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止步。”太医跨出门槛,转过身,抱拳道。
我点点头,尽量压住心中的怒气,这个气是我在见到那个正中间站着的蕴端开始冒出来的,“您慢走,赛楞额,替我送太医出去。”
“是。李院使,这边请。”赛楞额走过来,引太医往外走了。
我没看外面这些人,转过身想要进屋,可是刚一转,就跟兰儿泰撞了个正着,她身边还站着许多女人,天黑,看不清楚面目。兰儿泰先开了口,“福晋,王爷没事儿吧,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我无言的点点头,往旁边让让,这个动作刚做出,呼啦啦就进去了一大堆人。
我没有理由去阻拦,也不能去阻拦,看着她们从身旁进去,只是苦笑了一下。
等人都进去完了,我这才往进走,可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蕴端偏偏在这时候开了口。
“额娘,阿玛有事吗?”蕴端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听得出他有点儿害怕,可是我那会儿哪能顾得上他呢?而且我一看见他就是一肚子的火,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巴掌。那个巴掌在夜深的情况下听来,出奇的响亮。
蕴端这次没有像小时候那次梗着脖子歪着头瞪我,而是顺着我的巴掌把头低了下去。
一巴掌下去,除了蕴端,剩下的孩子全都跪在了地上。
“你的事我回头跟你算账。”
冷着脸,甩给了蕴端一句话之后,我转身进了屋。
背对着我,有一个人嗵的跪到了地上。
我其实一直知道,蕴端要的东西本身没有错,可是在岳乐被他气的躺下那一瞬间,我没有选择原谅蕴端。现在想来可以说那会儿子我心硬,没有顾及到蕴端本来就已经内疚的心,可是那时那景,我又哪能顾得上呢。
等进了房门,我才发现,岳乐的床前围了一大堆人,个个都用帕子抹着眼泪,那时候我没跟着她们一块儿抹眼泪,而是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蕴端的那句话,“额娘,您还没过够吗,跟那么多额娘一起分享一个男人,永远在等待中过日子,您就真的好受吗?”,好受吗,不好受,可是必须得接受。
站在外围,看着兰儿泰拉着岳乐的手,而那个被她拉住手的男人,眼睛却在四处乱找,直到看到我的时候他才停止了搜索,笑了一下。
这就够了,我要的就只这么多。
那天晚上,整个安王府没有一个大人能睡得着,只有那些跟令儿一样大的小孩子才能安安稳稳的当没事儿人一样做着自己的梦。
岳乐的病没有什么大碍,可是不能不说,岳乐的精神头也是一下子垮了,因为他的病,蕴端的指婚也被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他能从床上下来之后,那个旨意才算迟迟而来。我知道,那个旨意不下来,不要说蕴端的心静不下来,就是岳乐也静不下来。
岳乐养病的头两天,他把我都做不出来的事都做了,他竟然给外面的人说,他的病不重,不需要每天吵吵杂杂的来那么人,只要我一个在旁边守着就行。得,他一句话,我就成了那么多人的眼中钉,兰儿泰时不时要在房里哭一阵,整个府里就她跟我住的近,她一哭,我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我是请她过来也不是,不请也不是,因为你请了这个,不请那个也不行,可是偏偏那个躺在床上半拉身子动弹不了的老头这次是犯上了倔,死活不见人。可是他倔,哪比得上我倔,在兰儿泰哭哭啼啼第三天的时候,我把那个戒给破了,好在那些人也不是不懂分寸,来了之后也只是请安,然后问问岳乐的情况,到最后把一些补汤留下,人就走了,所以岳乐也不算很烦,最后还尝出了甜头。
那天中午兰儿泰给送完汤水之后,他靠着靠枕坐在床上一边张嘴等着我喂,一边喂完了还要发表一下看法,“嗯,这是兰儿泰的手艺,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是比某些人强,某些人到现在连一个汤都做不出来。”说完,还咂了咂嘴,一副满足的样子。
我故作生气的使劲把剩下的汤一勺子给他灌了进去,“是不是侧福晋给你做的还是十全大补,那我一会儿让灵丫儿给你做一碗泻火的汤,张嘴,张大点儿,勺子给我吐出来。”
人都说,老小老小,老了也就小了,岳乐现在比令儿还小,我刚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张大点儿嘴,这位爷就故意把勺子给叼在了嘴里,我只有使劲往外拔,可是我不敢用劲,他倒是全副劲都使上了。我拔了一下,没拔出来。
他翻着眼睛,摇摇头。
我是被他气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自己把话说绵软了,把碗递给灵丫儿,看见她嘴角的笑,我冲着她无奈的笑笑。岳乐张嘴等我给喂饭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阿玛,还有现在这幅撒娇耍赖的样子,我的心那还能真的笑的出来呢。
转过身,往岳乐跟前凑凑,拉着岳乐的胳膊,就跟哄小孩儿一样,“来,王爷,张嘴,嗯,乖,来,让我把这勺子给拿出来。”
岳乐这才送口,一松口他就笑。“我说你是成心的是吧,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十全大补呢,你欺我老,是不是?”
