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旁观众人越吵越烈,几乎将全班都卷进来,所有宿怨旧恨都翻出来吵。归功于她平实的面孔,总给人以内向、文静的刻板印象,即使是冷笑,在旁人看来也是浅浅的微笑。她,一向是不引人注意的。“你们在闹什么?”
终于,他们的吵嚷引来了值日老师。“老师,他们诬赖我们!”那一派恶人先告状。杨晓虹怒道:“什么?明明就是你们做的!”“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拿不出证据就别随便说话,说不定你自己弄的,还想陷害我们……”又是一阵吵嚷。“够了!”值日老师一声大吼,待学生们安静下来后,脸色铁青地扫视着这群不安分的资优生,“你们刚开学就这样聚众吵架,还想不想读?”杨晓虹插口:“老师,是他们……”老师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还没问清楚就直接将矛头对着他们,她颇觉得委屈。看吧,连表面上的公平都不维持了?师琳无声地冷哼。
“你还有话说!”值日老师指着杨晓虹,“就是你引起争吵的,照你这种行为,本来应该记过处理,念在你初犯,给我写一份检讨,下次就不是这么处理了,记住了吗?”杨晓虹愣了。值得同情,不过吃亏一次就记住痛了,早点明白这个学校的真面目也好。师琳瞄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没希望当上班干部了,想必老师们选人时必有一个标准是有钱学生的接受度。不再理杨晓虹,老师逐一扫过其他资优生,“你们都一样!成绩好一点就得意自满,参加吵架,破坏同学之间的团结,也要给我好好反省,以后不许再犯了,学习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吗?”
老师走出课室,资优生们一片沉默,而得胜的富家子弟们则爆出欢呼,怪笑声、讥讽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杨晓虹在一片奚落声中坐落在凳子上,看向师琳的眼光有些迷茫,“怎么老师可以这样?甚至连事情的始末都没问!怎么可以这样偏袒他们?”唉,看来她还没接受现实呢。师琳无言以对。“对呀,老师太过分了!”其他资优生围在她们身边,个个都是忿忿不平的样子。
一名男生将手放在她们肩上安慰道:“别担心,我们一起找教学主任说去。那个老师摆明了袒护他们,我们非得讨个公理不可!”“谢谢大家!”杨晓虹重新振作似的说道,“说得对,我们总不能任人欺负,下课后我们就去找主任说……”师琳将肩头从那男生的手下挪开,起身走出他们围成的圈圈。“师琳,你去哪?”杨晓虹停住演说,有些讶异地问。“厕所。”不理背后那群全愣住的天真学生们,师琳走出教室,在经过课室的窗台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里面。
资优生在讨论着,但三三两两分散在四周的富家子女们亦在窃窃私语,诡谲的眼光不时扫向毫无所觉的资优生们。师琳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方才那值日老师的言行对他们来说,不啻是种鼓励。看见老师如此明显的偏袒态度,他们更有恃无恐,下次再行动就肯定不是小小的香口胶了。看来,更大的风波在后头呢。师琳走向栏杆边,轻叹口气——而她也被牵扯进去了,真烦!
