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见到与文字沾点边的人,也就以为遭遇了文学,便热情澎湃地扑将上去,还以为自己是委身文学,“文学”也就何乐而不为地接受了她。过后再读契诃夫的《宝贝》,只好会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两句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不是一回事。就像那个会写两笔又出版了几本书的吴为,谁又能肯定说她与文学有关?吴为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节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不过这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哪个时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文学生了一个私生子,并遭天谴人怒之后才知道,“相似号”不是;“等号”,才知道不能轻许,才开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为吴为的敏感优柔穿上了坚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坚硬吗?
再说,这个博大精深、十足贯通宋明理学“无言笑”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斗形龙卷风,裹挟许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转而去。如果只留意它锥形的长尾,为人间留下的不过是个下流无耻的回味。
风过处,却是哀鸿遍野,万树凋零,这才是龙卷风的用意所在。
一盘残棋下到这里,就是不断有人调回北京,也陆续有人被分配出去。
吴为自然是被遗忘的角落。她早巳习惯遗忘,觉得这个地位不错。干校里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赶着人们下地干活了。
于是吴为身背一把砍刀,型号如那个所谓反革命分子用于自杀的一般,独自爬上渺无人迹的深山,时而陷身青云暗雾,时而倾听奇禽啼鸣于幽林深处。当地老乡说山中常有豺狼出没,她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连蛇也没有看到过,也许蛇们只是绕在树上将她窥视,并不游下树来与她为难。她难免猜想,那夜在小镇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帮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吴为却非要爬到山顶,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来。这样一来,不是可以消磨一个整天?
下得山来,将毛竹截锯为一米多的长段,用砍刀劈成细条,再用瓦片刮润,做了门帘送人。
或在成堆废弃不用的木头中,拣些硬木块到车间加工小玩意儿,台灯座或是小水桶,然后用水彩在上面随意乱画,再涂一层清漆。
哪一桩是女人玩的活儿!可是,车床、砍刀、锯子、锉子,她样样玩得得心应手。
除了机油味、破车床、东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车间里什么也没有,真让人不能相信这里曾是心术角斗的沸腾场地。
吴为游走在这些破东烂西中,不是开怀坏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严肃思考,不知这是否为她日后成为作家的一个缘由?
那天,又是如此这般在车间里翻江倒海,然后又上车床车一个螺钉,一手摇着进刀的手柄,一手拿着油壶往加工件上喷射冷却油降温,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说:“带水枪的女工。”
就像那个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条蛇;猛然往后一跳,踩上一个软软的物件那样,又是一个惊恐。
回头一看,又是胡秉宸。
调过头来继续干活,心里一慌,进刀猛了,眼看螺纹车坏了,可她还是装模作样继续车下去。等。胡秉宸转身走开才停下床子,把那个废螺钉从夹具上取下,拿着那个废螺钉好一阵发呆。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吴为,转眼就变成一只瘪了的轮胎。
似乎有一只蚊子在很远处飞,越飞越近,到了近处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她伸出双手,妄图挡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们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渐渐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满是机油的手,出了车间。
有星星冷锋在她脸上交错相击,抬头一看,雪片如席。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临,可是这场春雪比冬雪还大,地上积雪足有一尺多厚。
树枝被积雪压得咔咔轻响,有些细枝还断裂下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何止细枝的断裂声,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积雪没过了吴为的脚踝,她一面数着自己的脚印一面前行,雪片边落边融,将她的头发湿贴在额上,凉丝丝地爽,毕竟是春雪了。可是,绝非一人独处的感觉向她袭来,转身缓缓四顾,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难道在等她吗?帽子和身上的积雪,说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时间。
吴为脸上那点本就不多的笑意变成了严酷。
胡秉宸的确在等吴为。刚才到车间巡视,还没进门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见吴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兴奋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否则怎么会说出“带水枪的女工”那样明目张胆的调笑之词。
胡秉宸对吴为的调笑绝对始于性,哪个男人听了有关一个女人的那样传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变成对她气质、素养、清雅外形的倾慕。多少次胡秉宸在车间外面窥视吴为,越来越发现她不像一个淫荡的女人,就连对“带水枪的女工”也挥然不觉。换了另一个女人,比如那位女劳模,就完全可以体味个中滋味。
这女人真是个谜,她到底聪明还是糊涂?单纯还是放荡?……
胡秉宸毕竟是胡秉宸,男人也毕竟是男人,将来他对吴为的兴趣还会回归为性,不过现在正缓慢地进入认识的第二阶段。
胡秉宸那个站立的姿态,让吴为的心隐隐一动,就像接上了阴阳两个电极。那不祥的声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让她渐渐放松了对男人的戒备……原来她是怕自己对他好感有加。
望着吴为在雪中渐渐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当失望。难道她没有看出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节制的一眼?只是为了再打个照面,说几句“多好的雪”之类不热不冷的话?
