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的丧仪很隆重,朝廷给了文臣中最高的谥号,命以一等公的规模葬祭抚恤,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热闹,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是和岳乐一起来的,他在前面和三哥说话,我到后面见了额娘。
几天不见,额娘瘦了一圈,眼圈乌黑乌黑的。
额娘拉着我的手就哭,“那天你三哥赶你,我全听见了,可是,我没办法呀,思敏呀,你不要怪额娘。”
“额娘,我不怪您,从来就不怪,要怨就只能怨女儿嫁错了人家。其实,三哥说的对,我比皇后强,我还能照顾阿玛……”我用帕子捂着嘴,眼泪一滴一滴流了出来。
“思敏呀……”额娘抱着我痛哭,我们都没了最亲的人。
那段日子里,岳乐一直陪着我,我去哪儿他跟到哪儿,他说,害怕我发疯把底下的奴才给吓着了。
阿玛是六月二十三殁的,二十六,皇上转批了阿玛的遗疏,内容是请皇上亲政。
七月三日,朝廷颁旨天下:“经太皇太后允准,皇帝择吉日亲政”。
七月初七,皇上御太和殿,举行亲政典礼。
皇上亲政颁发全国的诏书我全背过了,因为我一直认为,那里面能找的到阿玛的影子。
“朕以冲龄,嗣登大宝,辅政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谨遵皇考世祖章皇帝遗诏,辅理政务,殚心效力,七年于兹,今屡次奏请,朕承太皇太后之命,躬理万机,惟天地、祖宗付托之重,海内臣庶望治方殷……”
阿玛,皇上终于亲政了,您那个实际上的孙女婿真正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您的孙女真真正正成了大清国的皇后,您还没走远,您看见了吧?我想阿玛一定看见了。
皇上亲政,阿玛去世,原先的四辅臣成了三个,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没有了平衡,出事就是难以避免的。
七月七日皇上亲政,七月十七,鳌拜就杀了苏克萨哈,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岳乐那一段的心情也不好,我知道他违了自己的意,那份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定罪折子上,他不仅签了名,而且还是领衔具奏。
那段日子里,他安慰着我,我也安慰着他,这就是夫妻,就是日子。
康熙九年,秋(上)
康熙九年(1670年 庚戌)
正月 祈谷于上帝,奉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配享。起遏必隆公爵,宿卫内廷。
五月 加上孝康章皇后尊谥,升祔太庙。
七月 奉祀孝康章皇后于奉先殿。
八月 诏都察院纠察陪祀王大臣班行不肃者。康熙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首谒孝陵。
十月 颁《圣谕》十六条。改内三院为内阁,复设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大学士。谕礼部举行经筵。
我不知道如果世祖皇帝知道他当年钦定的四位辅臣的最终结局时会作何感想?
康熙六年阿玛离世,同年苏克萨哈被诛,康熙八年五月,鳌拜被擒,免死拘禁,而遏必隆呢,太师、一等公爵在康熙八年也统统被夺,直到今年才重新恢复其爵位。
四位辅臣,相比之下,阿玛算是幸运的。
不过,有时候想想,心还是有点儿寒,辅臣尚且能被诛,何况他人呢?