次日下午,师琳的预感得以实现。看那前面校道上,被人拦住的不正是杨晓虹和她的同伴?师琳远远地站着,观望了一会儿,确定那群人只是动动口,警告一下杨晓虹而已,便决定不去多管闲事,转身欲绕道走。人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别妄想别人来救赎。拐进旁侧的林阴岔道。竟差点撞上杵在入口处的三个男生,师琳退后一步,仰头瞧去。奇怪,他们是伊顿的学生吗?外人是不能进校门的,所以在校内的应该除了老师就是学生了。但他们身上穿的制服有些不同,款式相似,但颜色不一样。伊顿的学生是普蓝色,他们的则是蔚蓝色,更显眼一点。“喂,那边是你们班的同学吗?”其中一个挑染了头发的男生瞅着师琳肩头的图案问道。在伊顿学生制服的肩上,根据班别绣着不同的条纹,很容易辨识出哪个班的。师琳点点头,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染发在学风开放的伊顿很普遍,但染成他那种五颜六色的还是不多见,奇异的是,那夸张到极致的色彩与他飞扬的眼眉搭配起来,竟十分协调,而且更凸显了他的青春气息。
“看见自己班的同学有难,你竟然掉头就走?”那男生为她怯懦的行径挑高了眉。“我想,我去了也没用。”“至少你应该去向人求救或报告老师啊,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顾自己?”那男生声音大了起来。师琳低下头,看似被他骂得有些羞愧,但浮上眼中的是讽刺——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以你的立场,你应该去做。”冷冷的声音,出自另一个男生。师琳一惊,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非常锐利!他站在那染发的男生旁边,比他还高出一点,师琳没看清他的相貌,惟一的观感是他过人的锐利。极少有人看得出她的想法。
“你真没义气!”那染发的男生没好气地哼声,“如果你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同学却袖手旁观,你会怎么想?”师琳没出声,如果是她处于那样的境地,根本就不会奢望有救星出现,她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够了,新阳,不要这样苛责她。”好温和的声音!师琳循声看向站在最后面的那个男生——漂亮!刹时脑海里只有这个词,虽然用它来形容男生不太恰当。白皙的皮肤、顺贴的头发、接近完美的五官加上优雅的微笑,仿佛依照他的形象能勾勒出天使!但真正吸住师琳的目光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纯净的眼,不染一丝纤尘。
“她是个女孩子,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而且……正像她说的,她去了也于事无补。”温和的声音轻轻地说道,眼中含着了解和包容。师琳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对着这么明净、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她心中竟翻涌着极为不舒服的感觉。此时那一方蓦地传来杨晓虹几人的惊叫,他们望过去,见那些人示威式地把杨晓虹她们推倒在地上,正待扬长而去。染发的男孩轻咒一声,“我们过去逮人吧!”话毕率先走出去,其他两人也跟了过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师琳呆在原地看着,只见他们三人过去后,场面立即逆转,原本张牙舞爪的欺人者变成温驯的小绵羊,而受害者开始指手划脚地申诉。师琳看得大讶,越发对那三人的身份感到好奇。
一会儿后,那些欺负人的富家子弟垂头丧气地离开。三个蔚蓝制服的男生也在跟杨晓虹说了几句话后离去。师琳走过去时,仍可看见杨晓虹她们崇拜地望着三人远去的方向。“他们是什么人?”她一向不是好奇的人,别人的事能不理就不理,但这次忍不住问了。“啊?师琳!你怎么在这里?”杨晓虹回过头来,见到她有些兴奋,“你看见了吧?刚才是学生会的!”能看到伊顿的传奇人物,还能跟他们说话,她们太幸运了。“学生会?”伊顿的学生会很伟大吗?师琳记得以前学校的学生会不外乎开开会搞搞宣传,乃可有可无的摆设。
“你竟然不知道?!”她们不可思议地嚷起来。“师琳,不是我说你,你不要老是一个人闷着,外向一点啊。”杨晓虹一直觉得她安静得不像话,“竟然连大名鼎鼎的学生会成员都不知道,真是逊!”另两个女生也很不可置信的样子,“不是吧?你真的不知道?在我们以前的学校就流传着他们的事了。现在班上的同学几乎每天都在谈论他们,你都没听吗?”她们可能不知道,她的听觉很有选择性。师琳笑笑,“不好意思,你们再给我讲一次好吗?”
