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也没打招呼,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给关上了。
公司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难受,只有外面的汽车声,时不时的将这寂静冲散,却没能引出员工的一句话,谁也不愿意打破这难得的死寂。
陈卫龙突然打开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微笑着说:“兄弟们,有话别闷在心里,憋出病来更花不来,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想打想骂,我陈卫龙绝无怨言。”他晃了晃手中的纸条,“这是我欠大家一年的工资欠条,两年之内,我保证还给大家,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食言。”
今天文湘民死皮赖脸的来了,陈卫龙没揍他一顿,已经够客气的了,还想从他这拿走项目,天王老子说情也是白说。
“这么说,你是不同意啦?”阮真气呼呼的说。
“是的,没门,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我可以给他一万块钱,叫他马上离开,以后别再蹬这个门。”陈卫龙把炒好的菜端了出去。
“喂,你什么意思,饭也不让他吃了?”阮真跟到餐厅,虎起脸恶声恶气的追问道。
“没错,趁我没改变主意以前,拿一万块钱赶快走人,不然,惹得我脾气来,不但拿不到钱,可能还会挨顿揍。”
“你…你敢。”
“等着瞧吧。”陈卫龙又走进了厨房,把气得脸发黑的阮真搁在了餐厅。
都说硬头发的男人说的话,不仅算数,而且说一不二,文湘民在钱、饭和拳头之间,他自然选择了第一者,而放弃了后两者。就在文湘民喜孜孜的拿了一万块钱出门不久,积蓄已久的家庭内战终于爆发。
“陈卫龙,我对你家里人怎么样?”阮真站在饭桌前,气愤的问道。
“不错。”
“你对我家里人呢?”
“更不错。”
“今天呢?”阮真虎视眈眈的说。
“做得最不错的一次。”陈卫龙异常平静的说,看也不看阮真一眼,独个在吃饭。
“岂有此理。”阮真暴怒了,顺手就把桌上的饭菜抹到了地上。
“哇……”陈蓉蓉吓得哭了起来。
“你……”陈卫龙的拳头攒得紧紧的,腮帮上现出了很深的牙痕印,鼓胀的眼睛只差没掉出来,但他没有出手,只是狠狠的把手中的饭碗砸在了地上,拉起被吓得一愣一愣的陈蓉蓉进了房间。
他帮陈蓉蓉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女儿开车出去了。
这场只有硝烟,没有枪火的战争,并没有因为陈卫龙那天晚上带女儿去学琴而结束,反而发展成了残酷的冷战。
人们说:夫妻吵架是床头吵过床尾和,但他们既没吵,又没和,为了女儿,他们默默承受着双方的冷脸和冷语,直到文湘民因抢劫而被抓,他们才开始和言悦色的说话。
正在工地吃中饭的陈卫龙接到阮真的电话:“卫龙,这次求你帮帮忙吧,文湘民被联防队给抓了,送到了东区派出所,你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吧。”阮真放弃了以往决不先温和说话的惯例。
接到阮真的电话,陈卫龙先是一惊,这可不符合她的性格,知道必有事相求,但一听到是这种事,而且又是冤家对头,惊鄂之余,随之一种厌恶情绪由然而生,但他又不想拂了她的面子,说句自私的话,他也想从中让她知道:这个家庭没他就是不行。可也不能这么爽快的就答应,别让她产生一种什么事情办起来都那么简单的幻想,何况,也不知这个王八蛋犯到了哪一步。“这样吧,我先去了解情况,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现在正值整顿社会治安的时候,有些事别人不敢随便帮忙的。”
“哦。”声音特别的温柔,陈卫龙又找到了恋爱的阮真了。“卫龙,现在就去吗?”
“我还在吃饭哩。”陈卫龙觉得自己的态度太强硬了,便放低声调说,“中午派出所的人也要吃饭,找不到所长没用,万一找别人没办妥,回头再找所长就不好说话了。”
“哦,办好了跟我打个电话,我在家等着。”声音越来越温柔,夹杂着久违的娇媚音调。
“为这种人,班也不去上,值得吗?”
