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无字- 第1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颐秋水到底算个男人,临危不惧地对店里人说:“看什么看,转过脸去,都给我转过脸去。讨着墙!”一面不着形迹地扭动靴子。一面和掌柜的继续谈判,直到把靴子从地板缝里拔出采,“照你这么说,是一钱不赚了。一钱不赚你还做这个买卖干什么?”

掌柜的说:“不赚是假话。赚,赚。可……不过是凑合着把一家老小养活了。”接着豁出去了,“这样吧,我这里还备有几个给父亲买棺材的钱,老人嘛,上了年纪,没几年活头儿了,备个棺材,是晚辈最后孝敬老人的一个机会。您二位要是不嫌少,就拿大用?”晦气下晦气,自己掂量吧,仗义不仗义,就看道行了。

在老江湖的光辉照耀下,顾秋水就成了小江湖,果然觉得不论从哪方向来说,这笔钱部实在“借”不得。便向同伴使了个眼色,说:“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找你借钱,既然如此,也不能让你为难。我们就先带上这九十块,日后一定归还。咱们后拊有期。掌柜的点头哈腰送朋友似韵把他们送出门,他们的身影刚刚隐没在夜色里;便三脚两脚跑回楼上,又惊、又怕、又奸诈地笑着,想:这两个笨蛋,八成儿是头一回干这个买卖!

他料定这两个人是东北军的,义知道东北军纪律很严。抢劫,强奸作枪毙不可,便差人连夜赶别师部报案。幸亏部队已经开拔,不然他们很可能被枪毙。

循规蹈矩的叶莲子,不知是什么心理,对这一打劫事件不但没有微词,反倒常常向吴为提起。

比起胡秉宸参加革命,顾秋水投身行伍,只能足一个小于无路可走,只好投奔梁山的老套子。

读初中时因为学校离家较远,顾秋水就在学校住宿。有个星期大早上,他坐在炕上修脚,准备修完脚就回家。

他要是不修脚,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事。

两个同学打了起来,一个姓顾,家里在街上开小铺,一个姓崔,是个人高马大的乡下人。

那形势,绝对是姓崔的打姓顾的。

事后他一再回想他们打架的原因,因为这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架,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可以说是“一架定乾坤”。可是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好比他自己也常常打架,一个年轻轻的男人,特别是东北汉子,〃奇…_…書……*……网…QISuu。cOm〃打架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那两个人先从屋子东头打到屋子西头,又从屋子西头打到屋子东头、顾秋水哼着小曲,井水不犯河水地修他的脚。可是偶一抬头,看到姓顾的招架不住了,突然犯了男人打架不兴劝的规矩,说:”别打了,别打了。”

姓崔的说:“你也姓顾,就向着他是不是?”他说:“这叫什么活?甭管我姓什么,你不能打人。”

姓崔的抡起右手就给了顾秋水一个耳光,又抡起左手打算左右开弓。这一巴掌还没抡下来,就让顾秋水一把逮住,他右手还拿着修脚的刀子,随手就在姓崔的左手上来了两刀,不知道那两刀拉在了什么地方,血就居然呼呼往外冒。照理说手上挨两刀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是修脚刀,而不是宰牲口的刀。

姓崔的如果拿点牙粉抹抹也就没事了,可是乡下人对血有一种特别的恐怖,骁勇善战的崔某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那一声声惨叫,惊动了老师。

第二天姓崔的全家都来了,非要看看“凶手”。他们把身穿学生制服。腰上扎条皮带、头上戴顶小帽的顾秋水从座位上叫了起来,倒像很赏识他的样子,说:“这小子还挺神气。”又问姓崔的学生,“要不要把这小于送到警察局?”

