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那我就不多说了,挂了,啊?”
我到朱迪家时,她已经到家了,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听说大江走了,她抑制不住悲痛,失声痛哭起来。我心想,她眼眶也够浅的。不过,这也说明大江人好,有魅力。
“他可是个好人。好人怎么就不长命呢?”她妈也在一旁抹眼泪。
我手机响了。是包律师打来的。
“陆小姐,谢先生的遗体已经找到了。你要想看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不过,听说已经很难辨认了。要不是他身上有证件,警方都确认不了他的身份。”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警方想同你谈话,你看什么时间好?”
他的话吓我一跳。大江说得没错,警察一定怀疑起我了。
“他们想谈什么?”我问道。
“谈了才知道。”
“我要不愿意呢?”
“你有权拒绝见他们,但对你会很不利。”
“你的意思,我必须见他们?”
“是的,但有些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好吧,什么时候都行,看你的时间。”
“这样就好,安排好了,我会通知你的。”
三天后,两个警察来到朱迪家,找我谈话。包律师既是翻译又是律师。警察告诉我,出事的当晚,徐大卫接到一个电话。据当时在面馆里就餐的一位目击者说,徐大卫出门前自言自语地说:“见鬼,这么晚了,谁会送东西来?”他刚出去,就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汽车撞倒在地,顿时就失去了知觉。那辆汽车逃逸时,因驾车人动作过大,制动失灵,加之路滑,一下子冲到马路中间,与迎面疾驶而来的一辆货柜车相撞。驾车人当场身亡。货柜车司机受了点轻伤。徐大卫被送到医院后,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但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警察讲述经过时,称徐大卫为“你丈夫”,管大江,先叫“驾车人”,后称他为“死者”。我听起来,心里真不是滋味。
包律师对我说:“因为你是徐大卫的妻子,他们才告诉你这些情况。”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徐大卫了?
警察还告诉我说,经他们调查,那个电话就是死者肇事前用他的手机打的。看来他们已经不认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了。
介绍完情况后,警察开始问话。他们问得很细,对我跟大江以及徐大卫的关系尤为感兴趣。我觉得,不管我如何辩解,我都很难摆脱情杀的嫌疑,除非我告诉他们假结婚的事并公开大江的那封信。可我宁可坐牢,也不会这么做。我索性不说了。谈话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警察自然不满意。
警察走后,包律师对我说:“陆小姐,这种案子不是我的专长,你最好重新请个律师。”我真没想到他会打退堂鼓。看来别说警察了,就连他也认定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我有口难辩,只好由他去了。朱迪建议我去大学法律服务处找律师。其实我主意已定。就算我有钱请到最好的律师,怕也噩运难逃。
金狱 第四部分(51)
警方通过中国驻卡城总领馆通知大江的家人来处理后事。他大弟和他妹妹,没一个表态要来,也许他们都想撇清跟大江的关系。谢大多那边也没动静。听后,我只觉得心寒。
12月7日,也是礼拜天,安息日。我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安葬大江,是想让他入土为安,永远地安息。前来为他送行的只有朱迪和她的几个同学以及交往并不多的汤教授。他们走后,我跪在大江的墓前,望着这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好像看着坐在地上的大江一样。我心里默默地对他说:“我跟你请一个月的假,等我把该了的事都了了,我会来找你的,我要与你永相伴。在地难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朱迪一直蹲在一旁陪着我。不是她催,我真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好像跟大江有说不完的话,一点都不觉得冷。见朱迪冻得直哆嗦,我才跟着她上车回城。
一回到朱迪家,我就开始收拾行李。见我执意要回卡城,朱迪没再留我。晚上,到家后,我想去看亭亭,可又怕她缠着我,要跟我回来,坏了我的计划。我狠了狠心,就没去,连电话都没敢去。第二天,我又回到爱民顿。瞒着朱迪,我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房。随身带过来一些重要文件和一套西服套裙。我还准备了一个月的干粮和饮用水,打算把自己关在家里,完成大江的遗愿,为他写本书。动笔之前,我先给司马发去一封信,详述沈永青敲诈勒索和逼死我姐的经过。我向他保证,只要把沈永青绳之以法,我一定配合公安机关办案,绝不食言。信上留了我新的电话号码。让他接信后,务必在10天内答复我。
一个月后,我竟奇迹般地写出了20多万字,真是有如神助。书的结尾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页,我已设计好了,到时只管照着做就行了。收笔前,我又一口气写了五份遗嘱。