“当然!”杨晓虹挥舞着手指,“我们的学生会是伊顿的骄傲,也是伊顿最具特色的标志!刚才的是最重要的核心成员,学生会会长司皓南,就是刚才中间那个最高的。秘书长景麒,是左边那个。右边那个染头发的是执行委员,霍新阳。”“景麒?”师琳喃喃地念出他的名字,那个让她感到惊奇的温柔男生。“对,景麒他长得很俊是不是?当然,霍新阳也很帅……”“可是我觉得司皓南也不错,他好酷哦。”“都很好啦!但你别肖想了,他们是站在最顶尖的人,跟你的距离可不止太平洋那么窄。”“做一下梦而已嘛……”
“我们学校的学生会很厉害吗?”师琳等她们的讨论告一段落,插进去问道。杨晓虹夸张地双手握拳,“当然啦!伊顿的学生会跟别的学校不一样,是由校董会直接授权的。有权对学生进行奖惩,不受学校其他机构管辖,拥有极高的自主权.这才是真正实行学生自治的方式,这才是学生的民主,以学生会的形式,学生自己管理自己,这正是伊顿的特色!”所以,入读伊顿,参与学生管理的运作,一直是她努力追求的梦想。简直是手握生死大权嘛,师琳的冷笑照例没有人看得清。什么学生的民主?形式上的玩意儿,实质上操控权还不是握在那些有钱人手里?“那么,学生会的成员都是些什么人?”想必也是属于上流阶层吧。
“它的成员全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是经过全校投票选出来的,不论哪方面都十分优秀。”“哦?都是富家子弟吧?”杨晓虹愣了愣,“也不是啦,但是成为学生会成员是需要校董会批准的,可能会把家庭背景考虑进去吧……不过,真的有才能的话,就一定不成问题。前年就有个贫困家庭的学生进去了,总之学生会的人真的很优秀啊。唉,这种制度真是好,我们以前学校的学生会算什么?一点劲都没有,那时羡慕死伊顿了!”是这样吗?师琳挑挑眉,别再问下去。
话说回来,那学生会在某种程度上真的起了作用呢,像刚才那些人就怕得要死,乖乖收敛了恶行。她原本还有点奇怪,照这帮天王老子般富家子弟的行径,伊顿居然安安稳稳地运行,不仅没闹出了什么大事,声誉地位还直直上升。原来,是因为这股压制力量存在,终于觉得,伊顿果然有点特别。但也改不了它内在的金钱至上的事实。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关她的事啦。她只是个过客,不用去想太多,省得蹚浑水。而那双明净的眼……那个叫景麒的。这个学校居然有这种人的存在,让她有些意外。
但是,为什么她会对他有那样强烈的波动?那是一种很想让他在眼前消失的感觉!
第二章
夜色渐深,师琳打了个呵欠,将手中刚完工的彩塑小星星扔进玻璃罐里,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床边拍拍枕头,关了灯,正要躺下,忽听外面大门传来声响。她顿住动作,静静地听。是母亲回来了。这次出差大概半个月吧。听得到父亲房里开灯的声音,接着是房门打开的轻响和细微的谈话声。师琳下意识地望望表,一向早睡的父亲这时候已入睡一个多钟头了,但听到大门轻响便立即醒来迎接妻子。十几年来,父亲总是这样的。缓缓躺下,师琳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外头的声响一点一滴传进她耳里。父亲在忙进忙出、嘘寒问暖,想必脸上还挂着一贯憨朴的笑容吧,那种几近讨好的笑总是让她不忍再睹。而母亲应该是带着几分疲倦的,有时懒懒地应答几句,或许还会不满地呵斥,那美艳的面容可能显出一些不耐烦,因为父亲唠叨得太周全。
师琳睁着双眼听着,良久,全部声音静下来了。她翻了个身闭上跟,调匀呼吸,想让自己睡去。半个小时后,师琳张开万分清醒的眼,坐了起来。拧亮床头的台灯,下床到梳妆台上取了那个星星罐和制作材料及工具,坐回床上。抽出一根细长的彩色塑胶管,就着床前柔暗的灯光,将胶管捻平,折一个90度角,绕过去打一个小结,抽紧,翻过来,再折一个90度角,打结,抽紧,再翻到背面……周而复始,到了最后,将管子绕一圈,插进缝里,剪去多余的线头,一个星星就出来了。扔进罐中,抽出另一条塑胶管继续编织。