当今皇上小小年纪就有了如此心计,对于大清朝来说是好事,可是对于岳乐来说,就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在康熙六年到九年之间,我又有了一个孩子,经希。
我的卧室
“灵丫儿,把那个线给我。”我挺着肚子坐在榻上向灵丫儿伸手要放在桌子上的线团。
“主子,您身子不方便,夫人说了,您这一胎特别显怀,让您小心点。您还不安分。”灵丫儿把线团递给我,往我身后塞了一个软枕。
“这不是给兰儿甘做嫁妆吗?大的东西都让别人做了,我也就是做点儿贴身穿的。”我往后靠了靠,给自己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兰儿甘是今年六月被指婚给蒙古察哈尔部亲王布尔尼的。
“您做的能拿的出手吗?”灵丫儿歪着头看着我手上的活,笑着说了一句。
“我让你笑我。”我作势拿针扎她,她斜着身子躲开了。
“您小心闪着腰。”灵丫儿提醒我。
坐直了身子,看着手上的活计,叹了口气,“哎,这嫁到蒙古去,可真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关月夜悬青冢镜;寒云秋薄汉宫罗,那种日子,也不知道兰儿甘过的惯吗?我让你给请的人呢?”我刚才让灵丫儿去请兰儿甘过来,这孩子和我不亲,我不请她,她很少主动过来。
“让四儿去请了。”四儿是我身边的小丫头,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灵丫儿没走。
“哦。”
“四婶。”
门外一声怯怯的叫声。
“呦,格格,您来了,快进来吧,刚才福晋还说您怎么还没过来呢,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吗。”灵丫儿赶紧迎了出去,把兰儿甘引了进来,嘴上也没闲着,说了一句。
“兰儿甘,来了,坐。”我把手上的活放到炕几上,让灵丫儿把炕几往里掀了掀,拉兰儿甘坐到我身边。我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摸着。
“四婶。”兰儿甘很轻声的又叫了一句,看得出她有点儿紧张。
“四婶这是不是有毒蛇猛兽,不请你你不过来?”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开了句玩笑。
“哪能呢,四婶身子不方便,我不敢过来打扰。”她的手抖了一下。
“四婶这里对你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听说你昨天画了一幅梅花,一会儿拿过来让四婶看看?”我把话题换了。
“是照四婶和四叔画的那副图摹的。”
“那就更应该拿过来看看了,一个人一种画法,哪能人人都一样呢。”
灵丫儿在这时给她上了一杯茶,她的手顺势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
“四叔拿去裱了,说我出嫁了以后他留着好当个念想。”她捧着茶杯,低着头说。
“噢。”我把放在她身边的手也收了回来,放到肚腹上。
“对了,看看四婶给你做的,手艺不好,也是图个念想,这么多年你就是四婶的女儿,给公主我做了四件,给你也做了四件。给,看看。”我转过身把放在炕几上的活计拿到她眼前。
她稍微把眼帘往起抬了抬,“好。四婶做的真好看。”
兰儿甘从小就没了阿玛,后来身体不好,也没在母亲身边长,十岁的时候额娘也没了,哥嫂也没了,所以在安王府的时候就养成了处处小心,敏感,凡事都少自己主张的性子。
“好就行,我就害怕你看不上眼。”我把东西放回到炕几上。
一时间我们都没了话说。
“主子,您不是说还想给格格叮嘱两句吗?”灵丫儿适时的插了句话。
我笑了一下,“哦,是,我都忘了,兰儿甘。”我转过脸看着她,可她还是低着头。
“就要嫁人了,是大姑娘了,可是嫁的远,四叔和四婶也照料不上你,到那儿去了以后,自己好好对自己,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喝什么就喝什么,要是察哈尔没有,你就派人来捎个话,我们给你送去。刚嫁过去,一时半会儿的不习惯,有什么委屈你就跟察哈尔亲王说,他也是咱们公主的孩子,他会体谅你的……”我就像个母亲一样把该说的都说了,冰月嫁人的时候我没机会说,现在是第一次说,有些事我害怕考虑不周,所以把当年额娘给我说的话我都杂七杂八的夹了进来。
“兰儿甘记住了。”
“你这一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可是逢年过节的别忘了让人给捎个信,我和你四叔也就放心了。说起来,你算是咱们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娘,第一个,做父母的都心疼。”