我把勺子拿起来,站起来搁到桌子上的托盘里,拧过身,回了他一句,“敢情男人也怕老啊,我这个做女人的都不怕,您堂堂的和硕亲王还怕呀。”
岳乐把笑敛了起来,嘴角歪了歪,往后一靠,眼睛看着上方轻轻的说了一句,“我是怕老,我还没看见自己的儿子跟女儿成家,令儿也才那么小,我还不想这么早见阎王,你知道吗?”说着,视线转向我,淡淡的笑了。
我尽量把心里泛上来的酸压住,刻意的很夸张的笑了一声,可是这个笑在那个时候就有些突兀了,所以只能收住笑,走过去,把他的手握住,“我也一样,你说我们是不是前辈子真的欠了他们的,这辈子不还完,不要说老天爷不答应,就是我们自己也放不下心?”
岳乐叹了口气,把我的另一只手攥住,放在他的心口上,过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光是欠他们的,还欠了另外一屁股的债。哎,对了,蕴端怎么这一阵子没见?”他往起坐了坐,看着我问。
“我没让他见你,我自己也没见他。”低下头,看着被子上绣的花。这个被子还是我的陪嫁呢,现在也旧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孩子没错,错的是我,你也是,早知道也不告诉我,一早就回了不是比我来回折腾好的多吗?”
“我哪能知道呢,大的护小的,一块儿给我上戏,我又不是神仙,哪分得清真假呢。”蕴端,我这一阵子不待见他。
可是也是时候该跟蕴端谈谈了。
蕴端那一阵子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问过灵丫儿几次,都说是在自己屋里呆着,哪也没去,亏得他没出去,要是在岳乐都躺到了床上他还往外跑,那那两条腿,我是能下的去棍子的。
“额娘。”蕴端进门之后,看见我的眼神,他竟然往后躲闪了一下。蕴端还小,他那个时候也才不过十七岁。岳乐突然的倒下,还有我的巴掌跟不待见,孩子也不好过。
“怕什么,我又吃不了你,往跟前走,坐那儿吧。”我指指自己旁边的石凳。
跟蕴端谈话我是放在了园子里的亭子里。大中午的,那儿人也少,还有点儿风,僻静也凉快。
蕴端一句话都没说,乖乖的走到石凳旁边,坐下了。
“还疼吗?”开口的时候我是看着外面的池子,问完了,我才转过头看着他。
他可能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的眨了两下眼睛。
我指指脸颊。
他这才反应过来,“早就不疼了,额娘,阿玛。”
他没说完,上次就是说了一句阿玛,被我扇了一个耳光,别的没记住,看来这个耳光怎么来的他是记住了。
“他没事了,今天中午还给我唠叨你来着,他说你没错,错的是他。”我一边说一边盯着蕴端的眼睛,看着他的反应。
蕴端把嘴唇咬住,摇摇头。
“你也别摇头,你阿玛说的没错,这件事本身你没有错,你喜欢你的人,找到一个真心真意的能跟你过一辈子的人,就像你阿玛说的,额娘也该恭喜你,而且那天看着你那么多的额娘围着你阿玛,额娘打心眼里羡慕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一生一世,仅此一人,哎,”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额娘这一辈子做的最多的就是看了一屋子的书,书里最多的就是像你这样,一生一世,仅此一人,额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过,找一个一辈子就对自己一个人好的人,可是,那是书,额娘活的地方不是书,是现实。你可能觉得你阿玛不专情,觉得他对谁都好,可是撇过现在的这些人不谈,蕴端,你应该知道,额娘不是你阿玛的原配,而是继福晋之后的继福晋,在额娘进府之前,你阿玛心里就已经有过你先头的两个额娘,还有你西屋的额娘,那是在之前就有的。所以别怪你阿玛的多情,他也有他的无奈,可是你知道吗,那天你阿玛醒来之后围着一圈的人,他的眼神一直在找额娘,找到额娘之后,他才笑了,这就够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停住,看着蕴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角渗出了泪。
