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座的听众之中,唯一必须表态的是赵一浩,别人是专门来向他这位省委书记呈述己见的。你听了大半天一句不说还像话?何况人家声称代表上万名离退休干部哩,虚张声势也罢,反正他说他是代表。
赵一浩终于表态了,只有一句话:
“这样就好嘛。”
话短分量重,出自省委书记之口啊,而且态度是多么鲜明和肯定,“这样就好嘛”!关键在那个“好”字上,这是对他们的行为的充分肯定。他丁奉可以向同伴们交待了,省委书记说我们的行为‘好’,就像当年老人家说了一句:“人民公社好”,一大二公的公社风便迅速吹遍全国。当然不能这么比,但多少总有点这个意思吧!这就是目的,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不负此行呀。但也还没有全部达到目的。他瞄瞄陈一弘,想起了来到这间屋子时,陈一弘本来要走,是他丁奉要求他留下的,看来他今天的表现还好,应当乘热打铁才是。
于是他说:
“我们还有两句话要对陈市长说,”丁奉说起话来总是用复数“我们”,表示他了奉后面有人,绝非个人行动。他清清嗓子继续往下说:“第一,祝贺一弘同志荣任三江市市长。”
他的第二句话还没出口,被祝贺的陈一弘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道:
“丁老,你祝贺得太早了,还没选举哩,能不能选上还是个问号哩。”
他是笑起说这话的,虽然话中有话,但听者容易理解为是他的谦虚。丁奉大概就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他说:
“你放心,当选绝对没有问题。”
那口气既热情又肯定,好像这一场选举是操在他丁奉手上的。
会议室里又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三三两两窃窃私语,都在惊叹于丁奉的精彩表演,并感到不可理解。
丁奉想起了两句话只说了一句便被陈一弘插进来打乱了。这第二句话十分重要,不能不说的。于是,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开始说他的第二句话:
“我代表三江市几万名离退休干部,特别是两千多名离休干部,向陈市长提出一个希望。希望陈市长今后多关心一下老干部,他们革命几十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打下了江山交给你们管。你们管好江山也要管好这一批老家伙,让我们共享改革开放成果,真正做到老有所养,老有所为嘛。”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加重语气提高嗓门还比划着手势:
“一弘同志呀,我对你有一个具体建议也是我们的共同要求:希望你在老同志的问题上态度要更热情一点,胆子要更大一点,行动要更积极一点,该办的事就办。我们天天讲稳定,老同志不稳定你还能稳定得了?老同志稳定了满意了大家就会支持你,你这个市长才当得稳,反过来就不用说了。”说到这里他又加重了语气,“如果说过去对你有意见,今后对你有建议,主要的就是这一条,有些人现在就是不懂得老同志在社会上的分量,不说尊老是中国的传统,连江山是谁打下来的都忘记了。你当然不是这种人,但是自己人面前不说假话,在对老同志的问题上至少你的胆量太小了一点,被业务部门那一伙不认爹娘只认钱的家伙抬出政策一吓,就不敢动了。什么叫政策,有利于稳定就是政策。今天当着省委赵书记的面我们也不妨把话说清楚:政治待遇不变了吗?现在大事小事有哪个来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文件按规定给我们看了没有?传达了没有?特别是经济待遇略为从优,从优了吗?不是从优是从劣!你们在岗的想出名目弄钱,什么考勤费,这样费那样费都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份。考什么勤?还不是八点上班六点下班,这是国家干部起码的行为,立一个名目几十百把块钱就进了腰包,老同志在一边干瞪眼。为什么当年枪林弹雨的时候,没有谁来考我们的勤,给我们发考勤费?为什么现在发考勤费又把老同志甩在一边?说我们不上班?是谁让我们不上班的?好吧,从明天起我们离退休干部通通重返岗位,行不行?”
这是丁奉当天晚上的最高音,一味高下去这支曲子就演奏不下去了,于是丁奉调整旋律来了个低八度:
“我说这些是指的现象,不是指哪一个人,三江市嘛,总的来说还不错,但是就像我前面说的,对老同志的待遇要胆子大一些,该办的事就办。我们也相信陈一弘同志一定会这样做的,这就是今天晚上我们来找领导的目的。”
话说到这里,在座的人心头全明白了:原来和预计的不是一回事,也是一回事。每一个人又都在暗自琢磨并对丁奉今晚的行为作出自己的判断,如果要将这些判断通通摆出来,差异一定是很大的,当然当天晚上不可能去做那样的事。但有一点似乎有共识:丁奉是个很能看风把舵的演员,这么一想,他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就不奇怪了。
在座的人中陈一弘是第一个必须表态者,丁奉们的建议、呈词都是冲着他来的。怎么回答呢?他的考虑是越简单越好,态度要热情,语言要抽象,否则将来被动。于是,丁奉的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表了态:
“丁老谈得很好,给我们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特别是对我提出了中肯的批评。今后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我保证更加重视老干部工作,改善两个待遇,尽可能做到让老同志们安度晚年。”
人们都说陈一弘是个干实事的人,并以此获得全市人民的信任。但在必要的时候,例如今天晚上的表态,他还是学会了在热情的语言掩盖下开小差的,大概这也叫做政治上的成熟吧?