“公主不也是吗?”她把头抬了抬,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公主不是我们家的,是世祖的女儿。所以你是第一个,第一个嫁那么远的。”我心里痛了一下,冰月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她抿着嘴笑了,“兰儿甘也舍不得四叔和四婶。”她把手上一直捧着的茶杯放下,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可是玛尔浑却在这时候进来了,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可是我还是在她出嫁的那天知道了她想要问的话。我当时无话可说。
“四婶,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我嫂子殉我哥的时候要找您说话,她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奇克新和他福晋的事是我深埋在心底的痛,这大概也是我和兰儿甘亲近不起来的原因,她看见我会想起她哥,她嫂子,我看见她,其实也会刻意把奇克新和她的关系切断,要不然那个梦就会再一次缠上我。
所以她的问话让我正在给她梳头的手抖了一下,梳子掉到了地上。
愣了一下,没急着回答,先笑了一下,然后我想要斜着身子把梳子捡起来,岳乐把我扶住了,他弯下腰,捡起梳子,递给我。
他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兰儿甘,你嫂子让你四婶好好照顾你。所有的人都放心不下你,同样的话,你额娘当年也说过。今天,四叔和四婶也说一句,好好照顾好自己。”
岳乐说话的时候,他把胳膊搂在我的肩膀上,紧紧的。
康熙九年,秋(二)
奇克新夫妇是我这辈子的噩梦,兰儿甘仅仅是提了一句,我就睡不安稳了。
这样的梦已经做了好几个晚上了,梦里面全是红色,连里面的人都是红色,所以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房里除了我再没旁人,摸了摸身边冰冷的床铺,叹了口气,如果岳乐这时候在就好了,最起码还有一个人可以陪我说说话,可是岳乐没在我屋里,这两天他去了兰尔泰房里。灵丫儿也没在,孩子不舒服,她这两天也是忙的两头跑,至于那个新到我屋里的四儿,我还不大习惯让她陪我。衣服湿了,只能自己颤颤巍巍的下床,走到箱子跟前取了件换洗衣裳。天还很黑,冬天本来夜里就长,做了噩梦,我也不愿意再继续睡下去了,既然下了床,就索性拿了本书,然后才爬回到床上,就着灯看了几页太史公曰。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可是刚睡着没多久,就被玛尔浑吵醒了。
先是门被敲了几下,本来就没睡踏实,敲门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还是把我叫醒了,睁开眼,往外听了听,是玛尔浑的声音。“额娘,额娘。”
我赶紧回了一句,“来了!”
把放在被子上的书拿开,翻身下了床,刚下床的时候头还晕了一下,赶紧把床柱扶住,站了一会儿,等到不晕了,才走到门前,刚把门打开,玛尔浑就啪啪的行了礼,“儿子给额娘请安。”抬起头,笑了一下,“扰额娘清梦了。”
“没扰额娘的清梦,倒是你这啪啪的行礼把额娘给吓着了,进门来不行吗,外边冷的跟什么似的,快起来吧,地上凉。”我把玛尔浑拉了起来。
拉着他往里走,嘴里问他:“怎么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
“回额娘的话,昨儿师傅让找一本棋书,儿子想额娘这里有,本来昨天晚上过来的,可是忘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赶紧过来了,要不然拿不出去就要让师傅骂了。”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在脑袋上摸了一下,朝着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是该骂,这些事昨天就应该干好的,以后不准再忘了,扰了额娘的清梦没什么,扰了你阿玛的,你就惨了。”我用手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儿子记住了。额娘,书在哪儿?”
“一时还想不来了,好像是在最上面,架子的最上面,好长时间没翻了。”我把拉着玛尔浑的手放开,指着书架的最上面。
他自己取了一张椅子站在上面够了半天还没够着,急的跟什么似的,跳下来就往外跑,我把他叫住了。
“你干什么去?”
