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女儿又在哪里呢?
怕现在的妻子误会,他曾委托老朋友去学校看望禅月,小小年纪,副滴水不漏的本事,既不像吴为也不像他。
朋友说:“告诉你母亲,让她到我们家来玩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不好意思。”
禅月不动声色地反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是不明白她母亲的过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倒叫朋友说不出话来。显然,不等韩木林把吴为的丑事一一对禅月道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自有一套对付这些事情的主意。
他是再不能对吴为为所欲为了。她们那个投头没脑的家,终于有了顶门立户之人。
后来听说禅月去了美国。就是不去美国,也同样没了他的份儿。韩木林惊讶地发现,他竟有些伤感。难道是在追悔?韩木林懊恼地摇摇脑袋,好像不甘承认自己的追悔。
他有什么可追悔的!
试问天下男人,谁能平心静气听任自己老婆偷人养私生子?何况他并没有时刻揪着这件事不放,不过偶尔发作一下。如今吴为已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不,他没有追悔,不过是残留的一点旧主人的感觉。相信所有的男人,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已然易主,恐怕都会有这种感觉。她对谁都不合适,哪个男人碰上她就算倒了大霉。她也不应该一而再地结婚,这要不是成心害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对一个家庭来说,最基本的要素不是郎才女貌、家财万贯,也不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平和、简单、明了,像他现在的妻。
他侧过头去看看妻,平头正脸,富富泰泰。这样的头脑,绝不会给你生出花样,只会给你生孩子。那些孩子也一定安静、健康,绝不会一会。儿发高烧,一会儿消化不良,一会儿长湿疹,弄得你三天两头、半夜三更地送他们上医院。
而吴为灵魂里总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骚动,这种东西即使不给他戴顶绿帽子,也会措手不及地给他一个别的什么。
见他摇头,妻子接口说道:“是,我也觉得女主角的演技太差。”
“嗯?噢,演技太差。”
与三十年前他们那个夜晚一样,舞台上的人物面临家庭的分崩离析。
在街道居委会办完离婚手续出来,大战告捷的韩木林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情不自禁对吴为说:“我不应该那样整你……其实我并不想整你。”吴为相信。
到了现在,她也不认为韩木林是个心肠歹毒、工于心计的男人。可是……“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语气温婉,渐渐像个长大成人的女人了,不过实在姗姗来迟。
“要是你不反对,咱们再走一走?”韩木林说。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下着夏季才有的瓢泼大雨。整个城市、胡同、胡同两旁的院落、院落上的围墙、院内的房子、斜在胡同里的电线杆……像泥巴捏就的,在豪雨中不停地往下流着泥汤。
他们的脚掌,在泥泞里拍打出吧唧、吧唧的声响,缭乱的雨丝好像无处可去,急骤穿过街灯昏暗的光晕,落人一片麻木的泥泞。吴为缩在又旧又小的雨衣里,大绺头发从过小的雨帽挤了出来,无处躲藏地让雨水淋成贴片,贴在了脑门儿上。
既然再没有什么町争吵、可诅咒,剩下的反倒是一点惜别之情。
但惜别不等于不别,何况……
韩木林此时的优柔只是因为星星点点的反省,这反省只能在他们之间没有了义务和权利时才能产生,一旦再度承担起彼此的权利和义务,谁都不会把对方对自己的伤害一笔勾销。
“平心而沦,你不是个坏女人……”作为男人,韩木林实在明白好女人和坏女人的区别在哪里。
吴为畏缩了一下。什么是好女人;什么又是坏女人呢?
接着她茫然问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在人们的轻蔑和羞辱下,吴为也相信了自己是个坏女人,现在突然得到大赦,宣告无罪释放,她反倒有些茫然。韩木林无法回答,好像以前明明知道是冤案,却有意不告诉她。又好像家里散落的一些东西,不到大搬家、大清理的时候,是找不到的。吴为缩在小雨帽下的瘦脸,凄迷又无助,韩木林和她打了几年架,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好像这句话才真正触到令她伤心的痛处。
“你要不要和我换件雨衣?”他问。
“好吧。”
也许是因为分手在即,她变得特别通融。从他们相识到结婚、到离婚,这是吴为第三次接受他的馈赠。
第一次是结婚前,吴为生日,韩木林送给她一条手帕,手帕里包着四个苹果。
第二次是结婚以后怀了孕,冬衣瘦得穿不进,他把自己的羊皮大衣给了她。
最后就是这件雨衣了。也可以说,在他们关系的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个纪念物。
吴为就是不肯接受男人的馈赠,连自己丈夫也不行,这也是当初乃至现在都让他觉得可贵的地方。而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并不喜欢为女人花钱。
就连给禅月的抚养费她也不要,说:“我会把孩子养大。再说你还要结婚呢,结了婚还要生孩子,要是你每个月给我们抚养费,怎么负担你将来的那个家呢?”
