
三个雪山包连成一片。姥姥说她最喜欢青烟儿雪,雪不大却很均匀。无论白
天黑夜,它都一心一意地下,清漪缓缓,悠然绵绵,不停歇也不急躁,你化
了我再下,只有一个心眼,好像女人的爱情。我却喜欢那种罗面一样的雪,
很细很白,像往你脸上撒白粉一样,急匆匆却也很自在,你站在院子里,雪
会很温柔地向你亲近,雪多了,你一转身它又哗啦啦地落地了,身上没有一
点湿的地方,捧在手里仔细看,这些雪实际上是碎冰碴。每次遇上这样的雪,
姥姥就批准我在院子里玩。雪下多了,我就用扫帚把它们扫成一堆,像银白
的沙子。
冬天的记忆决不是冷。天越冷,姥姥家的炕烧得就越暖和,窗户糊上了
很厚的麻纸,一到做饭的功夫,我就盼着舅舅去井里挑水。冬天的井面结了
很厚的一层冰,你要是第一个挑水的人,你就得先往井里扔一块石头把冰砸
开,挑回家的水里自然冰冰水水都有。我踮着脚在水缸边上等着舅舅给我捞
一块冰上来。吃冰是要躲着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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