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头看着他的动作,“怎么了?”
他把刚刚放下的茶杯又端了起来,没看我,像是对着杯子里的水说话。
“今天去西苑见冰月了吗?”
“跟我说话呢,我还以为你跟水说话呢。见了,长高了,也更漂亮了,眼睛不像你,有点儿细长。”
今天我在西苑见到了冰月。
“冰月给老佛爷请安,给皇额娘请安,给各位额娘请安,给各位福晋夫人道乏了。”冰月的得体让底下的坐着的各府福晋们好声一片。
“看看,真不愧是老佛爷身边带大的公主,您看这通身的气派。”尚善的福晋率先说了一句。
“就是,这么得体聪明水灵灵的公主,你说,除了咱们老佛爷和皇太后谁能调教的出来。”顺承郡王勒尔锦的福晋乖巧的接了一句。
坐在我对面的云海露朝我挤挤眼睛。我无声的笑了一下。
“瞧你们说的,哪是我的功劳,这是安王和福晋的底子好。不过,我还真是疼这孩子,冰雪聪明的。”太皇太后把冰月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在自己椅子旁边挪出点儿地,“来,坐这儿。”
话扯到我身上,我就不能继续装哑巴了。站起身,向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有各位太妃福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
“老佛爷的功劳这是谁都看得见的,再者说,冰月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这说明爱新觉罗家的底子好。”我不知道这句话说的对不对,但是该撇清的还是得撇清,冰月是世祖皇帝的女儿,和岳乐,和我,都没有关系。想到这儿,我的心疼了一下。
“瞧瞧,岳乐的福晋这话说的我爱听,爱新觉罗家的底子好,对不对?”老佛爷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用手往下按了按,示意我坐下。
她都说好了,还有人敢说不好吗,于是又是一片奉承声。
“也不知道谁家的人有这么大的福分能娶到我们公主,反正我们家这辈子是娶不着了。”贝勒董额的福晋故作惋惜的叹道。
“你们家要是能娶到公主,那就乱了套了。”太皇太后很快的接上了一句,底下轰然而笑。她也跟着笑了笑。然后用手摸摸冰月的发髻,对着底下的福晋们说,“不能嫁给你们这些家,可是我也不会委屈我们的冰月的,最起码得是王爵子弟才能配得上!你说,对吗?冰月。”
其实,我虽然眼睛一直看着正中央的太皇太后,因为她的眼睛能看得清底下的每一个人。我不能看冰月,但是我能感觉的到,冰月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老佛爷的突然问话,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脸一下就红了。
“老佛爷~”冰月有些忸怩的轻轻叫了一句,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了挪。
“太皇太后,您看您把公主都问的脸红了。”云海露适时的打了个趣。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从她那个角度应该是看清了冰月看我的眼神。
“是啊,老佛爷,冰月年纪还小,不要嫁人。”冰月把太皇太后的衣角拉住,小声的说了一句。
“不嫁人可不行,你太太我可是十三岁就嫁给咱们太宗爷了,你问问这儿坐的各位长辈,谁不是十三四岁就嫁人了。”
“老佛爷,我可不是公主的长辈,她才是我的长辈呢。”勒尔锦的福晋往前凑了凑身子,接了。按辈分,顺承郡王是岳乐的孙辈。
