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隐秘、试探、漂浮、犹豫、践踏……的脚步好像不是过行墙外,而是悬行在她们的头顶。冷不丁的一声枪响、不清不楚疹人的喊叫,穿凿过冬夜的冷峭,如背后来的冷枪,让她无从估计又无从防备,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地袭击着她。
叶莲子就想,幸亏顾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难也有所值。
偶尔也有轻佻男女的笑声,醉酒人踉跄的脚步、含糊的酒话、惊天动地的饱嗝……又让她觉得这个冬天的日子,并没有因为顾秋水的离去或日本人的到来有所不同。
“硬面——饽饽!”的叫卖声,被寒峭的北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找不到归宿似的擦着胡同两边的山墙,东扑一下、西落一下,最后只好在一处墙角旮旯蜷缩下来。
在北平众多随季变换、包罗万象的叫卖声中,。卜莲子单单留住丁似乎只在冬季夜晚出现的“硬面——饽饽!”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质的吆喝:滋养健身的“萝卜赛甜梨——”据说吃了那萝卜再喝杯热茶,医院就得关张;夏日正午,在荡悠着“吊死鬼儿”的老槐树阴凉下,听着都爽人的那嗓子“凉粉儿——”;年节前后扛着条板凳的“磨剪子,磨刀嘞——”,“锔盆锔碗锔大缸嘞房东杨大嫂说,有个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饿了,到街上买个硬面饽饽,饽饽拿到手,一抬头,发现卖饽饽的没有下巴,“遇见鬼了不是?”杨大嫂说。“硬面——饽饽!”的叫卖声,也这样进人了吴为只有七八个月的生命。尽管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卖声,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为寒冷的某个冬夜,这个叫卖声就会不期而至,——从她的第一个冬天一直响到她最后一个冬天。叶莲子多次讲到的这个没有下巴、叫卖硬面饽饽的人,都不如这个找不到归宿、风中之絮般扑来荡去的叫卖声,说紧不紧、说松不松,说忘记却又记着、说记着却又忘记地牵着吴为的心。如果她一辈子快活不起来,如果她一辈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搅和得一塌糊涂,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有多少次,吴为想对她的至爱胡秉宸说一说这个至关重要的叫卖声,可一涉及这类话题,也算伶牙俐齿的她就显得期期艾艾。也许作为作家的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也许胡秉宸嘴角上那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让她却步,欲言又止。不要说胡秉宸,哪个人听了吴为的胡言乱语不觉得她是在装神弄鬼?等到清早起来,叶莲子就对着一天天见少的银两发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两间房子,只留下一间,仔细收好和顾秋水的琐琐碎碎。在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她没有显出太多的伤感,坚信它们早晚会重现旧貌。尤其顾秋水从旧货店买来的一块桌布,白色,四边镂绣着葡萄和葡萄藤叶的纹饰,让她摩挲再三。即便后来飘零天涯,叶莲子也没舍得把这块来历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论身归何处,一旦能有几日盘桓,便旧梦重温地把它铺在或木质粗糙、或摇摇欲坠、或腿脚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后流落在黄土高原的破窑里的时候。
她实在不明白,那块破旧的桌布,为那本就破败的窑洞,又在那块来历不明的没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离开土地之后,木匠的儿子顾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调——
也不破费,不过一块桌布;
一个从旧货店买来的小摆设,几件一旦成为:二手货就便宜得像是白捡的贵重衣物,尽管那些东西的出处,让墨荷的女儿叶莲子有些莫名的尴尬;
几枝就近从包家院里采来而不是买来的鲜花……
物美价廉地使他们的日子同样物美价廉起来。
所以吴为出生的那天早上,顾秋水从包家院子里采来一把紫藤,并不意外。
叶莲子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读者可能还记得,她从小就知道怎样运筹自己那点口粮,知道怎样才能使那点口粮的效益发挥到极至。好比如何对待正月十五以后从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个白面馒头。
所有用不着的破烂都被叶莲子收起,一捆捆分门别类用绳子捆好,必要时拿去换盒火柴也是好的。炉子只在做饭的时候点燃,叶莲子不怕冷。穿着指甲盖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袄,也能扛过东北老家冬天的叶莲子,什么样的寒冷还能难倒她!
