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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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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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些好过的日子,想一想姥姥看着你写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姥姥看到了你的成就。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我真的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不怀疑,人活到一定的境界,一定是能用较为超脱的心态面对世事了吧!

不觉要提起我去找你的那年,至今还有点后悔,那时仍是一个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而想到你每次都能善待我,心里也温暖过一阵。我还记得你给我做过一条鱼,还有我爱吃的汤圆,你说是特地跑到东单去买的。我给你带去一大堆很烂的照片,想起来脸红。我也送过你两本小孩子才看的书,我想你一定特别看不上。,…今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可以说,我是真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工作着,很有责任感,人际关系也很好,同事间不是离得那么远。

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是陌生人,即使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我仍然是你的女儿,我心里怀揣着对你的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今年我去度假,中途路过一个寺庙,我在庙里烧了香,我想到了你,觉得应该替你许个愿,我不知道灵不灵,我祝你将来的生活里多好运。

写来写去,就让这句话作为这封信的结尾吧,真的,如果你什么都指不上,记住,你还有我。

枫丹

看完枫丹的信,吴为凄绝地想,她不是不希望见到枫丹,她是没脸见枫丹。枫丹这份爱,她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

一个女人不管自身有多少缺陷,但作为母亲,应该是个十全十美、无所不能牺牲的。

既然当初她没有对枫丹尽到母亲的责任,反倒把枫丹扔进不见树木、不见房舍、不见河岸,天连地、地连天的一片茫茫浊水,也就差不多是毁了枫丹的一生,现在,她又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现成的母亲?!……

坐而论道,吴为和枫丹相亲相近,真要建立起骨肉之情,却是梦想。

她们之间隔着太多的创伤、距离和误解,以至她们无法走近对方。

于吴为是隔着对枫丹的罪过,且是无法补偿的罪过。枫丹所有的不幸,说是应该由她负责,怎么负呢?她再不能给枫丹一个白纸一张的人生,让她和枫丹都从头开始……所以吴为的负责不过是一句空话。如果世上有什么惩罚,可以切实有效地抹去、改善枫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吴为愿意以身试之。之后再谈她们的亲情,相信那时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枫丹的母亲。

可是没有!

惨就惨在这里,没有!

吴为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由她残害,而又没有了救赎之道的女儿呢?

于枫丹,对吴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论上的,特别当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无法诉之于人,的时候。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对吴为的怨怼也不禁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为母亲,吴为没有对她伸过一个指头,呵护过一分一毫。

如果吴为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女人也就罢了,但她知道,吴为不仅在国内,就是在国际上也是有名声有地位的人了。

为什么这一切都有禅月的一份,却没有她这个女儿的一份?她不是更应该得到吴为的补偿?!

得机会就宣扬自己是吴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母亲,而是让许久没有什么话题可供人谈论的吴为尴尬一下。

在文坛这个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对胡秉宸那份坚贞的爱情,多少年来让人没有话题可说的吴为,显得太正经了。

难道不就是这个现如今顺顺当当地过着上等人日子的吴为,把她一下子扔进了大杂院?又何止是扔进了大杂院啊!难道吴为不该支付她为从大杂院里挣扎出来所付出的艰辛吗?

枫丹看到的,只是吴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让枫丹像禅月那样,和吴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泽里挣扎,感同身受人们给她们的那些凌辱,枫丹受得了吗?

吴为、禅月、叶莲子,也没想到她们能挣扎出来。

要是那时让枫丹选择,是和吴为一起遭人歧视、欺凌,还是跟她的养父养母过宁静的小日子,枫丹会选择哪一种呢?

哪一种都让枫丹无所适从。

凡此种种,都是吴为一手制造的人间悲剧。

 《无字》

第三部 第二章

 1

如果那天吴为不回头,是否就不会有后半生的那场大戏?那么她也就可能逃过那一劫,她的后半生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这样的“如果”是没有的,她那个句号必定由胡秉宸来画上。

2

直到来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吴为接轨。无论何时,想起这一天,吴为仍然会联想起那个老掉牙的童话《红帽》,虽然已是另类版本,后面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跟着一只老灰狼。

如果吴为知道厄运已经踩上了她的脚后跟,她还能这样头碰头地顶着秋日的一个朝阳,背着手作逍遥游吗?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妄图一解既然秋天已经来临,山林里的来风为什么还残留着绿意?……那是谁?自得其乐,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赶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负重劳动。

步伐里有种不寻常的动感,而且走路的样子很像他,背着手,步履轻捷。哪有女人背着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轻捷!胡秉宸不觉加快了脚步,等到距离近些就发现,前面走着的女人,就是那个独自在雪寰中优哉游哉、声名狼藉的吴为。