“你看,这辈分多了,我都记不住了。”老佛爷用指甲在自己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冰月嫁人的事也就就此打住了,至于老佛爷说的“最起码得是王爵子弟才能配得上”的话,也没有引起我过多的注意,因为清朝的公主一般都是嫁给蒙古的王公,所以王爵子弟我也就很自然的想到蒙古诸王,而没有往别处想,而且冰月的年纪确实还小,嫁人在我的以为中,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岳乐那天晚上要说的话却恰恰是冰月的事。
“冰月才十二岁,怎么嫁人?”我一下直起身,直盯盯的看着岳乐,可是他在很明显的回避我的眼神。
“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命,你不也说过,这是命吗?”岳乐低着头站在桌子跟前。
“她才只是个孩子,她连什么叫女人和男人都不知道,你让她怎么嫁?”我坐不住,一扭身,下了床,走到岳乐旁边,看着他,试图寻找他的眼睛。
他还是没抬头,只是把手上的茶杯嗵的蹲到桌子上。
“那你说怎么办?”听得出,他也有点儿生气,“你让我怎么说,我说就我们家冰月特殊,就她不能嫁,其他人都能嫁。而且那根本就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她是世祖皇帝的女儿!”岳乐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来,“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我语结了,我无话可说,岳乐每一句都是真的,我们虽然在外人面前看起来风光,是亲王,可是不要说岳乐现在已经很明显的失势,就是搁以前,他也没有办法。当年的老郡王不就是因为不想把女儿嫁给外人才被太宗皇帝下令夫妻分居的吗。
“冰月嫁谁?蒙古的哪位王公?”我一时全明白了,今天太皇太后说的那一番话原来都不是没有目的的,个高高在上的女那人怎么会浪费自己的时间说那么多看起来与当时完全不搭调的话,让赏花,却把几位年轻的公主都叫去了,赏花,不是此花,而是彼花。我冷静了下来。
“不是蒙古的,而是靖南王三子耿聚忠。”岳乐终于转过脸,眼睛看着我,只不过,我的眼睛低了下去。
“这是质子。”我轻轻的说了一句。蓄的很长的指甲啪的一声断了。
康熙二年,夏(三)
安王府花园
“福晋,您要的红线。”俞霁把一团红线递给我。我没回头的接了。
半闭着眼睛咕噜噜抽出一段线,眯着眼把红色的线穿到针孔里。穿进去之后眼前全是红色,赶紧放下了,手扶在石桌上,喘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害怕红色,但是冰月要嫁人,总不能嫁妆里没有红色的东西,全是白色或绿色不现实,也不美气。
我不会针线,现在也是才跟灵丫儿学。对于女红我一向是能避则逼,在索家的时候被额娘逼着学了几年,也不过才是把穿针引线学会,至于什么绣活或者裁剪,我通通都没学会,倒是没事儿的时候看了很多的裁剪书,可是看不等于会,而且我的东西也一直有人打理,不用自己动手,进了安王府那更是手没动过针线,所以对于这种绣活我更是生疏了。但是想到冰月马上就要嫁人了,我还是私底下跟灵丫儿学了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绣点儿东西,也算是我这个做额娘给自己女儿备的嫁妆。虽然绣的歪歪咧咧,但是怎么说都是寄想。
“福晋,您没事儿吧?”俞霁立马递给我一杯水。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摇摇头,“没事儿,这点儿红色还是让灵丫儿回去绣吧。对了,玛尼呢?”