当吴为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妻子的时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后来他们就无话可说地在雨中走了很久,专心致志地倾听他们的脚掌如何在泥泞里拍打出声响。
就是现在,只要回忆起那个仲夏夜的夜晚,韩木林的耳边也是脚掌拍打泥泞,还有雨滴敲在雨帽上的声响。
后来就送吴为回家,穿过那条他在那里把她杀得落花流水的胡同。
恰巧有个男人从院子里出来去公厕,见他们在雨地里告别,就阴怪地嗽着嗓子,那动静连韩木林都觉得猥亵得难以忍受,好像他和她是在雨地里野合,而不是和他的老婆——哪怕是前老婆告别,弄得韩木林礼义廉耻地不安起来。吴为反倒一副久经锻炼的模样。从此一别,再未相见。剧院这个晚上当然算不得再见。今生也不会再见了。想到这里,韩木林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他是在追悔,当初实在不该把吴为逼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3
韩木林和吴为不像夫妻倒像同学,说到结婚,不过是一起搬进了同一间宿舍。当韩木株冉人介绍“这是我爱人”时,人们的目光总是先绕几个圈子,发现周围没有其他女人,才会把目光落在吴为的身上。
没心没肺的吴为,碰见了同样没心没肺的韩木林,他们一拍即合,这大概就是他们结合的根本。
既不求上进也不自甘堕落,既不幸福也不烦恼,更不会过日子,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发了工资大家往抽屉里一放,谁也不管,几天就把一个月的工资花完,然后就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包括旧书废报纸,最后连结婚戒指也卖了。
最荒唐的是他们变卖旧书报的时候,竟然把韩木林夹藏在旧书中的,…张银行存单也卖掉了。
那是韩木林的父亲一九四九年前在美国银行一张几千美金的存单。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只一声“噢——”的惋惜就算了事。换做胡秉宸,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吴为一直穿着学生时代的衣服,看见女人们装扮得时新漂亮,只知欣赏,也不觉得没钱买一套.有什么遗憾。
其实这样的日子相当不错,如纽约西区一些穷艺术家的生活,无牵无挂,很是潇洒。如果不319是生了禅月,吴为还觉悟不到日子不能这样过。可是他们相安无事,更难得的是非常平等。同学嘛,后来出了问题另说,那是吴为的责任,与韩木林无关。
吴为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应该怎么办。
如果不和盘托出,谁也不会知道那档子事。女人生孩子,比预产期不要说是早几天,就是早一个多月的情况也是有的,可她就得鬼鬼祟祟过日子。
如果只是鬼鬼祟祟过日子倒也罢了,最难耐的是得昧着良心,藏着这个见不得人的隐情。假装正人君子,一直到死——实在太长了,而她刚刚二十几岁。
她更没想到,为这段短暂的婚外情,会负上如此深重的罪恶感,没有一时不在考虑如何从这罪恶中逃出,而且明白必得采取一种决绝的办法,方能斩草除根。可她也将随着她的坦诚下地狱,《红字》女主人公海斯特·白兰遭受的一切,她一分一毫都不会差地受下去,直到离开人世,而她刚刚二十几岁。
如果和盘托出,韩木林能容忍吗?如果他就此提出离婚,她能不能得到禅月的抚养权?
好像早知此生必定找不到那个男人。
开天辟地以来,就为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准备的一腔情爱,也就无处抛撒。
非得在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点化后才能幻化的一身柔媚,也只好躁动在天地玄黄之中,看不到出头的日子。
所以早就立下志向,生个女儿继续找。
叶莲子又常说:“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
一个人必得如此孤绝地在世上走一遭吗?好可怕啊!
生个女儿吧,既可为她继续圆梦,也可成为言无不尽的朋友和伴侣。
吴为果然如愿以偿。
待产室里待产的女人,比赛似的大呼小叫,似乎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在宣告自己的战绩。
吴为脸对墙,专心致志等待着禅月的到来,一声不哼地咬破了一团。有紫丁香小碎花的手帕。后来禅月也喜欢紫色,那是她们家三代女人的颜色。禅月就要来了,正在用尽全力迈出她的第一步,也许就要像吴为那样开始艰辛的人生之旅。她不能乱喊乱叫消耗气力,她得集中心力领着禅月迈过这吉凶难卜的门槛。
既然知道这个世界的险恶,当初也死活拒绝过到这世界上来,现在为了自己,不问一问禅月是否同意,就把禅月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吴为该说是很自私的了。
当生活越来越为艰险,吴为多次对禅月说过:“真抱歉,妈妈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和她们家上两代女人不同,禅月说:“为什么?到世界上来走一趟,尝尝各种滋味儿,我觉得挺好。”
吴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初生之犊啊,将来就知道厉害了。
护士把她们母女从产房送回病房那一刻,吴为迷糊了一会儿,觉得她和禅月不是躺在医院的手推车上,而是躺在一个无所依托的大摇篮里。这只摇篮,摇摇晃晃不知向何处去,心里一惊就清醒过来,可是右腿外侧那个暖烘烘的小布包,立刻让她塌实下来。小布包里包着她这一辈子最杰出的作品!这就是吴为熬成作家后,每每回答记者“你认为你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部”那个问题时,总是说“我女儿”的缘故。
为此,她感念让她生出一个女儿的韩木林。如果没有韩木林,她能生出一个女儿来吗?半个也.不行。根本无法想像,几十年后,社会进步到女人可以买个精于做单身母亲!让她好不羡慕。
右腿外侧那个小布包这时淘气地拱了一拱,好像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用胳膊肘捣了捣她的腿,一定是这样。当禅月还生活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如果有两块硬硬的小东西撑起她的肚皮,接着那两块小东西又抖…抖的话,肯定是禅月在她肚子里伸懒腰呢,两个硬硬的小东西就是她举过头顶的小拳头。禅月出生后,每每伸懒腰时就是这个样子。
还有,吴为没有勇气开口。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懦弱平庸的人,既不具备人杰的大德,也不具备宵小的大恶。
如果她的道德观如铁打的江山也好,不,她的道德观相当虚伪。如果没有私生子这个实物为证,就是和十个男人睡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一个正人君子?那她还会忏悔吗?她的忏悔是逃遁无术——是社会舆论所迫,还是良心所迫?