电话里传来了隐隐的哭泣声,陈卫龙有点慌了,“好好好,我待会去看看,你别急,有消息就告诉你。”
朱所长还真的够意思,加上抢劫的数额也不大,被抢的女士让陈卫龙好言相劝了几句,赔礼道歉的话说了一箩框,她虽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但她还是表示不追究了。这样,文湘民录了口供,被所长教育了一番,打开手铐,就跟着陈卫龙走了。
“表姐夫,您真有本事,您这一出面呀,我看守所也不用去了,嘿嘿,其实呀,她包里的钱并不多,找了个没钱的主,倒霉。”
“叭。”霉字还没落音,忍无可忍的陈卫龙回身就摔出了一个巴掌,“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居然做出这种缺德事,连一个弱女人也去抢,真他妈的混球,你还是人不是人?”
“我这不是被生活所逼吗?您以为我愿意去偷、去抢?”
“我给你的一万块钱,到哪去了?”
“我输了。”
陈卫龙猛一转身,吓得文湘民拔腿就跑,看到陈卫龙并没有追,他才惊魂未定的站住了,手还捂在火辣辣的脸上。
陈卫龙攒紧拳头,真想把这个人渣给砸扁了,但想起妻子嘤嘤的哭声,他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喝道:“你他妈的上车不?”
看到陈卫龙钻进车里了,文湘民这才颤颤惊惊的缩进了汽车。
“表姐夫,我还没吃中饭哩。”
“活该。”气话归气话,陈卫龙还是把车熄了火,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往后座一丢,“给老子快点回来。”
文湘民捡起钱,像一只逃跑的兔子,一下子就蹿了出去,不到五分钟又蹿了回来,把找零的钱递给了陈卫龙。
“留着用吧,别他妈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谢谢表姐夫,我一定改邪归正,一定。”
“哼,狗改得了吃屎,你也就变好人了。”陈卫龙气呼呼的丢下一句话,开动了车。
人也好,狗也好,现在是食物最好,文湘民也不吭声,只顾埋头吃他的面包,喝他的牛奶。
“老公,回来了,湘民呢?”阮真温情的询问满脸阴沉的陈卫龙。
“丢不了的。”陈卫龙没好气的说,径直朝屋里走去。
“表姐,我回来了。”
阮真瞪了文湘民一眼,也没理他,就跟着陈卫龙的脚跟,进了客厅,“老公,辛苦了。”她搂着陈卫龙的腰,把飘着香气的脸贴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又在他阴沉的脸上回应了一下。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眼睛微微眯着,似在休息,更像是温存,弄得走进客厅的文湘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愣的直擦手板心。他皮笑肉不动的“嘿嘿”了两声,看到俩口子没反应,便悄无声息的转身朝门外走去。
“去哪?”陈卫龙厉声叫道,文湘民像触了电似的一个激凌,脚似被钉子钉住了一样的动也不敢动,倒把阮真吓了一跳。
“嘿嘿,我想出去转转。”
“手痒还是脚痒?”
