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有茶杯,沙发上有小毯子,小茶几堆着一小迭的浪漫文艺小说,电视柜上放着一些照片。
程捷站了起来,看着那几张照片,笑,「妳小时候跟现在一模一样。」
「是啊,连脸型都没有变。」
「这是全家福?」他指着其中一张四人合照。
「嗯,这是我国中毕业的时候。」
「领什么奖?全勤?」
「我这辈子没领过全勤,那张是县长奖的奖状。」石湛蘅走到他旁边,「奖品我忘了是什么,是书还是字典之类的东西吧,记得很重就对了,大热天背那个大袋子回家,超痛苦的。」
「这张呢?」
「这是我弟要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在中正机场拍的,站在中间的是我们的爷爷奶奶,其它年纪大一点的是伯伯叔叔姑姑们,年纪差不多的是堂姊堂弟们。」石湛蘅好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原本应该是要离情依依,结果因为我弟把护照留在台北家里,突然变成一场大混乱,等他上飞机时,大家的反应居然都是松了一口气。」
程捷看她说起家人时的表情,幸福得像小孩子。
她是很单纯的。
单纯,却不愚蠢。
下一张,四个他都认得。
「妳还有印象吧?乔霓、方玺媛、夏品曦。」她还特意强调「夏品曦」这三个字,「大学校庆的时候拍的。」
「妳们是大学同学?」
「不是,我们是同人社团的。」
程捷以为她说的是「同社团」,于是,顺口问道:「什么社团?」
她们几个女孩子的感觉比较偏静,喜欢的应该也是静态活动吧。
「同人社团。」石湛蘅笑,「不过其实她们都只是来晃晃,夏品曦是入学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乔霓因为不喜欢晒太阳,所以才选了这个确定可以待在室内的社团,方玺媛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参加的,只有我,是真正的同人女。」
程捷的表情很奇怪。
石湛蘅猜想知道他就跟大多数的人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做同人,甚且有可能把同人女与同性恋之间划上等号,于是顺道解释。
「你知道网球王子吧?不知道?棋灵王?也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举了一个比较像他这年代懂得的漫画,「灌篮高手呢?」
「知道。」
「那你知道有些人会想要叫樱木花道去追流川枫,或者很希望花形透跟藤真健司在一起吧?」
唔,婚纱店里面有个刚来的小妹好像就是这样。
小妹每天嚷着,安倍晴明为何不跟源博雅在一起之类的。
「有的人只是想,可有的人会行动,自己写小说,自己画漫画,在那种小说或者漫画里面,樱木花道跟流川枫可以谈恋爱,花形透跟藤真健司可能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社团就是专门在做这种事情。」
「作品完成后,就做成网站吗?」
「也出书埃」
她说得很轻松,他听得很意外,虽然没有讲,但那表情分明就是--这样可以出版吗?
「不过是以社团名义出的啦,叫同人志,或者个人志,出版社出的书那叫商业志,是不一样的,同人的世界天马行空,连金田一都可以跟柯南谈恋爱呢。」
「那妳已经出过书了?」
「嗯,我写过两本霹雳布袋戏,跟一本灌篮高手的同人志。」
「这样的话,妳也可以写小说嘛。」
「我是在写埃」她一脸奇怪,「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的职业就是写小说埃」
第七章
小说家……
这辈子从不看爱情小说的程捷,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文艺小说作者产生好感,甚至,在那个便当之后,他们出来见面了。
原因则是,那天他们吃便当吃到一半的时候,电视上正好在播放花卉博览会的消息,他觉得她似乎很有兴趣,于是他说,他可以开车,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当下就点头了。
现在车子停在她家的公寓楼下。
程捷打了电话上去,她说十分钟后马上下来。
不知道这算不算约会,他觉得应该算了,但也知道,石湛蘅应该会认为这不算什么。
助手席旁边的车门突然被打开,「等很久吗?」
「还好。」
然后,她坐了进来,带着淡淡的香气。
今天,她穿着白色的外套、短裙、马靴,长长的头发一卷一卷的散在肩膀上,化了妆的脸十分可人。
石湛蘅被他的眼神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干么这样看我啊?」
「妳今天打扮得很像女生嘛。」
「我本来就是女生埃」
「妳平常像个粗工好吗?」
她闻言抗议,「我什么时候像粗工啦?」
「每一次见妳的时候埃」
他们后来又见了几次,都是在她家里,他呢,永远很悲情的用「公司多定的餐盒」为借口,她则提供吃饭的地方,以及咖啡--没喝过还真的很无法想象,她煮得一手好咖啡,就连小西点也做得很好。
他以为她是有兴趣才学的,后来才知道,她大学时期,曾经在饭店的点心部门打过工,不要说饼干,就连三层蛋糕都变得出来。
跟她谈天很愉快的。
不过老实说,她的样子也实在太不像女生。
不去看脖子以上的话,还真的很难断定,这人的真正性别。
她总是穿得很多,看不出身材,吃起东西虽然不像男人那样大口吞,但也绝非女孩子那般秀气,看电视看得高兴的时候,还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有次不小心按到色情频道,男女主角正在宽衣解带,他不好意思,反倒是她一派大方的继续啃鸡脚,完全没有要去碰遥控器的意思。
程捷觉得有点不自在,正想转台,这时--「你干么突然纯情起来啦。」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朝他看了过来,眼神带着研究,「不要告诉我说,你没看过埃」
「怎么可能没看过。」
「那为什么脸这么红?」
居然问他为什么脸红?
