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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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水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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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在其中。
“想不到深山里,竟有如此一间墨坊。”她颇富兴味地盯着一个看似盛满灰烬的木方盘道。平日研墨写字,也从没想过墨到底是如何制成的,没料到比想像中的繁复许多。
“这是荫墨用的方木盘,我们称这叫入灰。”龙似涛试着尽量简单的解释。“入灰就是将潮湿的墨荫干,其间必须用罗细的稻秆灰吸潮,底灰一寸以上,面灰一寸以下,二、三、八、九月可荫两层;四、五、六、七月荫一层;余月可荫三层;秋夏则一日一夜出灰;春冬轻者一日两夜;重者两日三夜,直到以墨相击,其声干响,即可出灰。”
虽是长篇大论,但莫晓湘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提问道:”那个‘有虞十二章’也是墨的一种喽?”
“你记的倒清楚,其实这里头就是‘有虞十二章’,只是被灰掩盖住,还未印脱雕字而已。”他摊开折扇一扇一扇,倒背如流的续道:“此墨以最上等的清烟与犀胶制成。有虞即为我们常说的虞舜,十二章分别为日、月、山、虫、藻、米纷、黻、黼、火、宗彝、龙、星辰,都是装饰天子龙袍的十二种纹样,也是御用品方能刻上的花纹,常人有钱都买不到的。”
他才刚说完,又神秘一笑,低声道:“其实不刻花,谁知道是御用品,我去年偷偷藏下一小节自用,墨色果然鲜丽清润,害我今年都舍不得上贡朝廷了。”言毕,在囊内掏出一不起眼的墨条予她把玩。
“这算监守自盗吗?”她笑道。接过墨条放在鼻下细闻,没有惯常的墨香,却是浓浓的胶味,让她不禁皱眉。
“墨的香气来自香药,用药之意,在于使墨色不退,或解其煤胶气,但用药不当,墨反深受其害,如麝香引湿、榴皮减黑,用之何益?况且宫中墨量消耗甚大,何须用药使墨经久?”他不慌不忙的解释,并对她报以微笑。
“其实是龙涎麝香等气味浓郁,不宜你清心弄琴,对吧?”莫晓湘美目流转,合理怀疑这是他私心所致。
“不错,想不到装腔作势说这么多,还是被揭穿了。”他直认不讳,收握起折扇,眼里有着乍逢知音的惊异。“莫姑娘似乎对琴道颇有研究?”
“我以前是师父的琴童。”她将墨条递还给龙似涛,想起他琴匣里的弯刀,嘴角勾出笑意。
“原来如此。”他又恢复本性,诙谐顽皮的眨眨眼,似乎在暗示她别把这秘密说出去。
“公子、小姐,”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龙似涛欲起的话头。一个小丫鬟三步并两步的跑到两人身边,道:“房间打扫好了,还有谭师父今晚设宴为两位洗尘,请二少爷和梅姑娘务必赏光。”
“谭师父客气了,我们今晚会准时到的。”他先对小丫鬟温文有礼的一笑,然后将莫晓湘的手搭到小丫鬟臂上。“那就有劳你带梅姑娘到房里歇息。”
莫晓湘望了他一眼,而龙似涛的声音随即束音成线传到她耳间。      
  “今晚明月中天之际,不见不散。”
                                                        
  明月中天,是现在这个时候吗?