吴为却不识时务地哇哇大哭。
叶莲子只好把顾秋水的时尚画报杂志《良友》《万象》之类用来溜了窗户缝,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来御寒的东西都裹在吴为的身上。一到刮北风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着吴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怕把自己身上那点热气动散,她还要靠着那点热气暖和吴为呢。有太阳的时候,就赶紧抱着吴为到南墙根晒太阳,一边摇着吴为,一边瞧着那半截墙基发愣,——顾秋水把着她的手,朝那半截墙基打了一枪的情景历历在目。见她孤单,街坊邻居没话找话地和她聊聊,她也只能羞涩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只留下门房,有时忍不住还是去隔壁瞧瞧,毕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装着与顾秋水——自然也是与她有关的日子。还没等她张嘴门房就说了:“您猜怎么着……到现在他们连我上个月的饷还没发呢,压根儿就没见他们老包家来过人。”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她更算计着每一个铜板。喜欢干净的她,连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换了,每挑水就是两枚铜板,能省就省,就是吴为的尿布没法儿省着不洗。
整整一个冬天,就连北平穷人家都离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没敢买一棵。有一天她实在馋不过,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简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铺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电要吃上这棵白菜。可是到了菜铺子门口,她的决心一下又没了。她在菜铺子门口转悠了半天,看着莱铺子门口扔的白菜帮子,心想:何必买呢?不如捡些白菜帮子。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脚腕子后面直愣愣地戳着,让她的腿打不了弯儿。
她只得横下一条心去打问白菜的价钱。
一说,不过几个大子儿。那她也觉着贵,问:“还有便宜点儿的吗?”心下寄希望于扔在店铺门口的白菜帮子,总可以作为一个底线吧。有资产的掌柜却无法和无资产的叶莲子沟通。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六十个铜子儿,如果这女人连几个大子儿都嫌贵,怕是一个银元也不趁了。他就说:“总共几个大子儿您还嫌贵!您要是嫌贵,不如把那几个大子儿留着自个儿花。”他又太有职业道德,压根儿想不到将扔在门口的白菜帮子卖给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帮子能算白菜吗?
让掌柜的这么一说,叶莲子马上不馋了。好像刚才那一会儿她不过着了魔,现在又清醒过来了。
她就那么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在粥里撒点盐面,连根儿下饭的咸菜都没有。
2
换了吴为,就会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捡那些白菜帮子。
在叶莲子祖孙三代人中,吴为是对自尊最为忽略的一个。她的很多错误,放在叶莲子或禅月身上都不会发生。不知能否从墨荷嫁叶志清、叶莲子嫁顾秋水这两桩婚事中找到蛛丝马迹?对墨荷那个家族的血脉来说,这两桩婚事就像反复对水,到了吴为这里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个佝偻的人形。这种猜测不是毫无根据,用不着攀附就能在顾秋水那里摸到吴为的劣根。
比如那顿嗟来之食,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让吴为觉得自己一派大将风度。
那本是一顿极平常的家常饭,一菜、一汤。菜是大头菜炒青豆、肉丁、豆腐干,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面对那一菜一汤,吴为的意志就像面对爱情一样薄弱。
夹菜的手颤个不停,老也夹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头菜、肉丁、豆腐干,更不必说青豆。
可又不能显出情急的样子,让主人看出连这样的饭菜她也久已没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着桌上的饭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着主人的脸,一言不发只顾咀嚼。
还要从这些很费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经谈过了新上演的电影,如果谈过,现在就应该改谈某个人的葬礼……面面俱到,无一遗漏,换了谁都得顾此失彼。
这顿饭吃得好累啊,她的额上,渗出一颗颗稀汤寡水然而颗粒饱满的汗珠。
吃着、吃着,吴为突然发现,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连男主人,连他们气壮山河的儿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饭碗,佯称已经吃饱并做出饱得不得了的样子,在如此勉为其难的局面中,还能为自己的贪馋铺垫出过硬的缘由:“我最爱吃这种家常菜,几乎有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家里做的菜了。这次出差时间太久,老在食堂吃饭,食堂能做出这种味道吗?饭店也做不出来……
她看出女主人脸上掩饰得不甚高明的怀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怜悯,还有,富裕人家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爱好和饥不择食显然是两回事。
帮女主人清理厨房及清洗餐具的时候,眼睛又禁不住在这与食物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睃寻,果然发现厨房窗台上放着一大盒风干的煮黄豆,颗颗豆子风干得比未曾煮过的还要坚实。
“这些豆子是怎么回事?”吴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动起来,像是无意地打问着。
“原来打算煮五香豆,结果发现豆子的品种不好,吃起来有些苦味儿。”
“扔了怪可惜的,还不如让我带回去喂鸟。我住的那个招待所鸟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几只鸟在唱。”她没有忘记为自己贪馋设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拦截的窘迫,可她能让久违荤腥的口腹无动于衷吗?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吴为都是坠人滚滚红尘的大俗一个,能指望大俗们拒绝哪怕芝麻大的诱惑吗?更不要说到其他的诱惑,比如说爱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觉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摆在这里,正不知拿它怎么办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当室内无人,吴为就紧闭房门,用上下两行臼齿研磨那些坚实的黄豆,将两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头就像被磨掉一层皮。