“知道额娘那天为什么打你吗?”我问他,他摇摇头。
“六年前,我打你,是因为你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爱,六年后我打你,是因为我儿子知道了什么叫□情,可是还是不明白什么叫爱。”这句话我说的很慢。
蕴端撩起眼皮看看我,然后又垂了下去。
“蕴端,你还小,你觉得爱情就是你的一切,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十七哥帮你打埋伏,你竟然还跟他打架,你觉得你做的对吗?还有,你要你的专一,这没错,可是你不该那么说你阿玛,有件事你不知道,这个府里,在指婚前有心上人的不止你一个,”说到这儿的时候,蕴端把头往起一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冲着他淡淡的笑笑,把搁在桌子上的桂花糕往他跟前推推,是啊,又到一年的桂花开的时候了。
看着蕴端和着眼泪把糕点吃到嘴里,我这才继续说,“他选择的跟你不一样,除了你们俩性子跟身上的担子不一样之外,他的说话可就平和多了,他只是告诉额娘,说他是有了心上人,不要说别的,就是这一句话,额娘就已经提出去给他把那个指婚给推了,你也是我的儿子,只要你一句话,额娘也会做,你错就错在,你不懂得爱你阿玛,你觉得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蕴端,爱不仅仅是爱情,额娘不是让你为了亲情就割舍爱情,额娘只是让你在想着爱情的时候也想想亲情。”
我不知道我那天的话蕴端听进去了多少,可是在我去找经希要字帖的时候,看见了蕴端,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臭豆腐在经希鼻子跟前熏。兄弟俩笑成一团。
而蕴端跟岳乐也就算没什么事儿了,可是心里的隔膜就算是消除还是要有一个过程的。
在岳乐病的时候,都是各在各屋吃,因为岳乐前两天已经能够下床,所以他觉得自己好了,就提出要跟全家一块儿吃饭,这才聚到一起吃饭。
岳乐笑着招呼大家吃饭,等他喝了一口我给舀的汤后,事情出了,他拿起筷子要夹菜的时候,手开始不停的抖,颤颤巍巍的夹起了一筷子的炒肝,还啪的一下子全都掉到了桌子上,一时间,桌子上的筷子全都停住了。
岳乐愣了一下,发现大家都看着他,他自己笑笑,“吃饭,看我干什么,病没好彻底,手抖了一下,吃饭。”他用筷子在桌面上一划拉。
其他人才继续吃起来,我没吃,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停下筷子注意着岳乐,斜眼一看,蕴端也躲在碗背后小心的看着岳乐。
岳乐看看桌子上的菜,伸手夹了一块儿豆腐,可能觉得这个比较好夹,可是手抖的实在厉害,豆腐还是一样的掉到了桌子上。岳乐就盯着那块豆腐看了半天。
我实在看不下去,也不想让人都看着岳乐,所以好心的给岳乐往菜碟里夹了几筷子的菜,然后把勺子递过去,“王爷,用这个吃吧。”
岳乐没理会我,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豆腐跟先前的那几块炒肝。
“王爷。”我把勺子往前又递了递。
他可能这时候才看见我递过去的勺子,把脸慢慢转过来,眼神很奇怪,要是非要用词形容,那就两个词,深思和黯然。
可是黯然之后,岳乐就火了,他把手上一直拿着的筷子摔了出去,汤汤汁汁的溅起来不少,孩子们都被吓的站了起来,他冲着桌子喊了一句,“不吃了!”说完,抬起腿就出了厅门。