沐浴完的莫晓湘换上一套石榴红裙,梳起简单的高髻,正倚在湖堤上,有点失神的看着明月高悬。
晚风拂面,带着几分湖水的冰凉,她看着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心随着明灭的灯火起伏,仿佛是准备私会情郎的小姑娘。
“唔,我迟到了吗?”清亮的话音传来,轻快的脚步不疾不徐的走向等候的佳人,脸上满是歉意。
“你来了。”她闻言回首,见他踏着月光而来,对她微笑。
“嗯,我来了。”他有点傻愣愣的回答,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的愉悦。
“怎么这么多东西?”她看着他手上的竹篮跟背后的琴匣,她以为他只是想找她说说话而已。
“嗯……里面不是你的刀,是我的琴。”他指指背后略带沧桑的琴匣。“这里面是酒菜。”他再提起竹篮道。
“酒菜?”她挑眉,与他并肩而行。
“是啊,我们今晚赏月弄琴,不醉不归。”他眨眨眼,浮起调皮的神色。“免得你老以为我琴匣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我有这么说过吗?”她眨眼,从他手中接过竹篮。
二人走不到半刻,就见到几条小渔船系在简陋的渡头边。龙似涛熟门熟路的带她到最边边的一叶扁舟旁,一本正经道:“这便是在下的座驾。”
“失敬、失敬。”她跟着正经道,换来他的一笑。
龙似涛率先跳下小舟,伸出双手给她。“来,扶着我跳下来。”
莫晓湘把手交给他,不料裙脚一绊,还没站稳就整个人往他身上栽去。不堪如此折腾的轻舟,左右摇摆激荡,晃得两人身上都是水花。
龙似涛将莫晓湘抱个满怀,扬起袖子替她挡下大部分水滴,有点狼狈的开口:“你没事吧?”
扁舟不住摆动,莫晓湘的手依然撑在他肩上,直到站稳了脚,才无奈道:“看来我还是不适合穿裙子。”
“怎么会呢?你穿起裙子来很好看。”他真心诚意的道,扶她坐下来,掏出折扇七手八脚的为她扇着几乎全湿的罗裙。“给我扇扇,待会儿就干了。”
莫晓湘的眼晶亮亮的瞧着专心一意扇风的他,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感动。
“你衣服一样湿,不用帮我扇了。”她轻道,水袖擦上他满布水珠的额头。
“不行,”他从她裙脚抬头。“你的伤才刚好,不能着凉的。”
“你忘了我们有内功吗?”她索性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开始“示范”运功蒸散身上的水气。
龙似涛被她一说才恍然大悟,卸下背上的琴匣,也跌坐在地运起功来,嘴上不忘调侃自己:“若不是你我都有些武功底子,刚这一撞还不舟覆人亡?”
莫晓湘摇头轻笑。刚被他长袖一挡,上身倒没溅到什么水花,打坐片刻便干得九成。她索性跪坐起身,揭开篮盖,将里头的酒菜置于矮桌,顺便点起他带来的水沉香。
没多久,凝神静心的香气从小巧的香炉中散出。龙似涛闻香睁眼,迎目便是她专心一意的侧脸。
“让我来吧。”他起身,不想让她做这些杂事。
莫晓湘睨他一眼,目光射向仍晾在一边的船桨。“你摇船就好。”
“说的也是,那么就劳烦了。”他笑笑,任她张罗东西,自己则是解开缆绳,撑起竹篙,有模有样的泛起舟来。
一旁的莫晓湘思绪不由自主的随着袅袅香烟飘远。记得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也曾经这样默默燃香布案,暗自雀跃地等着听师父弹琴,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背对着师父,露出崇拜欣羡的目光。
而如今……
她秀眸转向他摇桨的背影。
等的却是他。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天边明月如弦,竹篱在龙似涛手中规律摆动,与扁舟交错出一圈圈涟漪。
小船平稳地在湖面滑行,远方还隐约可见湖面与环山相接处,一幕水帘倾泄而下,但就不知龙似涛究竟要将扁舟播至何处。
“对了,令师似乎也是雅好音律之人?”他随口问道,手上竹篙没有停歇。
“嗯。”她点头,露出缅怀的神情。“我们那儿,后山种的全都是梅树,寒冬腊月就会开得满山满谷。我小时候,常跟师父到那里弹琴。”她不自觉抚上高髻,才记起那枝梅已经被她小心的供在瓶里。
注意到她的手不自然落下,龙似涛但笑不语,继续听她诉说往事。
“师父总是弹不厌‘梅花三弄’,常一弹就是一两个时辰,害我站得腿都麻了。”她眉间含笑,想必是想起当初坐立难安的窘态。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尊师真乃爱梅之人。”他随口吟道。
想不到莫晓湘却露出个心有灵犀的笑容。“师父的琴,就叫‘暗香流月’”
“这次真是误打正撞。”他耸肩,表情颇为愉悦。“能帮我将琴匣打开吗?”