一个、两个、三个……做熟了,手指仿佛有意识般自动地操作。如此繁复的工序,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顺利完成,于是在重复着手上的动作时,必须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此,不会再去想其他。如果做人也能像编织那么简单就好了。不知从何时起,她爱上了制作这些小玩意。衣柜一角堆满了历年来的成品,千纸鹤、手织的荷包、锻带结成的各式花饰、针钩的披肩、细绳编的风铃、棉布小公仔,甚至还有绣花手绢。一闲下来,总习惯性地拿些玩意儿来做,做好了,也就对它失去了兴趣,随手把成品丢掉或乱七八糟地堆在柜角。
又做好一颗,她把它放进罐里,晃了晃半满的玻璃罐。这种星星的折法虽然不复杂,但因为细小,且制作一颗便要反复打十五个结,很耗眼力的。就这么小半罐,花了她二十多个晚上呢。想想,她也真是闲着没事干,专做这些没用的东西。自嘲般地笑笑,她是实在没事干啊。学习和考试是最容易不过的任务,只需花三分精力就可以应付,而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有时候真的觉得,活着很无聊。她又抽起一根塑胶管,在手指间绕着圈,没错,就是无聊,别人的事不想理,亲人的事想管也管不了,而自己的事——自己有什么事?
无所谓地轻笑,或许,她的存在,确实是可有可无的。蓦地一双眼睛浮上脑海,她突地顿住笑容。奇怪,好端端怎么会想起那双清澈得让人不舒服的眼睛?不明所以地呆了半天,真是怪啊,她的联想力也太奇怪了吧?莫非真是无聊至极了?摇摇头,师琳甩去纷乱的思绪,重新埋首于手工活。连父母的事她都不想理了,还管那个不相干的人的眼睛怎么样?一颗,再一颗,罐中的星星逐渐增多,师琳的十指持续舞动着,直到被睡意征服。
“爸,早。”“早,琳琳,昨晚有没有被吵醒?”师明康向女儿扬起笑脸。“没有。”师明康点点头,“那就好,昨晚你妈回来了。”“哦。”师明康给盆栽浇着水,一边说:“看来你妈这次很辛苦,说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回来的时候还有点晕车,我们今晚熬点汤给你妈补补,你觉得什么汤料好?啊,琳琳……”回过头,才发现女儿已经走开了。他呆了呆,不禁有些失落。以前厂里工作忙,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去照料她,总是把她托给奶奶、婶婶带,要不就是请她小姨帮忙照看一两天,幸好这孩子自小就懂事,极少哭闹。想起来,那时她也挺辛苦的,可是,一忽就长大了。每次见到女儿,总有些歉疚浮上心头,想尽量补偿她,也似乎无从做起,想跟她说些话,又不知道拿什么当话题,时常让他不知所措。唉,他就是笨拙啊!现在琳琳大多时间都是沉默的,什么事都自己做,不喜欢旁人插手,小时候还挺黏人的呢,不知何时起变得不爱说话了。
是像她母亲吧,琳琳虽然五官像他,但那气质和神态都似足她母亲,连性子也越来越像了。“琳琳。”此时江月华从楼上下来,正巧在楼梯口碰到师琳。“妈,你回来了?”师琳看着母亲,轻轻说道。仍是没变,雍容华贵,根本不像有她那么大女儿的四十岁的女人。“嗯,昨晚回来的。”江月华见了女儿,难得露出笑靥,和师琳一同走向饭厅,“琳琳,学校怎么样?”入读这样的学校,可是她当年想都不敢想的美梦。入学一个星期来,肯定遇到很多新奇的事,琳琳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吧。“还行。”师琳简单地回了两个字。
“哦……哦。”江月华不禁愣了愣,突然想起女儿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晚上不肯睡觉,非要等到她回家,兴致勃勃地缠着她讲学校的事情,直到她不耐烦。现在……她看着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儿,笑了笑,毕竟是大了呢。“那么同学们呢?还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