姓崔的学生还不错,说:“不用。”同学们也纷纷为顾秋水说情,责任不在顾秋水。

顾秋水的爹,赔偿了他们几块钱医药费。当事人都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学校却把他开除了。

被开除的那一天,顾姓同学刚好接到哥哥一封来信,哥哥在东北军教导队当排长,信中还附有照片一张。二十世纪初照相是个时尚的消费,顾秋水拿着那张照片左看右看,对那个穿军装的人兴趣不大,却被那套军装镇住。那套穿在别人身上威风凛凛的军装,好像替他出了一口窝囊气,马上决定到教导队当兵去。

顾秋水既然为姓顾的同学开除了学籍,姓顾的同学也不能负义,两人一合计,偷偷雇了辆小驴车,一大早先把行李从校墙上扔出去,然后只身走出了校门。

走了两天才到沈阳,同学的哥哥给了他们一点钱,找了个小店让他们住下。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姓顾的同学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我们家不能两个儿广部当兵。再说凭我的功课,报考第二工科学校不成问题;我不想去教导队了,你去吧,我哥哥一会关照你的。”

顾秋水只好叫了辆马车,把行李拉上去了北大营,也没经过考试,就人教导队当了学员兵,学员兵只要个头够高就行。

那一年他十六岁。一个躁动的十六岁青年,在二十世纪初个人主义尚未受到限制批判时,本有多种选样的可能,可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木匠父亲和那个“窝里横”的母亲,哪一个具备为他指点前程的远大目光?他只好在十六岁就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军阀混战卖命,而不是为三民主义或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刚刚人伍,就赶上平叛郭松龄一战。准星还对不准目标,一到打靶科目顶多擦个五环边的顾秋水,那一战中险些丧命。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第三军团副军团长郭松龄倒戈反奉,张学良虽从秦皇岛得以脱身返回沈阳,但东北军最精锐的十万官兵,几乎全集中在郭部。他只好临阵收集队伍,讲武堂教导队自然是他的首选,选上的学员兵编成三个营,每营四个连,顾秋水在第一连充当上等兵。队伍拉到拒流河,堵截郭松龄。由于日本势力的参与以及举事者各怀心机,致使郭松龄功败垂成,败走拒流河。

顾秋水跟在溃不成军的郭松龄部后面猛追,跑着跑着,脑袋突然一凉,就像哪里飞来一片横刀,齐刷刷沿着他的发际片去了他的天灵盖。伸手一摸,原来是一颗子弹打飞了帽子。

他站在雪地里,再也跑不动了,后面跑来一个老兵,弯腰从一个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了一顶帽子给他。他说:“我不要。”

老兵说:“要是没有那顶帽子,你的小命儿早就没啦!”

他不是害怕那死去的战士,他是害怕从死人头上摘下的那顶帽子。

拒流河一战;让顾秋水第一次尝到了寒心的滋味。虽然他也说不清寒心什么。作为一名士兵,血雨腥风算不了什么,可是距离不到十米,枪毙一名他曾经尊敬或是相熟的人,到底意绪难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枪毙人,与倒在战斗血泊中的死亡截然不同。何况郭松龄是讲武堂人见人敬的教官,而旅参谋长刚才还在发号施令。

军队平叛胜利,从热河撤回沈阳,队伍里开始有人抢劫。当时还是旅长的包天剑,在旅部看到一双气度不凡的军靴,这双流落于乱兵之手的军靴,不肯流俗地矜持着昔日的光彩,让人不得不另跟看待。他问道:“这是谁的军靴?”

有人回答说:“是……是旅参谋长的。”

他用马鞭敲敲那双靴子,说:“旅参谋长不会有这种靴子,去把旅参谋长给我请来。”

东北军一旦编为正式军队而不再是“胡子”后,就设立了宪兵队监督军纪,每天有一班人在城里巡逻,枪上上着刺刀,手里拿着令旗和一头黑一头红的“红黑军棍”,遇到军人违反纪律就抓起来,,小错当街打一顿,如是强奸、抢劫,马上就地枪决。和国民党、日本人专门用来抓共产党的宪兵队不大一样。