当然,丁奉也不是容易被捉弄的人,对陈一弘的表态他既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他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好的态度,不像过去口口声声把“按政策办”挂在嘴上,弄得一点余地都没有,他特别注意陈一弘所说:“改善两个待遇”,这就意味着可以越过有关老干部的政策去办点事了。政策是人制定的,你不可以改?过去他对陈一弘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点,今天总算没有再提“按政策办”了。不满意的是陈一弘并没有开出什么支票,改善待遇你怎么改呢?总得具体一点吧?不过,丁奉也是一个懂得掌握尺度的人,他知道在今晚这样的场合应当适可而止,自己已经得了一分,应当是收兵的时候了。于是他说:
“我们欢迎一弘同志的表态,虽然太抽象,我们也还是相信心是诚的。今后我们再找时间具体化,行不?”
“行,行!”陈一弘连连点头。
这边算是收拢了。丁奉便转头向着省委书记:
“一浩同志,我们就不多打搅你哪。关于我丁奉所遭受的打击,还有我们很多抗日战争吃过糠,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的老家伙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你是从外面调来的,不知道我们这个省的历史,更不知道三江的历史,我们希望找个时间对你谈谈,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呀?”
赵一浩笑笑说:
“行呀,如果有时间我们就聊聊吧。这个省老干部的情况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来了几年,省级老同志的家里我都去过,有些还不止一次哩,像你刚才提到的钱老等,每年至少一次吧,听他们谈了不少,包括你丁奉老同志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
后面这句话像是无心而说,也似有心而语。丁奉似乎也听出一点味道了,从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一种尴尬之情从他脸上漾起但又迅速地消失了,他重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的大名哪?好呀,我丁奉是臭名远扬!他们对你说了我丁奉一些什么我管不着,我还得说说他们哩,两边听听这才叫全面嘛,我听候你的通知好吧?”
“行!”
赵一浩说着站起来和丁奉及其余四人一一握手,说:
“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以后再找时间听你们的。”
那语气和表情都是不可改变的,丁奉等五人也只好站起来接受书记的握手。特别是那四位离退休的局长坐了大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捞上说,全叫丁奉包了场,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之而去。一场喜剧,如果不叫闹剧的话,总算结束了。但另一场喜剧或者可称闹剧,则在同一时刻,敲响了开场锣鼓。
正当丁奉在市委招待所会议室里滔滔而谈的同时,市区东南角一座号称星级宾馆二楼小包间里,老板韩刚正在举行一个小小的私人宴会。客人不多,除主人韩刚之外,共有四人,都是本市有实力的私营企业主,也都是本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不是人代会正在举行吗,其中的两位出来赴宴时,外衣的胸襟上依然戴着红底黑字的出席证。
他们接到的请柬都是由韩达贸易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韩刚的名义发出的,请柬上说的是:“商谈业务,共进晚餐。”他们同韩刚都很熟,可谓商场上的老友,但并不都有业务往来,不存在“商谈业务”的事。于是都把它当作韩刚请客的借用题目,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既然来了只顾端杯喝酒就是。
开初大家确实也说了一些业务上的话,无非是生意难做,盈亏莫测等一般性交谈。酒过三巡,话入正题。韩刚举起酒杯说:
“四位人民代表为国事操劳辛苦了,我诚心实意敬各位一杯!”
他说完举杯和每个人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马提尼”洋酒一饮而尽,说:
“诸位请!”
坐在他对面的达三贸易公司老板张明三把已经举起的杯子又往桌上一放,双手摇摇说:
“不行,不行,诚心请我们就一个一个的来,哪有一杯酒敬一桌人的道理?”
他和韩刚是同行,都搞贸易,虽然平时称哥道弟,商场如战场,彼此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他的公司之所以取名达三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取意于“财源茂盛达三江”的俗语,二是取他张明三的最后一个字,二者相辅相存。
听了张明三的话,首先反对的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全市有名的白兰酒家总经理白兰女士。她年刚过三十,端装大方,衣着素雅入时,每天亲临大堂迎客送客。据说许多人是想一睹其芳颜而去花钱吃饭的。因此她那白兰酒家每天下午车水马龙盛极一时,白兰总经理也成了全市的名人。她之所以被选为市人民代表,除了其私营企业主的代表性,还因她乐善好施,每年的希望工程、抗灾济贫她也总是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她有一句名言流传很广:“我赚钱是为国为民!”
