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一天,毛泽东又做出立即逮捕潘汉年的决定。
胡秉宸从这一决定之快速、决断,更判断出此案背景非同寻常。
此后,政治运动如炼狱之火,一茬又一茬燃遍中国大地。无数人的政治生命,甚至他们的肉体,被这炼狱之火无情吞噬,成为一轮又一轮政治运动的陪葬。
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中,胡秉宸因了过人的机敏、睿智、严谨,也许还有幸运,从未伤及皮毛,惟独“文化大革命”未能幸免。
政治嗅觉如此灵敏的胡秉宸,看准了什么时机,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将纵横上下几十年的经历,作为一个宏阔的题目来温习?
这“温习”就像一部乐曲的主旋律,在每个乐章中反复出现。每一次出现,都像《命运交响曲》中那几声敲打命运之门的重击,反复叩问着一个世纪的疑惑。
或许因为他本人就是这疑惑中的一个部分,所以那温习也就始于疑惑,止于疑惑,终究不得其解,长期处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
共产党内不乏英才、奇才,比胡秉宸更为杰出的人物如山如海,而能像他这样逃过多场政治厄运的却并不多。从这点来说,也不能说胡秉宸的“温习”毫无成效。
虽然几十年后潘汉年一案终于得到平反,胡秉宸却仍然认为自己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抓获二百多个嫌疑分子是正确的,颇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潘汉年非常精干,本事不小,唉,像这样的冤案不知有多少,仅胡风一案就牵连了上万人……但无论如何,潘汉年还是右得厉害。镇反运动中我抓了二百多个嫌疑分子,当然里面有‘反共救国军’、工潮中的‘敌工人员’,并不一定都是特务,但是他们拒不交代有过哪些活动,有些还继续活动,甚至拒绝交出枪支……结果这二百多人都让潘汉年放了,上海公安局归他管嘛。他太相信人、太讲感情,敌人给共产党做点儿事,为自己留个后路的情况是有的,但要正确对待。上海解放初期那些审讯特务的人,差不多都是他留用的特务,他觉得这样可以审讯到点子上,其实很多情况下这些人是在包庇那些被审讯的特务。这些人可以用,但绝不能放手把全权交给他们,对他们既要使用也要监视。”
即便到了二十世纪末,当胡秉宸准备把他多年的“温习”辑录成书的时候,也没有对这个传奇人物和他一生的遭遇稍作回顾……
4
比之赵大锤一枪撂倒的资深情报交通,胡秉宸可说是运气极佳。他在赵大锤那里遭遇的,不过是一杆杵在后腰上的卡宾枪。
处分并没有打击挫伤赵大锤对审讯工作的热情,他认真仔细地搜查了胡秉宸,包括从胡秉宸身上扒下来的衣物。除去一盒香烟、几块银元和一些金圆券之外,什么也没有查到。一抹介乎于冷嬉之间的笑意在赵大锤的脸上泛出,他转过头来,像画家欣赏自己一幅不太认真的戏作那样,端详着被他剥个一丝不挂的胡秉宸。
也不看看你在和谁玩儿!胡秉宸哈哈笑道:“小赵,你检查完了吧?你这家伙不中用啊。把我的香烟盒子拿来,让我告诉你。”赵大锤拿来香烟盒子,胡秉宸慢条斯理地从烟盒里找出一支香烟,将那支香烟剥开,抖净烟丝,里面竟还套着一个细纸卷;再将细纸卷小心翼翼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铅笔密密麻麻写着的情报。胡秉宸仰起头对赵大锤说:“看见了吧,上面的情报共有六十条,写的是国民党部队的驻地和番号。为了和别的烟有所区别,我在这支烟上扎了一个很小的洞。此外,更大、更重要的情况,都在我脑子里装着。”
赵大锤这才想到,“烤一烤就能烤出字来”的说法,可能有些根据。
“还有一样……你把刚才检查过的袜子拿过来。”胡秉宸放出一个具有表演性质的微笑,变魔术似的从袜子边上摸出一个金戒指。那双袜子赵大锤从上到下捋了几遍,偏偏就没摸到这个金戒指。
赵大锤觉得被胡秉宸耍了个六够,他哑然转过身去,随之又眼睛一闪……胡秉宸的鞋子还没有搜查!他更加认真地将那鞋子左看右看,似乎在鞋底上发现了重要线索:“你说你走了两三天的路,刚才又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鞋底一点不湿?”