莫晓湘依言掀盖,却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目光。因一般古琴,多为桐面梓底,又或面底皆为桐。但此琴木纹色泽皆不似桐木,就不知是以何制成。
“这张琴是由松木所制,名为‘泛沧浪’。”他目光爱怜地掠过琴身,就像看待自己的情人一样。
“松琴?”她挑眉,等着他解释。
“你听过雷公琴吧?”他问,一副准备说故事的样子。
“略有所闻。”她颌首。唐代制琴宗师雷威善于选材,所制之琴音色绵长,有雷公琴之称。
“雷公制琴喜用松木,相传他选琴材的方法,就是在将醉不醉之际,披着蓑衣在大风雪中聆听松林呼啸,遇到特别清
劲悠长的,就砍回家制琴,如此制出之琴音色毫不亚于桐琴。
“所以不才便东施效颦。在几年前腊月大雪,喝得醉醺醺爬上这山听松啸,结果琴材没找成,自己反而醉倒在雪地上。”
说到这儿,两人都不禁失笑。而龙似涛搔搔耳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续道:
“那天我是喝太多了。不过隔天醒来,却发现自己好好的睡在床铺上没被冻死,原来是谭老板救了我。”
“是谭师父吗?”她忍着笑意,想像他倒在雪地呼呼大睡的样子。
“是啊,不过那时他还是老板。”他右手继续摇桨,左手则是抓起酒壶灌了一口。“说来也好笑,结果我梦寐以求的良材就是澹然斋的屋梁,而澹然斋那时经营不善,我便买下它当个挂名老板,自己在那里制起琴来。想不到后来,澹然斋居然做出名堂,我就成了半吊子的墨坊主人。”
“原来如此。”莫晓湘释然而笑,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因缘。
远处山岚缭绕,水天一色,飘飘然如遗世独立。两人很有默契的不多作声,各自沉醉在良辰美景中,不愿多想,亦不愿多问。
龙似涛拎起杯子浅酌了口,酒兴一发,忍不住扣舷而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清亮的歌声起初慷慨多情,但到最后却是以无奈作结,余音回荡。
天一方,天各一方……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叹息,莫晓湘顿时从美景中回神。
“没有,只是想起苏学士寄情山水之余,仍不忘家国,令在下十分汗颜。”龙似涛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其实他的心声就是字面之义,别无其它。
莫晓湘狐疑眨眼,显然是不以为龙似涛说的是实话。
龙似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干脆放下湿淋淋的桨,用细布擦干了手,盘腿而坐道:“天朗气清,皓月当空,不如就先听在下弹奏一曲吧。”
湖面微波轻荡,扁舟凝定在湖心,随之略略起伏。龙似涛凝神敛目,将琴稳稳的搁在膝上,开始落指抚琴。
泛音初泄,宛若清风拂面,稍纵即逝。虽然只是弹指一瞬,莫晓湘就已立即听出:“潇湘水云?”
龙似涛微笑点头,继续专注在琴上七弦。人调后,原本缥缈的旋律渐转为平静安和,进而逐渐开阔明朗。大幅跌宕的吟揉,展示出一片层次丰富的云水辉映。音与音的接续间,时而如碧波含笑,时而像惊涛裂岸,激昂中夹杂浪卷飞扬;大幅度的跳跃层递,交织出绚烂的天光云影。
而激情过后,七弦骤转入曲折低音,再渐趋寂寥,终归风平浪静,止于余波荡漾的低吟。      
  莫晓湘秀眉微挑,不解望向犹然闭目的龙似涛。
“潇湘水云”作于南宋未年,当时元兵南侵,谱曲者郭楚望移居至湖南衡山,常于潇、湘二水合流处游憩。后见九疑山每被云水所蔽,便倚之谱曲,寄托自己对时势动荡的感慨,也可说是他去国怀乡的咏叹,在后世更是被视为爱国之作。
但此曲在龙似涛手下,有应有的浑厚奔放,但多了几分激昂无奈,更多了些许不该有的、隐藏在徘徊低吟中的缠绵悱恻。
“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她秀目直勾勾地盯着龙似涛,有着难掩的悸动。
那在他的眼里是邀请,他想。
“云从龙,水成涛,而你就是我的潇湘仙子。”他不无孟浪
道,星眸锁着她,最后终于情动难抑,吻上她的额际、云鬓,直到唇角。
春夜风骤,穿林过湖,泛起千层波。
第六章
    那晚听完琴后,龙似涛把紫竹箫给了她。