当然会脸红,他承认自己看过,也爱看,可是从来没有跟女朋友以外的女生一起看,不是情侣的一男一女看这种激情片,太猛了,万一他真的色性大发的时候怎么办?
「快点转台。」
「我在吃鸡脚啦。」
「还鸡脚?」程捷觉得电视中传出来的声音刺耳得很,「妳不怕等一下我变成衣冠禽兽?」
只见她呆了呆,然后爆笑出来,「你在担心这个喔……对对,先转台,你要不要去洗一下脸?洗手间在厨房旁边。」
洗脸的时候,还一直听到她哈哈大笑的声音。他该怎么说,怪她大条没神经,还是怪自己的构造太脆弱?
出来时,电视画面已经变成新闻台了。
她还在闷笑。
那时,他们才第三次一起吃饭吧。
后来石湛蘅告诉她,每次看锁码台,都是拿来作为小说中床戏的参考,因为看得多,后来也麻掉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做影片翻译,他说最爱翻色情片,因为台词少,不过缺点就是,看太多之后,也麻痹掉了,所以他现在改翻书,翻一些励志书籍,他说这样子比较好。」
她就这样,一脸纯真的跟他谈论A片。
刚开始他还会思索着究竟是她没把他当男人,还是她没把自己当女人这两个问题,可后来他发现,那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以讨论,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去忌讳。
「因为我是在家工作者嘛。」她笑着这么说。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眼神。
明白,但却又带着些许无奈。
「同学会的时候,大家都会羡慕说,我还有学生的气质,不过,这其实一点都不好啊,大家的应对与交谈都已经是大人了,完完全全的大人,但我却不是,明明是同学,但就是感觉格格不入,甚至还会有人觉得我是装出来的。」
「那种人不要理就好了。」
「可是很多耶,大部分的女生都觉得我在装模作样……我很想讲,妳们有没有脑筋啊?我要真的想装,才不会让妳们看出来,就是因为是同学,所以才用最真实的一面……」
程捷原本以为她要哭了,没想到居然笑了。
「都是一群笨蛋。」她说。
然后她拿起鸡脚继续啃,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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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路平稳的南下。
天气阴阴雨雨的,程捷将车速维持在中等,车子里面有轻音乐,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石湛蘅的心情似乎很好似的,听到熟悉的歌会跟着哼。
由于一个是排班,一个是自由业,因此出游的日子并不是国定假日,博览会的停车场中还有地方,他将车子停在比较靠近售票口的地方。
穿着靴子的脚,一路跳跳跳,「好期待喔。」
「妳是很久没走出台北了?」
「对。」还在跳。
「多久?半年?」
他原本只是想逗弄她,没想到她给了他一个更劲爆的答案。
「快一年。」
不、会、吧--快一年耶,她怎么活的啊?台北到处都是人跟高楼,他光想就觉得闷。
「我上次走出台北是回宜兰老家,不过那次几乎都在家里等亲戚来看,也没去哪里。」小脸上一片认真,「所以虽然今天的天气不好,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因为终于有机会出来走走了。」
因为这样的关系,小小的花卉博览会变成了她的乐园。
一路拿着数字相机猛拍狂拍,有些明明什么也没开出来,她也拍得很高兴,理由也很简单,先拍再讲,不喜欢再删掉就好了。
走到咖啡亭,她跑去买了两杯咖啡跟两份饼干。
他喝了一口,忍不住皱起眉。
「很难喝啊?」
「妳试试看。」
她喝了一口,「哇。」
表情说明一切--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好喝的,但是对于喝惯浓咖啡的人而言,这实在太淡。
「没关系啦。」捧着杯子,石湛蘅轻轻笑起来,「反正也不可能有个东西真的符合每个人的口味与需要,而且我们是来看花的,花好看就好,咖啡啊,就算了,堂堂大男人,干么跟一杯咖啡生气?」
冤枉啊,「我没有在生气。」
「那笑一个?」
扯开笑容的同时,程捷发现了某个不对劲的地方。两人角色颠倒了吧?