那么有种就将偷人养私生子的事情进行到底也行。可又马上懊悔不及,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一千人马,如果投身革命,肯定像胡秉宸领导下的那个李琳。她没有白帆那样的气魄,几十年来隐秘着私生子的问题,如果不是审查干部的政治运动,如果对方不交代出来,如果没有DNA技术的应用,白帆可能就一直隐瞒下去了。就像禅月说的那样:“您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结果都是自己的错。即便没做错什么,也永远不会理直气壮。有人找您凋查、找您了解情况了吗?没有!您总是自己主动跳出去说个清楚。好比这件事,为了您良心上那点儿安宁,您不但牺牲了姥姥和我,也牺牲了枫丹,还有您自己。坦诚没错,结果却未必如您所愿。”当她这样想来想去的时候,惟独没有想到她的坦诚将给叶莲子、禅月和枫丹带来怎样的遭遇,或缄口不言,她们另一种命运的可能。直到枫丹的第一‘声啼哭宣告了她的存在之后,才逼得吴为刻不容缓作出抉择。助产士抱着枫丹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吴为对那张小脸匆匆瞥了一眼,只瞥了一眼,好像再瞥一眼或是稍有迟缓,就是对禅月更大的背叛。
那时吴为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像后来经反复清算后那样清楚。而且她的思路很怪,觉得自己伤害最多的是掸月和禅月的将来。于是躺在产床上,将这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对韩木林交代出来:“枫丹不是你的孩子。”韩木林问:“还有呢?”她不说话了。又何必说仅此一次!
难道一次就不是背叛?一次和若干次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又何必说得那样凑巧!
凑不凑巧反正是既成事实,有了私生子。
那一刻,吴为的良心真获得了安宁。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一个逆来顺受、没脸见人、苦行生活的开始,坚信在那种生活中,定会熬煎出一个纯净的她,并将赎回偷人养私生子的罪恶。
哪里懂得一个人为爱情,哪怕是自己虚拟出来的爱情犯下的过错,算什么错?!
不论怎样,韩木林是个大度的男人,只说事到如今,吴为当然没有了对禅月的抚养权,他不能把禅月交给这样一个母亲——他没有说“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母亲”。
他还答应,如果吴为痛改前非,还可以和他们父女生活在一起,但必须在禅月和枫丹之间作个选择。
如果选择枫丹,他们只得离婚,禅月归他抚养;如果选择禅月,就必须抛弃枫丹,只有这样,才不会留给她的旧情一个纠缠不清的理由。
并非韩木林多虑,几十年后,吴为与前情人邂逅于某家电影院,对方竟写信要求她到公园一会。
——在经历过诉诸法律,遭遇过这个社会和公众所能给予一个下贱女人的最残酷、最不留:情的践踏之后!
——在他们子法律面前驹咬狗之后!
也许男人可以如此?
既然吴为不得不在禅月和枫丹之间进行选择,也就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为了禅月,她不能一错再错。为了禅月,她只能再犯一次大错:她不可能选择枫丹。
吴为就这样可耻地逃避了一个母亲的天职。韩木林拿出拟好的字据:吴为自愿将亲生女儿枫丹转送他人……
最让吴为没齿难忘的是,韩木林让她在字据下方,用最古老的办法按了手印,——签名都不作数。
她就这样狠心地把枫丹扔进天连地、地连天的茫茫一片浊水,不见树木,不见房舍,不见河岸。从此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无头无绪地漂流起来。
吴为从未停止对自己的审问:为什么对枫丹没有半点眷恋?日后,当她成了作家,不论知道或不知道她过去的人,不但不再在她身后吐唾沫,扔石子或往她身上扔破鞋,甚至开始尊敬她,可是她对自己说,这笔账永远不会了结。
同样是自己的骨肉,为什么如此不同对待?
她必须回答。因为枫丹是社会不承认的私生子。她对枫丹应有的母爱,被不得不面对社会和舆论的恐惧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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