“这双鞋的底于是皮的,所以进屋一会儿就干了。”本可就此完了,但在赵大锤一而再地说不清是戏弄还是寻隙,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没尊没长的激发下,深沉如胡秉宸者也难免轻狂起来,挖苦道:“你难道不知道皮子是不大吸水的吗?”原本不时杵一杵胡秉宸的枪杆子,此后也就难舍难分、硬硬地杵在了胡秉宸的后腰上。
胡秉宸接着又说:“你还得拿张纸来,我得赶紧把脑子里的情报写下来。”这时,赵大锤就更觉得胡秉宸是在发号施令了。
胡秉宸把存放在脑子里的情报写到纸上以后,就肃下脸子对赵大锤说:“这些军事情报时间性很强,过时就没意义了,你们得赶紧发送到上级机关去。”
按照过去,所有情报只须记在脑子里就行了,胡秉宸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一九四三年他独自乘船送一支手枪到某个县去。那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线,全线都是国民党特务的地盘,没有一个自己的关系可以接应,除此又没有别的路线可走。
刚上船就有个农民装扮、手里提只闹钟的人坐在了他的对面,胡秉宸一眼瞟去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到底在哪儿?一时说不清。胡秉宸因为工作需要,出入过各色人等的聚会场所。
国民党要员、名流、金融世家、商贾、骗子、公开或地下的共产党中坚分子、进步人士……此时全往重庆聚集。不过像对面这个人又能在什么场合相遇呢……很可能是在茶馆。胡秉宸想起来了,是在茶馆——茶馆是什么地方?五色杂陈之地。或自得其乐,或买卖生意,或说媒拉纤……茶馆是全体市民的起居室,当然也是地下工作收集大路情报的场所和接头地点。胡秉宸在那里等着和一个不太重要的关系接头。他不时挪动一下竹椅,改变一下椅子的方向,以便观察不同方向的情况。
在龙门阵的嘈杂声中,一声“开水羼起呃!”突兀地冲进耳膜。他从报纸上抬眼一溜,一位肩上搭着毛巾、腰间系着围裙,约摸三十多岁的茶倌,一边吆喝一边游蛇似的穿过擦鞋的、按摩的、掏耳朵的以及茶桌茶椅来到他的面前,高提着铜壶往他的茶杯里续水,可那一线开水却没有当当正正射进他的茶杯,还没等茶水在杯口上微微隆起就赶紧收住。
可能是个冒牌的茶倌。胡秉宸身上没有带着文件,联系人也不知他的来龙去脉,除了单线与他联系的上级领导,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并不十分担心自己的处境。
他索性放下手里的报纸,往竹椅背上一靠,拿起一粒牛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定定地打量那茶倌。
看得出,那茶倌尚无明确目的,不过在那个地界撒大网而已。
胡秉宸当机立断离开了茶馆,临走时,那茶倌还在他身后殷勤喊道:“二天再来坐噻!”
他断定对面的人就是那茶馆,相信茶倌也认出了他。这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犯在了对方的手里,可这里是茶倌的地盘。
一下船那茶倌就跟上了他,胡秉宸脚下一滑钻进了玉米地,弯弯曲曲、拐来拐去,走了一段时间脚下又一滑钻出了玉米地,快速地将蓝外衣翻了一个个儿,再把衣领立起。因为外衣里子是白的,翻个儿之后远远看去就是另一件衣服、另一个人了。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茶倌还在东张西望地找那穿蓝外衣的人呢。
他从没怀疑过,冒那么大危险仅仅为的是运送一支手枪,要是七支八支倒也好说。那支手枪又何以重要如此?在胡秉宸的地下工作生涯中,不知碰到过多少看起来如此不足道,可说不定就得为它掉脑袋的事情。
好比上海解放前夕,组织下达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打开那份密件一看,原来是印发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和《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在即,有多少急迫的事情等着解决,这也是其中之一吗?