似乎并不因为她是女人。仅仅想和她说几句不热不冷的话吗?
实在又因为她是女人。
这个与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女人哪!
这让他想起旧时家园点着的一盏灯;
一幅有些破损却还挂在老地方的画;
一瓶被人忘记也就没有被喝掉,所以才会陈年的老酒;
一部不知遗忘在哪里,就再也找不到的书……
他笑了笑,渺然而无稽。
可吴为一句话没说就过去了,生怕他会和她怎样似的。怎样?
就像中了邪,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渗入胡秉宸的脑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可!”
怎么搞?
哪一天?
“早晚有一天,我非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可!”好像一种赌气,一个较量。与什么较量2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就是和吴为的较量。只有在这个较量中,才能充分挖掘显示他鲜为人知的魅力。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那被革命生涯湮没的魅力,始终没有得见天日。与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们是不需要这种较量的,如果他们觉得彼此需要,互相通知一下就行了。可是直觉告诉他,吴为,可能就是那个与他惺惺惜惺惺的人。
他放纵地想着……
放纵一下又何妨?调令已经下来,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官复原职。干校也要解散,一旦离开干校,离开吴为,他又会像上了笼头的牲口,中规中矩地拉车去了。
让吴为开始对胡秉宸动心的是那一次。
叶莲子来信说禅月高烧,不过现在好了。但是,万一,禅月再有个急病……
要是母亲这样说,那就是情况严重,她感到了孤独无助,希望吴为回去。
怪不得吴为梦见暴风雪、悬崖。不知怎么禅月就掉下了悬崖,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抠着悬崖边上的石头,叫着:“妈妈——妈妈——”
吴为拼命往悬崖边上跑,两条腿却陷在深雪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急得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一下子把自己从梦中喊醒,醒来很久睡不着,听鼠们在天花板上赛马般地一阵又一阵隆隆跑过,想着母亲独自带着禅月在北京的艰辛日子。
可她怎能调回北京?想想她的那份鉴定,还有她对待鉴定的态度吧!
像她这样的人,即便是有回北京的名额,也不会分配给她。每天每天,只能看着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乘车离去。
想到叶莲子的困难,真是忧心忡忡,从车间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胡秉宸,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高兴起来,吴为同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山岚,暮鸦,破碎参差的田地,老树枝上挑着的残阳……一下混沌起来,一派天昏地暗的模样。难道眼睛里有了泪?
多少年了,她的人格早在羞辱的研磨下一厘厘研磨为佝偻,有谁对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她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却原来还是如此脆弱,却原来还是等着一个骑士向她走来并对她这样说,却原来还没死掉对一个骑士的企盼。
难道胡秉宸知道她的等待?他实在不年轻了,也不英俊高大。
当天晚上吴为做了一个梦,先是和胡秉宸打着伞在渐浙沥沥的雨中散步,接着又梦见胡秉宸参加一个什么晚宴回来,穿一身黑色细毛呢礼服,上衣纽扣敞开着,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她对胡秉宸说:“讨厌,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像一对老夫老妻。
完全是吴为的自作多情,“高兴起来,吴为同志”,不过是胡秉宸没话找话。
5
叶莲子真觉得自己老了,她的疲劳竟变成疼痛,像是躺在荆棘上,那些尖刺缓缓地、深深地刺进身体内部,极细致地布遍了全身。
公共汽车在她还剩两步就赶到的时候,却关上车门开走了。
谁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才能来?