曾经的东北军,实在想建成一支好军队。

底下人看出情况不妙,劝说道:“旅参谋长跟随老师长多年,打一顿军棍算了。”老师长就是包天剑的父亲包老太爷。

包天剑说:“跟随老师长多年也不行。”

先让战士把旅参谋长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棍,最后还是没能免去那一颗要命的枪子儿。

参谋长到底是绿林出身的汉子,二话不说站在挖好的坑前,一枪过去,黑影一闪,人就没了。刚才还在军棍底下,死去活来、皮开肉绽、乱弹乱颤的屁股,马上松弛地摊展开来,静享着一份有靴子帧、没靴子也好的宁静。

与上将军张作霖及其他东北军的元老不同,对参加过拒流河一战的士兵来说,最为震惊的不是郭松龄倒戈或张家军平叛胜利,而是郭松龄夫妇被就地枪决。

喜欢读书的顾秋水,虽因无人指点读得非常杂乱,但基本上还能分辨是非。他景仰这位参加过同盟会和五四运动,投身辛亥革命又为振兴东北军出过大力,倡办讲武堂以提高东北军素质的郭松龄;不胜惋惜郭松龄反对张作霖军阀专政,主张消灭军阀混战,寻找民主政治途径的一场梦就这样破灭了。他依靠张家旧军队来实现这个梦想的路子,不是玩笑又是什么?

早就怀有篡权野心的总参谋长杨宇霆,一直把郭松龄视为篡权阻力,在郭松龄夫妇被捕后生怕情况有变,不等将他们夫妇押送沈阳听候张学良处置,立即下令就地枪决。不管郭松龄夫妇信奉什么政治主张,与所有为理想献身的人一样,死得很是英勇。他们没有高呼什么口号,那无声的从容,是一个军人最为倾心的视死如归。

行刑时,顾秋水与他们相距不过十米,他看见拿过燕京大学毕业文凭的郭夫人,中弹后拼却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郭松龄身旁牵住他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也以为,这一乎叛事件,随着郭夫人咽下的最后这口气落下了帷幕。

没想到郭夫人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人人以为她的生命已然了结之后,突然又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

在军阀队伍里当兵的顾秋水,难免不沾上兵痞的习性,面对此情此景,头一次思考一个兵痞不大会考的问题:是什么力量使一个生命已然了结的女人,又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顾秋水还得知,奇 …書∧ 網在乎叛的庆功宴上,张学良和所有赴宴的老将们一一碰杯,对他们在这一场兵戎相见的叛乱中对张家军的支持表示安抚和感谢,却越过在这次子叛中立了大功,正向他举杯的杨宇霆,既没有给杨宇霆敬酒,也没有喝杨宇霆的敬酒。郭松龄迫走滦州、起兵倒戈,不能不说事出有因。这个得宠于张作霖,实行军阀专政、吞蚀军饷、贻误战机、图谋不轨、腐败军风的杨宇霆,可能是个关键。

杨宇霆的那杯酒,无颜回旋地停滞在半空。沉醉在乎叛功绩中的杨宇霆,却没有嗅到那杯里的酒香顷刻之间发出了血腥。

对叛将郭松龄,张学良一直难于以仇相向,反倒因失去这一员与他共创新式军队的爱将耿耿于怀。他保住了起兵倒戈的所余将土,正是这些人,在东北军进关后以及在西安事变中,成为他依靠的骨干。

这小小的广杯酒,预示了差不多四年后,即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一日,杨字霆将被张学良处决的前景。处决这个上将军张作霖的重臣,文章做在“篡权”,此外没有透露更为详细的缘由。只有张学良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也可以说他是死在郭松龄的手中”,让人们想起四年前,郭松龄被“就地枪决”的往事。同样,这小小的一杯酒,性格即命运地预示了张学良在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中的悲剧结局。郭松龄夫妇被就地枪决后,顾秋水独自来到冰天雪地的拒流河旁,举头向天,号啕一场,虽然他也说不清他号啕的是什么。