但他不能问一个为什么,地下工作的纪律就是这样,不让你知道的事你就不能知道,哪怕你为这个不知道的事情掉了脑袋,也还是一个不能知道。
到了暮年,不知完成多少艰险、包括诸如此类任务的胡秉宸,很少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即便吴为问起也是一笔带过,双目索然,满心怅然,“有什么可说的?当时很要紧的事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一样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
可是这一次送往大别山的情报之多、之重要,连胡秉宸这样的老交通也颇感责任重大,超乎寻常,担心只用脑子记忆会有差错。
除了细读强记那些情报之外,睿智如胡秉宸者,不过买了一包银行牌香烟,取出一支剥开,将卷烟纸摊平,用极细的铅笔将情报写在上面,再卷成极紧极紧的纸棍塞进另一支香烟,两头用烟丝填平补齐,然后在香烟上扎了一个小眼儿放回烟盒。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把这支香烟点燃吸掉。
此外胡秉宸还带了一个金戒指,缝在棉线袜的边沿上,还有一些金圆券和几块“袁大头”。
不知智者胡秉宸想过没,有,真遇到所谓“紧急情况”,来不及吸掉这支香烟怎么办?用吸烟的办法把情报销毁岂非空谈?
在二十世纪的诸多战事中,这种极其原始的办法居然被各路特工屡试不爽。相信各路特工对这等老旧手法也了如指掌,可不知为什么不能彼此破获,一任对方将情报一一送达。又不知智商高于常人的特工为何不思进取,因循守旧于这套路数几十年如一日。
不谈西方一个叫做巴登·鲍威尔的人。那种过于学者化的倾向,一八九O年以昆虫学家的身份为掩护,在巴尔干半岛上获取敌方重要情报,并将情报绘制在对蝴蝶的素描上,以蝴蝶脉纹和脉纹上的色块,表示各种不同武器的配置、数量及位置等等;即便对以农业大国著称的中国农民的智慧也没有充分挖掘。比如请哪位老大妈绣双袜底,那五颜六色的花式和针脚就大有文章可做;或是在衣衫边缘地带,用针线隔三差五缝出数目不同的针脚;或内衣上补块补丁,补丁上做出不同的针法……总之彼时彼地还停留在手工业时代,手工业时代是浪漫的时代,是产生故事的时代,没有手工业也就没有人情故事了。如果没有赵大锤对革命的“惟我独忠”,没有他对“烤一烤就能烤出字来”的怀疑,哪里还有资深交通情报人员被一枪撂倒的滑稽,或胡秉宸被剥得精光的尴尬以及两次情报的报废?