正常来说,应该是女生使小性子,男生安慰与轻哄啊,怎么他们会刚好相反过来,「笑一个」这根本就是花花大少的语气。
正想问,口袋的手机响了。
他也没有避开,就在她面前接起电话,「喂。」
「我啦。」汪千妤的声音。
程捷直接的反应就是工作上有问题,「怎么了?」
「我……只是想说,我今天五点就下班了,你今天又休假……可以的话,要不要出来看电影?」
「我人不在台北。」
「那……你在哪?」
「彰化。」
电话那头传来明显的失望,「那好吧,我挂电话了。」
对于小妤最近越来越主动的邀约,他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想给她幻想的空间,但也不希望让她难堪,毕竟是同事,以后还要相处,只可惜她似乎不懂他温和拒绝的意思,一味往前,总是让他为难。
程捷将手机折盖住,然后接到一个促狭的笑意,「很受欢迎嘛。」
「朋友的妹妹而已。」
「不喜欢,但又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对不对?」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跟一个写故事的人出游有多么的危险,因为写故事,了解故事,所以,她很会猜。
「你拒绝她有没有五次?」
「超过了。」
「所以你的方法没效嘛。我告诉你,固执的女生就已经很可怕了,要是身边有那种不看情形乱鼓励的白目朋友,就更危险。」然后,她压低声音靠过去,「万一非常不幸的,还有人跟她竞争,那我想……」她没说完,但脸上却透着同情。
程捷懂那意思。
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她猜得很准。
小妤的确有点固执,小桃与小光也的确一直在鼓励她说一些「只要努力付出,程捷一定会被感动」、「妳已经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妳更了解他」之类的话,然后,朱心薇对他的暧昧也未曾间断。
「妳这么懂爱情,谈起恋爱一定比平常人顺利吧?」
「我才不懂呢。」
「妳刚刚猜得很准。」
「怎么说碍…这么说好了,我知道有的男生会喜欢交很多女朋友,但是,我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交这么多的女朋友,或者说,我知道他们交很多女朋友是为了炫耀,但不懂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妳讲话有矛盾。」
她也不否认,大方的点头,「大概吧。」
那样坦然的表情,让程捷觉得好舒服。
她真的是一个很简单的女生。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许就像她自己讲的,因为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没有机会被污染。
讲到这个,她还会自嘲说:「就是一个呆。」
可是程捷却不这么觉得。
与其说呆,还不如说懒。对很多事情,她都抱持着遥远距离的一种观望,当个身外人的感觉,看看笑笑就算,不会进去蹚浑水,就像现在,她谈论他的事情笑归笑,距离还是远远的。
聊一聊,喝完咖啡,然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到花卉上。
一大片一大片五彩缤纷的花田,看得她满脸笑。
笑脸虽然可爱,但程捷难免有点沮丧,因为看得出来,她对于刚刚的电话完全不在意,换个说法就是,她对他这个人完全不在意。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
小妤的示好对他而言是一种压力,因为深受其苦,所以他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她的压力。
感情虽然要努力,不过,不能是压力。
他知道石湛蘅无心爱情,也告诉自己要慢慢来,他以为她的漫不经心已经是考验的最大值,但没想到,真正打击他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就在他觉得两人的距离应该算正在拉近的时候,她一声不吭的跑到美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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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的冬天,又湿又冷的日子。
雪大得难以想象,就算N度在「最适合居住的城市」中夺得首选,但仍然无法抵挡低温的威力,冰花像是有人从天上倒下来那样,哗啦啦的坠落,而刚落地的石湛蘅就这样看着雪越来越多,越积越高。
拖着行李步出机场,不用刻意呵气,光是呼吸就足以散起一阵白烟。
离开机场的公车上,她不断的想着石硕臣看到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被吓到吧?
被吓到也没办法,自从下了决定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有在MSN上碰到过,而她每次都想着「有碰到再说好了」,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因为老遇不到,她后来也懒得等下一次了。
自己的弟弟咩,又不是来抓男朋友的,不用怕。
来之前,她已经查过地图,那小子住的地方在大学城区附近。大学城区嘛,找人问就好了,她的英文虽然不好,但至少还足以应付。
就这样在倾盆雪花之中,她到了一间公寓楼下,地址是对的,但信箱上的名宇拼音却不对。
正在疑惑要不要直接杀上去,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用很道地的英文问她找谁。
石湛蘅回过头,见是一个年轻的少年,于是说出弟弟的英文名字。
「石硕臣埃」
突如其来的中文吓了她一跳,吃惊的表情全在脸上。
少年抱歉一笑,「我是香港人。」
唉,是她自己没想到。
华盛顿大学有多少华人学生,再加上硕臣住的地方本来就是个类似中国学生会所之类的公寓,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