健忘是人类一个令人伤感的弱点,到二十世纪,更发展到不堪言说的地步。而顾秋水直到晚年,还清晰记得这个生命已然了结的女人,突然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的情景。

回想起一生见识过的三教九流,这个女人的死才真正让他钦佩。难怪戎马倥偬的他,对没经过流血洗礼、没见过人头落地的胡秉宸嗤之以鼻。

他和胡秉宸曾有一面之缘。

那一次会面很不投契。胡秉宸几乎没有平视一个男人或与人成为知心的记录,这并不完全与他长年的地下生涯有关。与历史关系久如胥德章者,二人之间也不过是“见面只说三分话,未可轻抛一片心”。不像吴为,因为轻信,无数次被人欺骗,但也正是如此,反倒落下几个无心不可交的朋友。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短短一天里,兜着圈子,回首他们在二十世纪的一些经历。毕竟他们都老了,人一老,就难逃怀旧的情结。

即使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又有多少能像他们那样,记得,并参与过那个世纪的一些大事?

特别胡秉宸,还有一部巨著正在撰写,他需要丰富,核对,验证。

他们发现,在一些重要的历史关头和地点,他们差不多总是擦肩而过。比如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延安,四十年代的重庆、天津等地,如两条交叉线,而不是平行线。

只是在谈到东北军的覆灭和张学良将军的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契合点——

“……西安事变时,我们在西安押着蒋介石的一百多架飞机,南京的政府大员也都在西安,如果蒋介石扣押张学良,就可以用这些为条件进行谈判,不放张学良就杀掉这些人质。南京方面即使来轰炸也无法下手,它的政府等于全在西安……可是王以哲这些人却主张放了蒋介石。”

“王以哲的主张也许和我们党当时的政策有关……不是我们不想杀蒋介石,可他那时还有那时的用处,至少可以镇住各方军阀,如果把他杀了就会天下大乱,对抗战、对我们党反而不利,那时我们只剩下三万多人……”胡秉宸如是说。

“不过当时东北军里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有人在国民党西安党部地下室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个文件,从文件上看,国民党似乎用六十万块钱,收买了王以哲、何柱国,所以他们出卖了东北军,力主释放蒋介石,释放扣押在西安的南京政府要员,还有那一…百多架飞机。反对释放蒋介石的应得田、孙铭九这才会杀王以哲。后来又说那个文件是国民党做的一个扣儿,假的,应得田和孙铭九上了当。有个叫刘多权的,是王以哲的人,王以哲被杀以后,他带兵进西安城抓应得田和孙铭九,他们两个人得知这个消息,跑了。只抓到他们丰下的一个连长,披刘多权在王以哲前开了膛,祭奠王以哲。不过东北军当时五六个军自相残杀,那个文件也可能是有人造出来作为内江的借口,可是共产党不相信应得田也是真的。他后来的下场也很惨……抗战胜利和解放以后,我和他都有过接触……”

胡秉宸似乎事不关己地说:“你说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在一个动荡、多头政治势力争夺天下的局面下,什么事都会有人拿来做文章。再说相信不相信,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起在延安时,有个四方面军的干部和他关系不错,冬季长夜,又没有什么叮以消遣,两人常常围着火盆聊天,那个四方面军的干部不止一次对他说:“长征的时候,以一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右路,沿途有老百姓……以四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左路,那才真是艰苦呢。过草地的时候,我们走的也是草地中间,那是最不好走的地区……与右路军会师之前,我们每个人还织了一件毛衣送给他们,表示我们的欢迎,可是后来,四方面军太惨了……”

据胡秉宸所知,即使毛泽东不吃掉张国焘,张国焘也要吃掉毛泽东;毛泽东的一方面军到达延安与四方面军会师时只剩下八干多人,而张国焘的四方面军有两万多,他的确看不起穿得破破烂烂的一方面军,总在打听一方面军到底有多少人。

毛泽东呢?就像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