豆子的品种果然有问题,味道又苦又涩,但她硬是坚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渐渐消灭,一面咀嚼一面鼓励自己:“我这是在吃蛋白质呢。”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吴为一直认为那个小偷是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换了别人一定会把她藏在书里的钱一网打尽,因此对那小偷除怨恨之外还有一点感激。她的被窃,应该说是缘于对小偷的误会和不敬,以为小偷大都好吃懒做;不劳而获,这样的人哪里会翻书?把钱藏在书里该是万无一失的高招。
这个算式也很简单:
出差三个月共带生活费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费只剩下五角。米饭或馒头二分钱一两,每天至少七两。二七一十四,还剩三角六分钱。妇女卫生用品、卫生纸、牙膏、肥皂这些开支无法省略。
除了吃饭,人是需要吃一点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问题是这个菜怎么吃?如果在家还好办,再接再厉喝棒骨汤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没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钱一小碟的咸菜,哪家食堂还有五分钱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叶莲子呼救。为了出差,她已经带走全家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诉叶莲子,叶莲子就会从她和禅月的份额中挤钱给她,那么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们也得像她这样面临算账的难题。
常年的贫困,本就没有填平补齐六十年代初期全国大饥荒落下的营养匮乏症,不过一个多月的酱油拌饭,就把吴为拌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晕倒在地。当人们把她平放在长椅上的时候,她觉得身子薄得和长椅贴在了一起,揭都揭不开了。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是严重贫血引起的晕厥,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这九个字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她的耳朵,就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围在她身边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继续闭着眼睛,拒绝从晕厥中清醒。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避那尴尬?
人们终于窥见了吴为尽力掩盖着的、没有指望的生活。
吴为从来不在机关食堂买饭吃,“太贵了。”她想。
从家里带,糙米饭,还有咸菜炒肉末。咸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负着一家三口的营养重任。
夏天凉着吃,冬天就把饭盒放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饭盒底部总能得到一些温热,至于饭盒上部的温度,只有到了胃里才会有所感觉。她从不把饭盒拿到食堂,请食堂大师傅蒸馒头的时候放在笼屉里捎带热热。她有自知之明,一个身份低贱、臭名昭著的人,顶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赏给你的还嫌不够吗?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抚摩着自己的胃,对胃的体谅与合作充满感恩之情,长年累月的冷饭吃下来,不过不大舒服,并无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纪以后才能找上门来。
除了游行、集会那些无法回避的场合,吴为吃饭总是背着人,就像当年叶莲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插门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叶莲子,背着人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连根儿下粥的咸菜也没有。
起始,游行、集会,吴为只带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到了现场发现无隅可向,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都是眼睛。闹得平时和她说话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的纯洁、贞节、道德的人,也来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那年头怎么那么多游行和集会啊!
以后再有游行或集会,只好买个维他命面包。那种面包很松、很软,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泽东转送给革命群众的芒果。她把这个道具,在那些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的人们眼前晃了又晃,然后带回家去给禅月。“里面有维他命B6。”吴为怀着对维他命的神圣敬意对禅月说。
与韩木林离婚时,吴为也不问问叶莲子和掸月的意见,就断然决定放弃抚养费。不但不要抚养费,连韩木林给禅月那七十块钱象征性的补偿也退还给他了。在她做出这一自尊自爱的清高决定时想过没有,她和叶莲子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月收入,怎样维持三口之家?她只想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负责,怎么不想想为叶莲子和禅月的生存负责?!她好不自私啊!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自己那点面皮,连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都可以置之脑后。不仅如此,叶莲子、禅月,还有她的私生子枫丹,都为她更大的自私受尽世人的凌辱。
如果没有叶莲子于穷困中练就的本事,这种穷日子可怎么对付啊!从发挥余热这方面来说,晚年的叶莲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离休干部,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就得精神忧郁症。叶莲子只是有时转不过今夕是何夕的弯儿,愣怔之中竟以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禅月在他乡落叶生根之后,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炉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小姥姥叶莲子,没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无尽的穷困中,如何变无为有、变少为多的奋斗。
掸月把叶莲子叫小姥姥。
没上学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买菜。
就是寒冬腊月,她们也会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肉案子前头,耐心地等着卖肉师傅把猪骨头剔下来。她们买不起肉,她们买得起猪骨头。
菜场里的穿堂风又腥又硬,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汤。
在肉案子前排队等买猪骨头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楼的老太太。可是叶莲子不,即便穿着补了八块补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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