“找阿玛。”
“阿玛还睡着呢,额娘给你拿吧。”说完,我就走到椅子跟前,提了口气,一只脚踏了上去。
玛尔浑把我的后衣襟拉住了,“额娘,您不要上了。”
“没事儿,”我扭过头看着他笑笑,“一本书额娘还是可以够着的。”
转过身,把另一只脚也踏了上去,刚上去,就感觉到腿被人扶住了。
“额娘,儿子给您扶着,您慢点儿。”
玛尔浑从来就是这么贴心,从小到大,我为他操的心很少,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对他我是有点儿忽略了。
仰着脖子在上面翻腾了半天,总算把那本棋书在旮旯角里找出来了,许是仰脖子的时间长了点儿,转过头给玛尔浑的时候,眼前就黑了一下,人就顺着椅子遛了下来。
“额娘,额娘。”我在昏过去之前就只听到了这几个字。
醒来的时候,岳乐在旁边坐着,眼睛盯着我的脸,所以我刚把眼睛睁开,他就发现了。
“醒了?”他把脸凑到我脸前,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从椅子上遛下来的,手就往身下摸去,岳乐把我的手握住,“没事儿,幸亏你是遛下来的,而且玛尔浑还扶着你。你说你没事儿爬那么高干什么?”
知道孩子没事儿之后,我才有时间去理会这个把脸差不多贴在我脸上的王爷。
“你要是在我旁边,我会爬那么高吗?哎,你没打孩子吧?”
“一醒来就是你的孩子,顾了肚子里的还得顾那个在外面跪的小子,你这额娘当的可真是贴心。”岳乐把脸从我脸前移开。
“你把玛尔浑怎么了?”我一听到跪着这两个字我就炸了。
“你还真当真?说了两句,现在该干嘛干嘛去了。”岳乐起身走到桌子跟前,端了一碗东西走过来。
“我不吃药。”我把头扭到一边,看着里面的墙。
“不是你的药,是我的饭,饿死我了。”说完,岳乐坐到我床边,很没吃相的吸了一口粥。
虽然那一下孩子没事,可是最终还是比预想的要早来了这世上,而且一来就来了两个。
我生了那么多的孩子,可是从来都很顺,唯独这个,从开始阵痛到生下来足足折磨了我两天。
“我说福晋,您再使点儿劲,就快出来了,您再使点儿劲呀。”接生的嬷嬷的声音在我看来比我现在的呻吟声要大得多。
“你,你快点儿把那个参片给福晋搁嘴里,可千万别让她睡着了,福晋这一胎看样子大。”
“主子,您把这个咬着,您可千万别睡着。”灵丫儿把参片塞到我嘴里,在我耳朵边大声的说。
“我把它咽下去了。”我挤出来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再没力气说话了,疼,真的很疼。疼到后来我就不知道疼了。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感觉身边的人都飞了起来。连自己也飞了起来,身子轻飘飘的,我就想,这么飞能飞到哪儿去呢,可是没飞远,我被灵丫儿拽了回来。
“主子,您可别睡,您醒醒。”灵丫儿后来告诉我,她那几天就干了一件事,就是在我耳朵跟前喊叫。
被人叫回来之后,我就这么一时醒一时晕的,模模糊糊中好像听见灵丫儿趴在我跟前说了一句话,“王爷说了,您要是不想要这个家,您就睡,他赶明儿就娶人进来,他说有人上赶着要进亲王府呢。”
记得当时我还醒着,呲牙咧嘴的给灵丫儿说:“爱娶谁娶谁。”说完,就拉着身边的绑带使了一下劲。
孩子生下来了,是双生,而且是一男一女。
我醒来的时候,岳乐一只手捧着一个,站在我床前,四十多岁的人了,那个样子让人看起来真的很想笑。
岳乐番外(九)
当我左手抱着一个右手抱着一个傻笑的时候,思敏醒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我的样子,也笑了,相比我的傻笑,她笑得更舒心,可是我却发现她的眼角有了细纹。的确,思敏已经不年轻了,没记错的话,她比我小十二岁,那今年就是三十三了,额娘三十三的时候都已经当太太了。
不知不觉,我和思敏在一起已经这么长时间了,长到我头上有了白头发,长到她眼角有了皱纹
,可是时间虽长,相处却短。
我没敢告诉她她眼角有细纹的事,因为我知道,我告诉她之后,她可能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不理睬我,一种是,把我的辫子散开,告诉我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