对胡秉宸来说,大别山之行最主要的困难不是危险,而是没人知道情报送达的部队在何方,就连下达这一任务的上级机关也不知道。
即便知道,战争期间部队流动得也非常厉害,今天还在这里,等他到达时或许已经开拔。
每逢遇到难题,胡秉宸首先想到的是他那些四通八达的亲戚。
在他投身革命之后,那些亲戚也捎带着一同为他,也就是为革命,做起了大大小小的贡献,包括上海那位节外生枝、胡秉宸为之沉迷一时的表姐。
为配合这一次任务。泱泱胡家又为他准备了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亲戚,因为工作关系,对各个地域的情况有些了解。胡秉宸果然从他那里得知,共产党部队大致活动在安徽、湖北、河南交界之处,“但是没有固定地区。”亲戚强调说。
胡秉宸将地图仔细研究,先从水路进入战区,下船之后将沿途所需证件全部销毁,只携带假身份证一个,取道当时的立煌县,直奔霍丘。
党内风云人物王明的老家就在立煌。过立煌时,辗转于漫漫险途,不知最后能否顺利完成任务的胡秉宸,还有闲想起刘邓大军初到这个地区时的情景。那时战事十分紧迫,邓小平还特意抽时间探望了王明的母亲,并给她老人家留下一些钱。党内围绕王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以及王明在延安时留给他的印象……这些念头一如水上涟漪,过而无痕,他还得往前赶路呢。直到二十多年后“大革文化命”的狂澜突起,邓小平在其中三落三起,胡秉宸才想起这逝水涟漪。
霍丘县城内有国民党驻军,胡秉宸只得从县城东面的东湖插过,直往南奔。
不巧淮河涨了大水,道路全被淹没,天地间灰茫茫的一片。胡秉宸穿一件长衫,走在水中时隐时现、羊肠般的田埂上,长衫下摆随风飘动,远远看过去,真像飘在水上的一缕孤魂。秋风在一片汪洋上推出一波又一波细浪,看久了,不但让人眼晕,脚下还会虚软。
眼晕腿虚的胡秉宸,最后不得不进入霍丘县南国民党战区。只有通过这个地区,才能到达解放军可能出没的叶家集。胡秉宸心知肚明地钻进了国民党的火力网,成为天地间的惟一猎物,硬着头皮在火力网的笼罩下向南猛走。
果然碰上一个老百姓叫做“小炮队”的国民党民团,后面只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吊儿郎当的军官,从叶家集方向北来。
可能一天没有什么收获,好不容易碰上胡秉宸,马上把他当解放军侦察员抓了起来,根据就是胡秉宸身上那件长衫。那时的侦察员差不多都穿长衫,就像胡秉宸用香烟携带情报那样,长衫,也是一个老旧不思改进的道具。
两百多民团将他团团围住,大呼小叫地问:“干什么的?上哪儿去?”胡秉宸掏出假证件,那些人也不认识字,这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那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因为他非常镇定,也就不知拿他怎么办。腰上别着一支手枪的军官看到前面队伍乱乱糟糟,走上前来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好好走!”
散兵游勇们一听吆喝,就把证件还给胡秉宸,走了。军官优哉游哉地从胡秉宸身边晃荡过去,根本没有睬他,他就这样混了过去。
天将黑的时候,胡秉宸看见一个镇子。从立煌县出来到现在,他一口水也没喝过,一口东西也没吃过。本希望混进镇子找点果腹的东西,再打听打听附近的情况,可是镇口上有个两层楼高的碉堡,门口还站着国民党部队的岗哨。尽管口干舌燥、又饿又渴,他也不能进去,那些站岗的士兵一定会盘查他:你看亲戚?亲戚在哪儿?只好躲开大路拐进庄稼地,忍着饥渴闷着头,继续向南走,走,走。天完全黑下了来。黑得东南西北什么都看不见,黑得天空低垂,胡秉宸似乎就上顶着天、下撑着地。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低头思量出路,发现脚下有条深而窄的地沟,只好先趴到这条沟里,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深秋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寒冷,只穿一件长衫的胡秉宸冻得咳个不停,明知身上什么也没有,还是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终于摸到一条手帕,就把手帕捆在嘴上,咳声似乎小了一些。
真是饥寒交迫啊!
连鬼都没有的旷野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狗,在胡秉宸头上又嗅又叫。他不可能起身就逃,那它就会叫得更凶。如同人类某些生理甚至精神疾患的传染,一旦某只狗叫起来,附近的狗就都会跟着一起大叫。那样一来,非让国民党发现不可。或许医生们并不同意精神疾患的传染之说,但有无数病例可以证明精神疾患令人恐怖的传染性。
胡秉宸只好装死,那只狗倒不咬人,只是不停地叫,他和狗就这样对峙着。不论从哪方面来说,狗都是非常杰出的动物,可胡秉宸碰上的这只狗是个例外,不但比人还笨,坚持性也比不上人,叫了半个多小时,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以为是具死尸。作为一只狗,哪怕是一只不怎么杰出的狗,怎能向没有还手之力的死尸下手?只好败兴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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