当下听了张明三要韩刚一个一个地敬酒,便立刻反对道:
“不行,不行,只敬酒不劝酒这是文明的表现。别看我是酒家老板,我最反对酗酒闹事,我们的店堂里就贴有反对酗酒的对联:‘谈古论今皆雅士,呼吆喝六是俗夫!’所以我主张呀,主人尽意,客人尽兴,能喝多少算多少,不兴功更不兴拉着手灌。何况今天喝的是洋酒哩!喝洋酒就依洋规矩吧!”
说得大家都笑了。
韩刚说:
“好、好、好,遵照白兰女士的旨意,我们当雅士不当俗夫。”他将手中的酒杯一举:“这样吧,为了对各位的欢迎和敬意,我韩刚敬每位一杯,各位喝多喝少听其自便。”
他将杯子举向白兰:
“就从白女士开始!”
他同她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将一杯酒轻轻松松地倒进了肚子,白兰则将杯子举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韩刚接着又斟满了酒将杯子依次举向张明三和其余二人。有的喝了半杯有的喝了整杯。大家都知道韩刚是海量,也不去劝他,却各自在心里纳闷:他今天请我们来到底为了什么?
韩刚四杯酒下肚气更壮了,他举起筷子说了声“请随意”,自己挟了一块桂鱼漫不经心地吃着,终于话入正题:
“今天请诸位来,一是很久不见面了在一起聚聚,二来嘛诸位都知道冯唐副市长要调走了,他在三江几年和我们都是朋友,又肯帮我们的忙,我们总得有点表示,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呀。”
他停下来以观反应。
张明三第一个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工商界联合起来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欢送宴会?”
“不行,不行,”白兰马上接过话头:“那样做是害人家,上面早有规定,他敢来赴这种宴会?要是真来了岂不是帮了倒忙?”
“白女士说得对,”张明三说:“到底怎么样表示一下才好呢?”
其余二人也随声附和:
“到底怎样表示一下才好呢?”
韩刚一看大家都有积极性,或者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都有了共识。有基础了,时机成熟了,于是便不慌不忙地把谈话引入预定的主题。他又端起杯子向四个人示意后又一仰脖子喝干,然后慢声慢气地说:
“依我看,最好的表示是让冯唐光光彩彩地离开三江,对他们从政的人来说,这比送什么贵重礼物都强!”
在座的人一听这话,都不约而同地暗想:有意思了,今晚上的宴会主题原来如此。一个个的精神便都振奋了起来,只是不知道韩刚的“光光彩彩”具体作何解释,便拿眼光盯住韩刚,且听他的下文。
有人说过,别看私营主和个体户们似乎离政治很远,其实他们对政治往往最敏感最关心;对于人大、政府公布的政策、法令,他们比机关里端铁饭碗的人研讨得更深更透。这也许是所处的地位和生存竞争所决定的吧。对于如何欢送冯唐这一类事,自然也属敏感的范围了。
韩刚把议题摆出来了,却又引而不发,等候别人的反映。
张明三先开了口:
“哎,你老兄别卖关子嘛,话到嘴边留半句,这是什么意思,对我们不信任?”
白兰也说:
“是呀,你请我们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韩刚之所以暂时沉默,一是等反应,二是考虑话怎么说,见时机已完全成熟,便端起手中的酒一仰脖子喝了,说:
“其实这件事对诸位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一不伤筋二不动骨的。”他又停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继续道:“我有个想法,人代会不是兴十人联名吗?大家齐心合力串连十个代表把冯唐提出来当市长候选人,就这么回事!”
餐室里一下子便沉静下来了,韩刚的提议像爆响了一颗炸弹,吓得大家昏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判断和回答。
作为私营企业主被选为市人民代表,他们既感到荣幸又有些战战兢兢,在会上的发言一般都是“拥护赞成”,胆大口快如张明三者也只在执行私营企业的政策方面有时在会上提几句意见,也都是“建设性”的。至于人事安排,向来是“上级考虑得很周到很正确,我们坚决拥护。”现在会议虽未进入选举阶段,却也都知道上级批下来的候选人是陈一弘,又叫我们联名提出一个冯唐,岂不是叫我们扮演反面角色,把我们往悬崖上推,你韩刚居心何在?
这可以说是共同的想法,在这“共识”之下,各人又有自己的打算。
张明三暗自嘀咕:你韩刚得了冯唐的好处,所以你来帮他竞选。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张某,别的不说了,光最近三江市的化肥销售被你韩刚从冯唐那里捞到手,双轨变单轨,仅此一项获利至少以万为单位的三位数。不过,话又说回来,冯唐对我张某也算不错的。也许,他韩刚和冯唐事先商量好了的,认为我们几个人可靠才找我们来,做人留根线,来日好相见。于是他问:
“冯唐不是调回省上高就了?怎么还要参加竞选,难道他不想走?”
“是呀,难道他不想走?”
冯唐调省上提拔安排的消息早已不翼而飞,尽人皆知了。
其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提出了和张明三相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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