“嘿嘿,哪也不痒。”文湘民嘻皮笑脸的回过身,又不敢坐到单人沙发上去,还是胆怯的站在原地不动。
“喂,我说呀,当年骗你表姐夫的钱,你怎那么大的胆?看你现在焉不拉机的,碍眼。”阮真恨恨的白了他一眼,一是瞧不起表弟此时的鼠相,二是对丈夫的凶相不满意,但又不便明说,毕竟文湘民欠他的太多。
“你不能坐下吗?”陈卫龙看到文湘民傻呆呆的站着,猥琐的模样着实让他怨恨和刺眼,一个大男人活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死了的好。想到死,他就想起了自杀的同学,为什么要死呢?生命对人只有一次,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的一生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对生活的看法也是仁者见仁,见者见智,谁又不想过上好日子?又有谁不愿让人看得起?爹妈把人都安排在同一起跑线上,但命运和智能却不可能让人齐头并进,这就是生活的残酷,这就是做人的艰辛,想到这,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流露出来,再说,文湘民好歹也是妻子的亲戚,太拂女人的面子也不是好事,因而说话缓和了一点。
文湘民直直的坐在沙发上,可怜巴巴的望着阮真,怯怯的叫了一声:“表姐,表姐夫……”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陈卫龙看到这没骨气的样子就来脾气了。
“我……”
“你这人真是没治了,有什么事就说嘛,表姐夫不会不帮忙的。”阮真一语双关的说。
“表姐夫。”文湘民“卟嗵”一下跪在了陈卫龙面前,惊得陈卫龙条件反射的身子往前一倾,随后又若无其是的靠在了沙发上,并没有伸出手扶他一把。
“表姐夫,我对不起您,就是千刀万剐,我也不能还清您的债。”文湘民还真的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是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难忍受一个大男人的痛哭流涕。
“起来,男人膝下有黄金,知道吗?没出息。”陈卫龙欠了欠身,象征性的把手抬了抬,示意他起来。
文湘民用手肘擦擦眼睛,回到沙发上,哽哽咽咽的说:“表姐夫,为了那五十万,我坐了两年牢,不值呀。”
“怎么回事?被你诈骗了五十万,我还没去告你呢。”陈卫龙不解的说,他看看阮真,像在落实他说话的真伪。
阮真感觉到了陈卫龙迷惑的眼神,她只是看着文湘民,其实,她也不知道文湘民坐牢的事,几年前陈卫龙被骗,她不但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对陈卫龙的悔疚也是不言而喻的,毕竟是她把文湘民介绍给陈卫龙的,也是她的信誓旦旦,化解了陈卫龙的怀疑,但结果还是她的信誓旦旦差点把陈卫龙打入了地狱。为被骗一事,她曾找过她姨妈几次,但每每都是在她姨妈痛骂文湘民是孽种的悲哭声中离开她的家。她姨妈都不知道儿子的去向,她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子债母还吧?这以后,她再也没听到过文湘民的消息了。这次文湘民冒出来死皮赖脸的求她帮忙,她痛恨得真想剥了他一层皮,任他怎样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姨妈出面了,声泪俱下,老泪纵横,只差没有跪下求她了。看着姨妈老脸上刻满了饱经生活艰辛的皱纹,花白头发里浸透了溺爱的酸楚,她心软了。
“这只能怪我自己蠢得像头猪呀。”他悉悉嗦嗦的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准备递给陈卫龙,手刚伸出去,又马上收了回来。他紧紧的盯着陈卫龙,似乎只等表姐夫的一个眼神,他可以把这根烟吞下去。可等来的是表姐夫皱起的眉头,他知趣的把香烟收进了口袋。
“说呀,怎么回事?”
“我也是被人骗了,当年,我的老板许诺,我揽的项目,全部收入归我所有,还可按收入的百分之五从他那获得提成,但项目款只能付到他的帐户上,由我自由支配。为了贪图那百分之五,我照办了,而且……”
“用他的帐号,还给你百分之五,你以为天上会有馅饼掉?”陈卫龙摇摇头,揄挪的说。
文湘民心虚的看看陈卫龙,老板对他更深的承诺,此时他不敢提起,他想起老板对他的承诺:“如果你的收入达到了三百万,利润达到了五十万,我一定把我的侄女介绍给你,你也看过她,并同她有过接触,漂亮、温柔、高挑,你不会不动心吧?”
不错,他侄女长得确实可人,像一颗剥了皮的鲜嫩的荔枝,涎得让你流口水。那天,文湘民同她一起卡拉OK,她娇嫩、白净的小手,时不时在他手上摸一下,在他大腿上搁一会,弄得他直吞口水,可又不敢去抓她的小手,逗得她娇嗔嗔的总说他是个农民。她凑在他的耳根边轻轻的说:“在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这种本份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得找到一个,居家过日子,找你这样的人最安心,当然啰,有坚实的经济基础,才能营造出美满幸福的家庭,你可得努力哦。”
一番话,加上斜斜的媚眼和娇滴滴的吟笑,文湘民真不知自己是姓文还是姓武了。到后来,文湘民云里雾里的买了单,还给他侄女打了个红包。这些愚昧的举止,此时他敢提起吗?