“您忘了,您出来的时候正在房里睡的正香着呢,所以您才让灵丫儿姐把小主子看着的。”她接过我端着的杯子,笑着回了一句。
我深吸了一口气,“哦,忘了,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说完,看着她,我也淡淡的笑了一下。
“您是事情太多,所以一时间想不起来。”她拿起扇子帮我扇风。
我往四周看了看,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今天天有点儿闷。”我从桌子上拿起另外一团线,先做其他颜色的。
“福晋,现在这儿就差红色的了。”她的话提醒我,这个枕套除了红色,其他部分都绣完了。
“真是老了。”我把手上拿着的线放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
“您要是不想绣红色的,我帮您绣。”她把扇子挪低了点儿,弯下腰在我耳朵旁边说了一句。
“你也会?”我稍稍偏了一下脸,看了她一眼,粉嫩的脸上有几滴汗珠。
“小时候和额娘学过。”
她绣了几针,虽然我不是行家,在女红这儿,我顶多就是一看热闹的,但是见灵丫儿绣东西多了,看她绣的,我就知道,她是专门学过的,针脚很密,一上一下,很有章法,是个行家里手。
“兰尔泰给福晋请安。”
太专注的看俞霁绣东西,都没注意到身边已经来了人。
回过头,就看见兰尔泰一脸喜意的站在我身边。
俞霁赶忙把手上的活放下,站起身请安。
“免了吧。”兰尔泰很轻松的挥了一下手,“继续绣吧。”
俞霁看看我,我冲她点点头,她就坐下低着头继续绣手上的活计。
“坐吧,怎么今天来逛园子。没见你带令瑞?”我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我旁边,可是她转身,绕了个圈子一弯腰坐在我对面了。
对于她的举动,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王爷在我屋里歇着呢,怕吵醒他,所以我就出来溜溜,没想到能碰见福晋。”她的脸上依然是笑容满面。
我问了一句,“王爷这两天身体好吗?”岳乐这两天没在我房里,可是我不生气,这府里还有八九个女人等着他,七八天能轮到一次就不错了。
“还可以,我给王爷炖了点儿补身子的汤,天气热,容易失水。”她把手上的扇子摇摇。然后冲我笑笑。
见我没说话,她伸过头看看正在绣东西的俞霁。
“福晋,您这丫头可长的真水灵。这活计也不错,可是我怎么就觉得这活不是一个人绣的?你看这儿,少了好几针呢。您绣的?”她用手指指。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那些绣的不怎么样的,少针缺线的都是我绣的。
当她说俞霁长得水灵的时候,小丫头抬起头,有点儿不知所措的看了我一下,脸上还很快就泛了红。
“那是,侧福晋的眼睛真是雪亮,一看也是个行家。”我没说别的。这是事实,我没有必要否认。
对于她,如果是因为岳乐,我不恨,从来就不恨,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把岳乐栓到自己的裤腰带上。而且兰尔泰本身算不上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有时候会做一些事,但是她更多的时候只是直肠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她不大会遮掩自己的情绪。一脸的喜色,让人一眼就看出岳乐在她房里待过,刚才我要她坐到我旁边,她却按自己的意思坐到我对面,和我隔开。还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不好的活计是我绣的,可是谁一般会说?可是她就是说出来,虽然听着不大舒服,但是这种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我还是不讨厌的,某种程度上,这比阿谀奉承更让我喜欢。
所以对于岳乐,对于她自己的为人,我没有看法也没有偏见。但是看着她,我就会想起那个和她有着同样丹凤眼的四喜,想起四喜,我就会想到苹喜,那样心里还是会不舒服,所以平常和她说话我总是不咸不淡,留话三分。
“您说笑了。哦,我还到那边逛逛,就不和您多说了。”原本脸上还有笑容的她忽然一下也没了笑容,站起身,行个礼急匆匆的就走了。
隐约听见一句,“王爷的汤是不是快好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半天没说话,我承认在岳乐身上,她比我更要细心。她的心思全在岳乐身上,岳乐的衣服怎么样,岳乐要不要进点儿东西补补,她全想到了,相比之下,我就有些大而马虎了。
“福晋,您看这样行吗?”俞霁小心的把刚才绣的东西递到我眼前。
“啊?哦,我看看。”我回过神,拿起绣活。
“很漂亮,怪不得刚才侧福晋夸你呢。”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
看着她泛红晕的脸,我想,兰尔泰有一点没说错,这丫头真的长的很水灵。
“主子,这是您绣的?”灵丫儿很好奇的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绣活。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酸梅汤之后才回她,“你看呢?”
“这上面的一看就是您绣的。”她抬起眼睛看看我,笑了。
“接着说呗。”我走到床跟前,看着睡着的玛尼,弯下腰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他踢到腿上的被单往上拉了拉,盖在他肚子上。
然后才放轻脚步走到外屋。
“这最后的红色不是您绣的,对吗?”灵丫儿手指指。
我点点头。
“俞霁绣的?”