他只说洞箫的音色沉静悠远,即使夜里兴起吹奏,也不虞会打扰到人;而且便于携带,适合她孤身在外打发时间。
但最重要的是,琴箫合奏意韵悠远,彼此相得益彰,令人回味无穷。
“这一句要弱起弱收,记得气沉丹田,轻松自然的把气吐出就好。”龙似涛拿过箫来吹了一小段。“还有,这里的打点要由快到慢,小心不要忽强忽弱。”他耐心地示范,然后把箫还给莫晓湘。
莫晓湘接过竹箫,依他所言吹出一段乐句,而龙似涛十指随即叮叮咚咚跟上拍子,再续未完的曲子。
琴箫交缠,涓滴而出的音符绵延委婉,是首韵味十足的“良宵引”。      
  此曲虽短,但风味十足。莫晓湘的箫艺虽未纯熟,但胜在中气十足,长音直且干净,而且肯于勤练,即使花稍的指法一时还不太熟练,吹起简单的曲子已是绰绰有余。
一曲既毕,龙似涛看来比莫晓湘还高兴,表情活像个学生高中状元的夫子。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他真心道。论吹箫,他懂得只是皮毛,能教她吹出首曲子已是万幸。
“你已经教会我很多东西了。”她浅笑,别有深意。
这近一个月来,他不只教她吹箫,还教她写字、下棋、莳花弄草,让她体会到原来刀光剑影以外的生活,也能过得如此悠闲惬意,而不是无止境的空洞茫然、不知所措。
一曲过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夜空,遥望天间明月。
今晚,已经是第二个上弦月了。  
  没有人提起,也不想去提起。
“还想学什么吗?”龙似涛合上琴匣,和她一样坐到窗边问道。
“说故事吧,说故事给我听。”她静静靠在他肩上,感受他温热的呼吸,这是他们亲密的界线,彼此都有默契的不去越过。
“你要听什么故事?”他顺着她意问道。
“都好,”她闭起眼睛,耳边传来虫鸣唧唧。“雷威、郭楚望都好。”她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咳,那些不算是故事吧。”他有点尴尬地清清喉咙,充其量只能算掉书袋时搬出来的典故。
“那讲某人醉倒在雪地上的也可以。”她笑,睁眼所见是他宠溺的目光。
龙似涛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假意不懂她说的某人是谁,装傻道:“既然你这么想听某人的故事,那我就来讲他又臭又长的故事吧。”
龙似涛正经八百的顺顺嗓子,而莫晓湘也很配合的等着他开口。
“某人有个很厉害的哥哥,从小,他就觉得爹只疼哥哥,不疼自己。”
龙似涛娓娓说道,口气真的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般平静。
“某人的爹管教孩子很严,不仅书要念的好,琴棋书画都要略通一二。某人很乖的听爹的话,每天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希望有一天爹能像称赞哥哥一样称赞自己。”
似乎察觉到他的无奈,莫晓湘默默搭上他的手,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哥哥真的很厉害,不仅书都背得熟,武功练得也很好,不像某人笨手笨脚,剑老挥到自己身上。”龙似涛微微一笑,口气带着一点悠远回忆。“哥哥真的很好,总是不厌其烦教弟弟,但是爹似乎还是不喜欢,不喜欢只会躲在房间吟诗填词的弟弟。”
“后来,某人喜欢上画画,还画好一幅山水给爹当生辰礼物,但爹却冷着脸把画纸撕成两半,说了四个字就走。”
“哪四个字?”莫晓湘禁不住问道,惹来他的低头苦笑。
“玩物丧志。”
直到现在,那句话依然言犹在耳。
“后来,他在十二岁时被送去书院,学的是武功和儒法之道,但不到一个月,他就从那儿跑了,但没回家也没被抓回去。
“原来他下定决心,跑去境内最知名的琴师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隐姓埋名,求人家收他当徒弟。”龙似涛半带骄傲、半带感叹地道,心情显然十分矛盾。
“三天三夜?”莫晓湘忍不住惊道,很难想像小小年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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