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喊一嗓子,又想痛哭一场。
二哥已经一个月没给我来信了。也不知道他学习怎么样,钱够不够用。现在这个季节,家里也是该挖冬虫夏草的时候了,父母的老寒腿根本上不了山,他们可能还会执拗地去挖,真是没有办法。
不知不觉、胡思乱想着,已经在花园边上转了好几圈。走吧。回去睡觉吧,如果屋子里人少的话,或许还能看会儿书呢。
第十三章 一声叹息
第十三章一声叹息
二哥来信了。
今年他是大学二年级,字里行间已经显露出了大学生的激情和豪迈。如果我也能上大学的话,现在跟他一样,风华正茂,指点江山,也是天之娇子呢。
是的,老奎说的没错,我是前年县里的高考文科第一名,跟我二哥一起考上了大学。当时在村子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村子里从来没有一家能同时拥有两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兄弟俩同时考上的。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是全县的文科状元!
按照我们省的高考方式,我们是先得到自己的高考分数,再根据分数的高低选择自己要上的大学。
那是一段最令我高兴、也是最让我失落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兴奋不已,又酸痛无比。
父亲忙着张罗我们的学费,就我们家那点收入,要凑够两个人的学费就如同登天一般困难。东凑西拼,反正借了好多家,最后有了六千元。父亲是个旧式秀才,在村子里头学问最好,但脸面也最薄。过年时村子里每家的春联都出自父亲的手,村里的眉胡戏的编剧和导演也是父亲。他是村子里的体面人物,而且很自强、自尊,为了儿子却不得不四处求情。
借来借去,凑上的钱也只够一个人交学费的。家里无论如何也是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如果每个人读四年书,就算每年每人需要三千元钱,两个人需要就是六千元,八年时间就得要五万元。这还不算刚开始要交的学费!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
父亲的头发一夜间白了半边。忽然一夜间白发的人不多,但这事儿真有,就发生在了我父亲身上。本来并不强壮的他显得更加干枯瘦弱。
温顺善良的母亲除了落泪别无办法,隔壁亲友前来安慰道贺,送了一堆一堆的鸡蛋、饼干和其他礼品。这些善良的人们,陪着父母哭笑,却也束手无策。他们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无从帮起。
大哥在县里当电工。拿来了自已的全部积蓄,也跟同事们借了一些。但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学费,仍然无济于事。
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只能一个人上大学。或者二哥,或者我。另外一个必须在家务农。
在临近报名截止日期时,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二哥和我都争着比谁强壮,意思是可以留下来干农活。二哥说丑儿还小,学习比我好,得让丑儿上大学。他身体好,可以干农活,说着撸起袖子展示着自已的肌肉。
我说我勤快,放牛放羊是一把好手。只要有我在家,爸妈都不用上山了。再说二哥长得比我丑,在家里务农以后连媳妇儿都不好找,上大学的事情得让二哥来。还有一点,我也不喜欢看书了,说着捧起自已的小脸给大家看。
满腔愁绪的父母也被逗乐了,特地邀请过来商量办法的大舅和二叔、隔壁的祁叔都面面相觑。
大家先说着一些小事儿,都想把沉重的气氛搞活跃些。
一直沉默的祁叔在角落里说话了:“上大学,当城里人,拿工资上班,这是我们庄稼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两个娃娃办到了!但是,家里就这个条件,只能去一个!这是两个娃子的终生大事,让谁去让谁留下,我说了不算,他大舅他二叔说了不算,丑儿爹妈说了也不算。你们两个娃是明白人,你们俩说了更不算。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谁都说了不算就作罢了吧。记得当年包产到户时,咱们队里分牲口,不是用抓阄吗?这方法最简单也最公正。谁都说了不算,就让老天爷说吧。谁去谁留,以后也别留下埋怨。这是老天爷的意思。留下的那个人,别怪你爹妈。走的那个呢,以后好好报答父母,照顾兄弟!”边说边用力地往烟斗里装烟丝儿。
祁叔平时不怎么说话,家里条件也是非常不好,每年过年只能买一瓶白酒一盒纸烟。生了四个闺女,想要个儿子却一直没能实现。所以在人前很不显眼,但这次却是他率先把这个谁当学生谁务农的话题抛出来了。他的话大家听了以后觉得都有道理,可是方法却实在过于残忍。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按祁叔的办法吧,两个儿子你们也别推辞了,这是阿大对不住你们。咱家哪怕有点多余的钱,何至于让儿子受这个苦呢。他大舅,你说呢。唉!”父亲猛抽着烟,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觉着也行。只是,唉!也没有办法了。。。。。。。”大舅原来是村子里的村长,很有威信的人,他的意见对我父母来说很重要的。
父亲又看了看二叔和二婶,二叔在平时最疼我,苦着脸坐在炕沿边上。二婶和母亲在旁边垂泪。
父亲又看了看坐在一起的我和二哥。二哥头埋的很低,撸起的袖口还没有放下去。两手互相揉搓着,好像在念叨什么。我仔细一听,他好像在说,我不去,我不去,反正我不去。
我心思如杂草一样繁乱。上大学,那是我做梦都在想的事儿。历史学,文学,哪怕是我讨厌的数学或者是物理学,只要我能上大学,学什么都可以。为了这个目的,我拼着命学习。自上高中以后,成绩总是在全班前三名。后来到了高三,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几乎没落过一次。终于如愿以偿地考过了大学分数线,甚至是全县文科第一名!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这时候正高兴地什么似的呢!