到了此时,胡秉宸对吴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记忆中涌现的却仍是那个雪日的经历。

在这之前,胡秉宸与吴为不是没有过接触。

当时他政治上还没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监督下劳动改造,又病得很厉害,一面咳着一面埋头扛着一根电线杆前行,极力稳住颤抖的脚步,万万不能让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举手擦汗的工夫,见吴为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皱着眉头,朋沉地打量着他。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她很快将眼神闪开,好像担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读到什么,比如他看上去多么狼狈之类,而且知道他并不希望人们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渐渐恢复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于部就常到他这里汇报吴为。有关她放荡不羁的淫秽传闻遍及干校,人们总是用非常猥亵的言词说到她,说到有个男人当街把她揍了一顿,只因她不愿同他恋爱,可是不久之后,又听说她和那个揍她的男人在蚊帐里干了什么勾当。一个女人一旦到了谁都可以随便揍的地步,怕是连狗都不如了。

又有人说,偏偏农忙时吴为罢工,不肯为农机焊接铧片,原因是要求焊接铧片的人叫了她一声小吴。“我说过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吴为,不叫小吴。谁要是叫我小吴,可别怪我不干活儿。”她说。

“叫小吴有什么关系?”人说。

“我明明三十了,为什么还要装嫩?”吴为那个班的班长就住在胡秉宸隔壁,班组活动常常在班长宿舍进行。

每天早上或下午政治学习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班长宿舍外,《毛泽东选集》摊在膝头,对着日出或远处的山峦发愣,并不认真阅读,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鼻子,冻得通红。

她平时也是独来独往,不像别的女人总喜欢三个一群,五个一堆。难道她们真是那样相亲相爱?

可能她行为不端,人们不屑与她为伍,更可能是她不愿与人为伍。见到她日日如此学习《毛选》,胡秉宸既没批评她也没告诉她的班长,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采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地走出房间,好像有什么事要办,不过借故看看那个学习《毛选》的吴为。有天早上刚走出房间,食堂那只狗就跑来与他亲热。他弯下腰去拍拍狗头,坐在室外学习《毛选》的吴为冷冷提醒道:“小心,它刚吃过屎。”

他不由得想要幽他一默,并且知道吴为懂得他的幽默,回答说:“难怪它那么高兴。”她果然似笑非笑,很有保留地翘了翘嘴角。他注意到她嘴角下的两个小酒窝。想,别人的酒窝都在面颊上,她的酒窝却在嘴角下。

天气晴暖的时候,他们班的活动就移到室外,大家坐在一堆原木上政治学习或是开班组会。吴为老是一言不发,坐在最高一根原木上。

有一次开鉴定会,班长挨个儿念了每人的鉴定,吴为的鉴定真是糟糕透了:“政治学习不认真,群众关系不好,生活特殊,劳动表现娇气,要求发放劳保护脚,因无护脚便停止电焊工作,今后仍需加强改造……”

那正是能否结束劳动改造、提前返回北京的关键时刻,这样一份鉴定,算是彻底毁灭了吴为返回北京的希望。可是电焊条的熔化温度在一千度以上,电焊时掉下的焊渣即使没有一千度也有几百度,脚是肉长的,怎能禁得住那高温的焊渣?即便在工厂,也必须给这个工种的工人发放劳保护脚套。

难怪吴为脚背上老是贴着一块块纱布或橡皮膏,可能都是烫伤。

即便这女人放荡不羁偷人养私生子,但要求劳动保护用品没有错。

吴为什么也没解释,接过鉴定表,当着全班给她做鉴定的那些人,慢吞吞地把那张纸撕了。先撕成一条条,又把一条条撕成一块块,巴掌一扬,那些小纸片就随风散去。胡秉宸从窗里看得很清楚。全班人马义愤填膺,班长气得脸红脖子粗,下面干部很快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胡秉宸,他又是什么也没表示,下面的同志也就不好有所动作。

吴为反正回不了北京,这还不够吗?