我还是点点头。
“她怎么什么都会呀,前两天还见她和王爷说什么说的高兴着呢。我把这些给您整理了。”灵丫儿把所有的针线还有活计都放到簸篮里,转身就进了里屋。
说者无意,可是听者有心,我抓住了她说的前一句话,“前两天还见她和王爷说什么说的高兴着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儿酸。
康熙二年,夏(四)
“绣这些干什么?”岳乐拿起我放在床头的绣活,看了看,问我。
“我想给冰月绣点儿东西。就算是我这个额娘嫁女儿的嫁妆。”我坐在桌子前,抿了一口水,夹了一筷子的清蒸豆腐,咽下去之后才转过头回答了岳乐刚才的问话。
他把绣活放到床边,坐在床上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有点儿黯淡。
“绣这些没用的,冰月是世祖的女儿,她所有的嫁妆都是宫里给准备,咱们的东西怎么能递上去呢。”他用手拍拍旁边的绣活,“收起来吧,再说,你现在身子也不方便,如果真的闲得慌,就给你肚子里的孩子绣点儿东西。”他没等我回答,双臂一展,平摊在了床上,“算了,你那手活还真是看不进去眼。”
见他躺下,我转过身,筷子在盘子里搅了两下,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可是不做心里虚的慌,做了就算是留个念想罢。”
冰月是十一月嫁的,我是在这之后才从冰月的口里得知,岳乐悄悄的拿了我绣的一件东西托人给捎了进去,而冰月把它压在了箱子底下,我这个嫁妆终归是进了女儿的箱子里。
“对了,明天我没事儿,呵,现在好像每天都没事,我明天带玛出尼去,你去吗?”等我吃完之后,坐到床边的时候,他稍微抬起头看着我问了一句。
我用手指指自己的隆起的肚腹,“怎么去?”
“那就算了吧。明天去钓几条鱼,回来给你炖个汤。”他两脚一蹬,把脚上的便鞋蹬掉,腿一缩就把自己送进了床里。
我斜着身子靠在他旁边小声的问了一句,“侧福晋今天给你炖的什么汤?”
“十全大补。”
“我明天给你炖鹿血汤。”我半认真的说,其实话语里满是戏谑。
“好啊,喝了拿你泻火。”岳乐用眼睛瞄了我一眼,用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
“去。”我一把把他的手推开。
“哎,说正经的,今天天这么闷,明天会不会下雨呀?”我拿起扇子扇了扇。
“不会,闷了鱼才能冒出水,明天的收获肯定不少。等着喝你的鱼汤吧,你说你现在是两个人,整天就吃些豆腐之类的,行吗?”岳乐把我的手拿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你看你这皮怎么都发白了。”
用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怎么,心疼我了?”
他就跟被蝎子蛰了一下,手立马就从从我手上松开了,翻个身,面向墙说:“不是心疼你,是心疼我岳乐的孩子。”
我笑了一下。在我和岳乐磕磕绊绊的一辈子中,仔细想想,他似乎连一句喜欢都没有说过。
第二天父子俩出门的时候天很好,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天上连一点儿云都没有,可是六月的天就跟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刚吃完晌午饭,天上就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云,没一会儿就下开了雨,清凉的雨水把多日的闷热一扫而光。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倾盆而下,心里有点儿担心,今天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因为天气很好,所以就忘了给岳乐和玛尼带伞,父子俩不知道淋的怎么样了,刚看云聚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人给送伞去了,也不知道这么快的时间里有没有送到。
“主子,王爷和小主子回来了。”
我刚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玛尼就手里提着东西晃晃悠悠的进来了,他现在才只有一岁多,走路都不是很稳当。
我一把上前把他抱住,这一抱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
“怎么,没淋雨吗?”我抬起头问紧跟在后面的岳乐。
“淋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已经把衣服换过了。”岳乐把手上提的东西递给俞霁。
“淋雨了?”我用额头挨挨玛尼的额头,额头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