可是,我还有亲爱的二哥。大哥比我大五岁,二哥比我大两岁。从小我就跟在二哥屁股后面。他有什么,我就有什么,一个蛐蛐,一只小鸟,吃的用的玩的尽让着我。而我的东西他却不一定能得到。
我知道二哥也很想上大学。他学习成绩一般,高三复习了两年才考上了大学。他能在高三复习全靠了在城里当老师的四叔帮助,他比我不容易地多呢。可他现在的想法也跟我一样,想让我上大学,自已务农。
“我去写阄吧,就这样定了。让老天帮我们定一下,哪个儿子命好哪个出去!”父亲似乎下定了决心,迈着沉重的步子,佝偻着身子走进了里屋。
一会儿父亲拿着两张纸出来了。分别用毛笔字写着“学”、“农”两个字。在全村乃至全乡都闻名的父亲的漂亮书法,在这两张纸上却写得歪歪扭扭,跟小学生写的练习作业一样。然后他把两张纸揉成两个纸团,跟母亲要了一个大海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全部递给了大舅。
大舅转过身去,把纸团再揉了揉,放在碗里用力摇晃,然后小心地端着碗放在了炕上的小饭桌上。
“哇”地一声,我看着那白乎乎的碗,还有里面两个圆纸团,心里一阵酸痛,禁不住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心里为什么那么委屈,撕心裂肺地痛楚漫延上来,想止都止不住。再后来,母亲、二婶和二叔都哭了。
都哭了,为什么不哭呢。哭了也许好受一些。本来欢天喜地的事情,而我们却没有能力享受它!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难过。但难过有什么用,今天就得把娃的事儿定下来。两个上不起,总得去一个吧。留下的一个也没什么不好,当农民有什么不好。两个娃娃都不笨,将来学点手艺,又有文化,日子过起来也不会太浪荡。来吧,谁先抓一个,这都是命。咱们也没有办法,来吧,来吧。老二先来!”大舅边说边把捂着脸坐在炕下凳子上的二哥拉到了炕沿边。
“对,你大舅说的对,就去抓一个吧!这也没什么。咱们娃娃已经给我们争气了。。。。。。也没什么。。。。。。”一直坐着没说话的二叔也对着我和二哥说道,却突然伤心地噎了一下,就没再说话。
“老二,去吧,去吧,抓一个吧——听大舅的话。”父亲也跟着说道。母亲如果有父亲在,一般很少说话,只在旁边抽泣。
二哥犹犹豫豫地伸出手,颤抖着,颤抖着,夹起了碗里的一个纸团,交给了大舅。
大舅拿起纸团子,看了看大家,然后像剥鸡蛋皮一样,轻轻地把纸团展开。一个显眼的“学”字赫然展现在大家眼前。
大家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坐在炕下凳子上的我。
“哇,啊,妈。。。。。。”二哥似乎受不住折磨,放声哭了起来。从小时侯起,我几乎没见过他这么哭过,平时他可皮实着呢。
我的心里却异常地平静,就如同刚做完一道很难的数学题一样,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盼望已久的事情,在知道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时,心里倒一下子就轻松了。
就这样,我留在了家里。二哥用七拼八凑的钱上了青海大学土木工程系。
再后来,我忍受不了呆在家里的寂寞,更重要的是,忍受不了邻居乡亲们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他们越可怜我,我越难受。我从在城里的姑妈处偷偷要了四百元钱,跑到了省城二哥的学校。然后跟当时同在西宁的同村老乡老奎来了北京。
离开西宁那天,阴云密布。
从青海大学到火车站的路上,我和二哥都没有说话。待我上了火车,给二哥挥手再见时,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看着渐行渐远的送行的人群和二哥越来越小的身影,我茫然地闭上了眼睛。到北京以后的生活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北京的日子也从民工生活开始了。
。。。。。。
明天得给二哥寄点钱去。
我已经在这个工地上干了三个月,按每月七百元的工资,也将近是两千块了呢。不过工资一直没有发。我得先跟会计预支一些。但愿他能答应呢。
第十四章 我被抢了
第十四章我被抢了
又是一个晴天,没有一丝风。暖暖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泥土的香气,这种味道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我的心情如同路边树上的小鸟般畅快,如果路上没有这么多人,我可能已经早就唱上了。
我放心地拍了拍鼓起的衬衣口袋,从会计小刘那里预支的三百元钱结结实实地装在里面,硬硬地,静静地等待我这个新主人把它们用到另一个地方。
早上上工以后,我跟王工请了一会儿假,去找工头老马预支钱,说明情况后老马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马上让小刘给我预支了三百元钱,他说理解我的难处。这样通情达理又出乎我的意料。我是准备软磨硬泡借点钱给二哥寄去的,没想到得来的这么容易。说真的,从要进这个工地那天起,这个容长脸的老头一直没有难为过我们,以后有机会了得好好谢谢他。
邮局离工地有一段距离。
好久没有在白天出来逛街了。猛然间从轰隆隆乱响的工地来到这个繁华世界,我的眼睛、耳朵都有点不够用的样子。
虽然这是北京郊区,但因为所建的医院在区中心,所以街面上倒很热闹。
到处是购物、逛街、聊天、赶路的人们,可能是因为地域的关系,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感觉这些人们都很悠闲,没有在北京城里的街道上的人们那样匆匆忙忙,对周围的事物不闻不问。