这女人现在就走在他的前面。

冷眼看去,吴为绝对谈不上蕴藉深远、仪态万方,不过是一种退色的情调。时间长了,才会发现蕴藉深远那一类颜色或神思,浸润点染在她的底色上,笔深笔浅不肯通融,浓妆淡抹总不相宜。

她不论何时都是众矢之的,不论怎样伪装也必然不同。即便一身补了又补的蓝布衣衫,也难掩书卷之气和一身傲然,哪里像个改造对象!此外这女人有一股中药味。日后当他们有了肌肤相亲的机会,吴为的枕上果然总有一股中药味。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德文达拉·西恩,差不多在二十世纪末才发现,男人在选择与哪些女人调情时有非常敏锐的嗅觉,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女人是否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并认为这个时期的女人更具吸引力。

而胡秉宸要比西恩超前许多;他像《闻香识女人》那部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何止闻出女人是否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还可以闻出各种女人的质地。他认为每个女人都有一股独特的味道,不一定好闻,有的甚至很腥,可是性感,好比吴为那个班组里姓赵的女劳模,好像永远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

如果中国没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胡秉宸可能会像他的先祖那样,风流倜傥,坐拥女人之城,如明代唐寅的那幅仕女吹箫图(不是二十世纪末叶有个叫做陈逸飞的画的那一幅),而现在,他只能对一切个发出中药味、一个有着退色情调的女人发生兴趣喽。

但谁又能说,吴为狼藉的名声对胡秉宸不是更大的吸引?不要以为胡秉宸从里到外都是“宋明理学”。

好比此时,他心中就在暗暗叫道:吴为,吴为,你怎么不回过头来?

不但生活开除了吴为,“革命”也开除了她。“革命”派们互相打斗起来,你是反革命,他是叛徒,天下马上没了一个好人。吴为看不过去,说了一句:“坏人有那么多吗?干部也不能一律打倒。”

一个眼瞅就要被打成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的男人,向她杀来一枪,“我们政策水平不高,可我是我妈怀胎十月名正言顺生下来的。”这当然是影射吴为有一个私生子。

不但吴为张口结舌,全场人也都静默下来。幸亏他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吴为,否则这个前国民党三青团员马上就面临“革命派”的绞杀。

吴为又怎能不自量力地对“革命”说三道四?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不要以为人们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就忘了她不能和他人平起平坐的身份。

此后她不再参与“革命”,而是站在一旁看别人“革命”或“被革命”,反倒逍遥起来。

只要不和人在一起,吴为就觉得自在,甚至变得聪明,所以在大队人马出发的时候,总能找到落队的理由。革命领导不止一次批评过她,可她仍然没脸没皮,继续落队。走着走着,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她。回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个“解放”了的副部长胡秉宸走在后面。是他在叫她吗?当然不是,估计他也不会知道如她这样一个小职员的名字。

她调转头继续前行,遗憾着不能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了。

可是吴为在劫难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别山送情报的行路速度,很快赶上了吴为,并对她点点头。

很礼贤下士,吴为想。也就点头作答,然后无言地继续前行。

此时的吴为,绝对想不到日后会和这个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学”面孔的男人有什么瓜葛。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现在不但不能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还得和这个男人并肩而行。

虽然吴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经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继续无所谓地扫荡着四周。

这女人似乎不善与人共处。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说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无非这样不经意地眯着眼睛,肯定也是这样不经意地活着。这种活法,自然会有种种的不合规矩。

如何与女人搭话是难不住胡秉宸的。一看吴为那张谈不上沉鱼落雁的脸,料定不能从一般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人手,便来个深入基层:“听同志们反映,是你首先发现了那个自杀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当今某些男人那样,只能借鉴地摊上的调情速成读物并开始他的进攻,“请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一定会让吴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种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种香水用于哪一种。场合?哪一种女人会选用哪一种香水?……”

所幸他问的是反革命自杀,于是这场谈话就不可能半途而废了。

吴为脖子一拧,阴阳怪气地说:“可能还不止反映我发现有人自杀吧……前不久他还是红五类,学‘毛著’的标兵呢,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反革命?”“……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她纠正道:“应该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着说,“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要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非常英明。问题是睡在谁的身边。像我们这种人,谁睡在身边都无所谓,要是毛主席身边睡了个‘赫鲁晓夫’,麻烦就大了。”

千万不可把吴为这一通发泄看做是对政治的悟性,她只不过喜欢对“正经”事反其道而行之,对“正经”话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点意思,也是歪打正着。

最后她还较真地反问:“您真觉得他是反革命吗?”

胡秉宸吓了一跳。他原不过是找个话题,也以为她会像所有人那样,说一句“这是自绝于人民”

也就完了,没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而且惊世骇俗,暗藏杀机。这让刚刚获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惊,可又与他的许多想法不谋而合。而且她说“您”。有多少年胡秉宸没有听过“您”了,革命队伍里不说“您”。

胡秉宸是压抑的,在机关里不能讲真话,在家里也不能随便说话,与白帆谈话就像是在党小组会议上的发言。

曾与白帆谈到庐山会议上的问题,她竟劝戒道:“同志,我觉得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也许解放后你工作有所成效;渐渐滋长了自满情绪?”脸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周正。

何止解放后工作有所成效,难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没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对白帆这样说。

这样的话只能让未来留给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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