由于体力不支,她的背越弯越厉害。可她不能放下禅月,禅月一直疼得紧,现在刚刚停止呕吐,刚刚在她背上睡去。禅月被邻居的儿子踢伤了。那男孩本是与妹妹打架,站在楼梯上,飞起一脚就冲妹妹踢去。禅月忙张开胳膊去保护他妹妹。十四五岁、“血气方生”的一脚,全部落实在禅月的胃部。禅月当时就疼得从楼梯上滚下,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兄妹二人的父母,不但没有对禅月说一声谢谢,连过问一下禅月的伤势也没有,更不要说负担禅月的医药费;甚至对两兄妹说:“谁让你们和禅月玩儿的?咱们是什么人家,她们是什么人家?她们一家子都是下贱货,她妈还是破鞋。你们看看,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哪个和她玩儿?跟这种孩子在一起玩儿丢不丢人!”医生说是软组织受了损伤,除了开些止疼药别无他法。禅月还是疼得不行,叶莲子只好带她到远郊一家中医院去做按摩。
叶莲子难得出门,对本市地理环境所知甚少,又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禅月胃部又受了损伤,挤乘公交车的远郊之行,对这一老一少无异于艰难的远征。
途中须多次换乘,路面不好,车身摇晃,禅月本就胃疼,不断的摇晃使受伤的胃以及胃里的食物极为愤怒,便开始造反逆行,禅月却咬着牙不让它们得逞。叶莲子见禅月憋得满头冷汗,不忍地说:“你想吐就吐吧。”
小小的禅月却说:“那样就会把汽车弄脏,多不好。”直到下车,直到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才将胃里的食物一吐而尽。
中医按摩也不甚见效,禅月仍为剧痛所苦,白天夜晚无法入睡,叶莲子只好背着她在地上走溜儿。那天吃了大剂量的止疼药才睡着,楼上人家的孩子偏偏在屋子里跳皮筋。叶莲子上楼恳求他们安静一会儿,央告他们:“求求你们了,我们家禅月胃疼得不行,几天几夜也睡不成觉,现在刚刚睡着,请你们别在楼上跳皮筋了好吗?”那家孩子的父母,不但把叶莲子堵在门口,而且不等她把话说完,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接着叶莲子听到那孩子在门里编着歌谣边说边唱道:“就跳,就跳。——张爸爸,李爸爸,不知谁是禅月她爸爸……”这些话、这些事,叶莲子从不对吴为说,吴为为那个错误受到的惩罚还少吗?
禅月蠕动了一下,可能睡得不舒服。叶莲子背上有太多的骨头却没多少力气,所以禅月就渐渐下滑。叶莲子屈了屈腿,把禅月往上颠了颠。
她的眼睛往上翻着,透过披到额上的白发,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专心致志等待着下一趟公共汽车。果然就等来一辆,只隔了十分钟的时间,也许二十分钟?到底等了多长时间叶莲子也不知道。
为了给禅月看病,叶莲子毫不犹豫地把跟了她十几年的手表卖了,那是她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曾是对她那个“优秀小学教师”的奖励。她不十分看重那荣誉,她看重的是一个从靠查字典起家r以教书煳口的小学教师,变成称职的优秀教师所付出的努力。正像她后来并不十分看重;吴为那个作家的头衔,而看重的是吴为从人下人,从人们的脚底下挣扎出来的努力一样。
那条旧俄国毯子也卖了。抗日战争时期,她用那条毯子包着吴为逃日本飞机,那时候也是这么穷,这么累。看来她这一生不会有另外一种生活了。都是命!
6
轮到吴为无奈地找她的顶头上司胡秉宸谈谈回北京的问题时,胡秉宸却公事公办,一点不肯帮忙。用不着考虑,为吴为这样一个女人说话,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舆论!
谈话过程中,胡秉宸不但屡屡瞟着窗外,身子也尽量往屋角的阴影中缩,好像窗外有人监视视像吴为不是和他谈公事而是和他偷情。这一来,他那副“宋明理学”上得殿试的面孔,就像了后街引,车卖浆者流。
而且没等吴为把困难说完,他就打断说:“好吧,就谈到这儿吧。”生怕吴为求着他什么、影响他什么,又怕沾上点什么,好像她会散布病菌……
吴为这时本该看出胡秉宸的问题,可她大事不抓,不去探究胡秉宸那副“宋明理学”面孔为什么转眼就成了引车卖浆者流,而是任性地耍小脾气,一气之下起身就走,还为胡秉宸的自私、虚伪,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样完美而感到悲哀和惋惜,甚至为自己找胡秉宸解决困难懊悔不已,以为胡秉宸这样对待她,是由于对她的误解。
难道她是想利用胡秉宸对她的那点好感吗?
与胡秉宸谈话之前,吴为曾再三审度,在得到肯定的否定之后.才肯去找领导胡秉宸反映问题。
不找眼下这个惟一的领导又能找谁?哪个人能做得了主!
胡秉宸就要回北京去了。
总该对吴为说一声“再见”吧,可他思量再三,无从下手。不是苦于没有借口,而是苦于如何:将吴为吁请帮助时的胡秉宸,向道别的胡秉宸转换。
他每日守在窗前,每日看着吴为从门前小路走过,或从宿舍去车间,或从车间返回宿舍。如果没有这条吴为的必经之路,胡秉宸也许一走了之。谁让吴为每天必得经过他的眼前?许多大事有时正是由这样的小事促成的。
终有一天忍耐不住,见吴为走过,急忙奔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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