“表姐夫,我也不是有意想诈您的钱,那天我去取款,才发现老板把钱全办了汇票自带,我拿的是一张空头支票。没办法,我卷起铺盖,花了五千块钱,请了一个讨债的彪形大汉,追到了上海,找到他后,本想只是吓唬吓唬他,谁知,这个请来的人出手太重,追债心切,不但用刀捅伤了他,还打折了他一条腿,我把老板送到医院,细心照料。这个狗杂种,前脚出了医院,后脚就通过熟人把我送进监狱关了两年。五千块钱打了水漂,五十万也被他赖得干干净净。出狱后,我决心把他做了,可就是找不到人……”
“做他不到你就去抢女人的钱?”
“表姐夫,我真的错了,您帮帮我吧,我求您了,我保证会好好做人。”
“要我怎么相信你?就凭你诉说的遭遇?还是你打劫、赌博的胆量?”陈卫龙不屑一顾的说。
文湘民紧紧盯了一会陈卫龙,委屈的眼神中夹杂着丝丝的怨恨,两年的牢狱生活,炼就了他的双层性格,忍受已成了他生活中的调味品,被人瞧不起而遭到讥讽,那更是家常便饭。但现在他不是一个犯人了,是一个被改造好了的男人,表面的最低限度的自尊应该予以得到,而面对表姐夫屡屡而过分的冷嘲热讽,横眉冷对,讥笑打骂和恶言恶语,怨恨的流露变得很自然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毕竟他欠表姐夫的太多,不说来世做牛做马再报恩吧,就是今天的中饭,也促使他得把怨恨埋藏起来。
陈卫龙对这一瞬间的怨恨神色,还是捕捉到了,他不满的说:“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没说错,表姐夫,我是个下三烂,我根本没资格同你说话,我对不起你,也谢谢你的中餐和把我从手铐中解救出来,请受我一拜。”文湘民冷不丁双膝跪地,头在木板地上磕 了一下,就站了起来,用手阻止了陈卫龙不知是准备说话还是准备扶他的举动,接着说,“但是,一个人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到头来,只怕连致悼辞的人都没有,说重了,请见谅,表姐夫,再见,表姐,谢谢你了,再见,也许我们后会有期。”
“站住。”陈卫龙一声怒吼,还真把走到门口的文湘民给叫住了。
“还有事吗?”文湘民回过头来,强装镇静的问道,又赶紧把头转回去,他还是不敢面对陈卫龙那冷得逼人心寒的目光。
就凭身强体壮和睿智的头脑,陈卫龙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今天竟然被这小子诅咒了一顿,他怎能咽下这口气?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只差没有把血管胀破。阮真见此情景,赶紧拉住丈夫的胳膊,阻止了陈卫龙的冲动,却插不上话。
“上哪去?”
“出去走正道,混出个人样来,不然,我就永远从你们眼前消失。”文湘民生硬的回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呵呵,看不出性格说来就来。”陈卫龙自嘲的苦笑了一下,顺手从手包里拿出五千元钱递给阮真说,“让他带点钱去,像他这种人,赤手空拳能走正道吗?”
阮真生气的推开丈夫递过来的钱,仅几秒钟的停顿,她还是夺过了陈卫龙刚准备收起来的钱,朝门口跑去。
不蒸馒头争口气,发了倔的人,不是几个钱就可以买回来的,文湘民死活不肯收,并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送给了阮真:“表姐,真的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更感谢表姐夫不记前嫌的帮助我,在有生之年,我一定加倍报答,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会把所欠的情还清。不过,表姐夫给我的那记耳光,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还。再见了,表姐,你不要去说表姐夫,说句难听的话,不是这记耳光,可能我还不会有决心去迎接拼搏,嘿嘿,不成人样我不会回来见你们的,保重,表姐。”
目送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单薄的身材怎能抵挡凌冽的寒风,粗暴的海浪,宰人的暴雨?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尽头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