岳乐给我了个难堪,现在想来,我那时候是挺没眼力劲儿的,岳乐正在那儿难受呢,我还递勺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岳乐,你不行,拿筷子不行,就只能用勺子了,所以当岳乐出去之后,我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砍了,要不然就是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不过,那也是岳乐第一次在孩子面前给我难堪,我那时候也有点儿下不来台。
我尴尬的笑笑,自嘲的说了一句,“瞧我这手贱的,没事儿递什么勺子,我应该直接给你们阿玛换一双筷子,许是这双不合他的手,吃吧,灵丫儿,找人把这收拾一下,阿哥跟格格们还都没吃饭呢。”
等灵丫儿指挥人把东西收拾好,我才叫住她,贴着她耳朵说:“还得麻烦你,去厨房做一碗烩杂面,王爷就喜欢吃这口。”灵丫儿笑了,点点头出去了。
我从内厅往我院子走的时候,蕴端赶了上来。
“额娘,阿玛没事儿吧?”他的眼神里看的出有点儿担心。
“没事儿,”我掏出帕子把蕴端脸上出的汗擦了擦,“倒是你,吃饭的时候没好好吃,就那么一碗饭怎么够呢,半大的小子吃死老子,这会儿你灵嬷嬷正做烩杂面,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一定要吃,记住了没?”手原本习惯性的想要搭上孩子的肩膀,这才发现,蕴端已的比我高半头了,我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看上去肯定不伦不类,所以,索性就放了下来。
“儿子记住了,额娘,阿玛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这就是蕴端饭没吃好的原因吧。
我笑笑,“不是你,是额娘把他惹了,别理他,你要是真有心,当年怎么哄你阿玛的,那你今天就也哄哄他,没听人说,老小老小,你现在就当他是令儿那么大,明白吗?”
蕴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哄完了小的,还要哄老的。
我进房门的时候,岳乐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外面,好像就等着我回来。
可是见我回来,他倒是一拧身进里屋了。
我想想,摇着头,笑了一下,跟着他进去了。
岳乐坐在榻上,等我在他对面坐下之后,才抬起头看着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连筷子都拿不住了。”话说的凄凉,听起来就更凄凉。
我笑笑,尽量轻松一下,“哪能呢,谁说你老了,我不嫌你老,谁还敢嫌呢。”
“可是筷子……”
我把他的话打断了,“岳乐,前些年你天天喂我,就当我以后天天喂你,还你的账,不好吗?”
他吭的一声笑了,“好,那你以后就天天喂我,好歹我现在没落到一饭三遗矢的地步,福晋,我想喝水。”
给他倒水的时候,我还是看着他,现在我干嘛都得看住他。上次没看住,人就倒了。
岳乐看我看他,笑笑,可我知道,他现在的笑十成九成都是为了安慰我,不想让我多心。英雄垂暮,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你就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嫌,没听说哪本书上说廉颇老婆嫌他呀。”我笑着把水递到岳乐手上。
岳乐呵呵笑起来。
重新坐下之后,我开起了玩笑,“你说你现在是不是颇有点儿英雄垂暮的感觉?”
“英雄?还狗熊呢。”
“那你难过什么,我这个美人都没为自己鸡皮鹤发难受,你一个不是英雄的狗熊为了一双筷子生气,还让我在孩子跟前下不了台。”我故意的在往胸前戳,岳乐笑着闪过去了,可是也顺手把我的手捞住住了。
“岳乐,”我把笑敛了起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