街边的商店里比赛似的放着流行歌曲。这边是“明明白白我的心”,那边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会儿是低沉浑厚男中音,一会儿是高亢激越的女高音。每个商店门口都站着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或者小姑娘拍着手叫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看一下呀,啊!大减价了,挥泪大减价。。。。。。”个个激情四溢,声情并茂,好像里面的东西能白给你似的。
马路上车流不息。一辆一辆汽车突突地冒着热气亦步亦趋地往前爬着,人声,音乐声浑杂在一起,倒也别致热闹,气势非凡。说句该掌嘴的话,这使我想起了家乡沟脑山里的那个池塘,夏天晚上也是这个光景,蛙鸣一阵接着一阵,热闹极了。不过似乎比这个还要整齐些呢。
奢侈地给自己买了一盒四块钱的白沙烟,点着后惬意地吸了一口。如果某一天,我也能像模像样地走在这条街上,有着一份能挣点钱、体面点的工作,身上没有汗臭味儿,每天能洗脸洗脚刷牙,如果还有一个老婆能陪我睡觉,那才叫真正地惬意呢。
胡思乱想间,已经发现了对面的邮局,穿过前面的过街天桥就可以了。
我快步向天桥走去。一段悠扬的二胡声从上面传来,我走上了天桥,顺着琴声望去,那是一个老大爷,坐在天桥当中,笔直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神情肃然,戴着墨镜,可能是个盲人,老人前面放着一个碗。曲子是我喜欢的二泉映月。周围过往的人们偶然也会停下来看他一眼,但很少有人专注他。
听着这凄美的琴声,我有一种知音的感觉。才发现自已潜意识里想家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听了一会儿,我从兜子里掏出几块硬币放在了老人面前的碗中。老人显然听到了响声,但琴声仍然没有停下来,只是冲着前面点了两下头,算是对我的感激吧。我倒有点喜欢老头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态。
我没有时间再停下来欣赏琴声了,忙往桥下走去。
在往下走的时候,也许是我走的太急,不小心碰到了正往上走的一个人的肩膀。那是一张让我能记忆一辈子的脸——斜斜的眼睛向上翻着,一张瘦黑的脸,最突出的是一个如同未熟透的草莓般的酒糟鼻子。那张脸下是一个瘦小的身体,站起来还不到我的肩膀高。
他恶狠狠地转过身来,“登,登,登”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肩头说:“你丫敢撞我,找死呢吧你!”说着捂着刚才我不小心碰了一下的左肩,呲着一口黄牙显得很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没看见。实在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个不愿意惹事儿的人。所以马上道歉,并说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了一下,实在对不起。
酒糟鼻子上下翻滚着白多黑少的眼球,轻蔑地扫视着我的全身,如同眼前放着一件他不认识的东西一般。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你丫说该怎么办吧?去医院呢还是去公安局。你把老子碰成这样,你一句对不起就想完事儿?你他妈做梦呢吧?孙子儿!”说完顺手对着我胸脯给了一拳。
我知道今天遇上找事的人了。
看看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看。也许这种事儿对大家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呢。
“对不起,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您看我是惹事儿故意撞人的人吗?”我仍然显得很可怜。想引起他的同情,然后一走了之,谁也别理谁。
“你他妈还不认账,照你说是我故意撞你了?”他边说边拉着我往街边的一家小卖部走去,“这事儿没完,今儿老子得有个说法!”
“兄弟,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这个小兄弟不懂事儿,您大人大量,今儿放过他吧。”那个拉琴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慢慢地对酒糟鼻子说道。他睁着眼睛,一脸诚恳。原来他的眼睛并不瞎。
“要你的饭去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操几巴这个心!”酒糟鼻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仍然拉着我往前走。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看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酒糟鼻子推了一把:“你丫该干嘛干嘛去,别给老子惹事儿。”老人被推得一个踉跄。
“你,你。。。。。。”老人指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地转身走了。路边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热闹可看,又都散开忙自己的事儿去了,我这会是彻底孤立了。
快到小卖部门口时,又出来两个人。显然他们认识,而且有可能是一伙的,我知道今天自己要吃亏了。
我被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