头一份遗嘱,写给亭亭的生父,一个我不想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人。
钟小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化作一丝青烟随风而去了。要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留恋的话,那就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孩子。你我过去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再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的也差不多都已经遗忘了。我走了,拜托你抚养好亭亭,随信附上支票一张。这里面的钱是孩子叫他爸爸的那个人留给她的,托你保管使用。你要回国的话,就把亭亭带回去吧,那里才是她该生活和学习的地方。我压根没想到会来这里,来了之后,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好,还是带她回去吧。拜托了。
陆颜莉
2004年1月8日
第二封是写给包律师的,把所欠的律师费付给他。尽管他不再当我律师了,可我不想死了还被人追讨欠债。
第三封遗嘱,写给司马忠良,一个不像警察却又是警察的好警察。
司马警官: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称呼您,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愿意在此为我过去的不当行为向您道歉。请理解我,当时我也别无选择。很遗憾,我不能再回答您的问题了,可我答应过您,只要您把沈永青绳之以法,我一定配合你们办案,我只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附上书一本,请您慢慢看。看完了,我想您心里的很多谜也就解开了。我没食言,您呢?
任何人都会犯错误。谢大江他是人,也不能免俗,问题是他的错犯大了。为了逃避惩罚才来了加拿大。他的功过是非,不用我评说,但我不禁要大声地问一句:“他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的路?难道全是他的错吗?”
陆颜莉
2004年1月8日
第四封信遗嘱,写给朱迪,一个最值得我信赖和依靠的朋友,尽管她还只是个大女孩。
朱迪,我亲爱的朋友:
对不起,我没跟你说实话,我回卡尔加里后又回来了。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再听不见你那银铃般的笑声,看不到你那可爱的小酒窝了。接信后,请来我这临时住处,帮我料理后事。有几封信,请分别按地址寄出。其中有本书要转给从大陆来的司马,你不妨先读一读。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所有的答案都在书里。看过书后,你会重新认识我这个南希的。
金狱 第四部分(52)
拜托你把我葬在菲利普的边上,我要永远与他相伴。附上支票一张,还你妈代垫的菲利普葬礼的费用,余下的就请你们再为我操办一次吧。
愿来生我们再做好朋友。
陆颜莉
2004年1月8日
最后一封遗嘱,是写给我可爱的女儿的。它的篇幅最长,纸上洒满我的泪水。
亭亭,我最最最亲爱的女儿:
生平我第一次用信跟你说话,不想却是跟你永别。也许你现在还读不懂这封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没能把你养育成人。我曾立下誓言,宁可放弃工作也要带好自己的孩子,让她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幸福的童年。可惜的是,最终我也没能做到。不是我不想做,我曾努力过,而是命运的捉弄,让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还爱得那么的深,以至于把自己的生命都搭进去了也在所不惜,只是苦了你。等你长大了,你也许会笑妈妈傻,可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傻人。让爱情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地做了心上人的俘虏,跟他去了遥远的天国。
妈妈一家四口全都死于非命,除外公死于车祸外,其他三人都是自走绝路。是不是遗传基因在作怪?我无从说起,但以我的个性,没人会相信我也会步你姨的后尘。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抗拒,更别无选择。曾几何时,我对生是多么的渴望,对未来是多么的憧憬,可这几年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一连串的沉重打击,让我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一旦对死亡由恐惧到向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妈妈在中国犯了罪,受爱驱使,受钱驱动,一切都始于不知不觉之中,可发现时已无力自拔,更没法摆脱爱的束缚。跟你生父离异后,妈妈以假结婚的方式把你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家,本以为从此会过上太平安逸的生活,没想到的是,等待我的依然是忍气吞声、胆战心惊、东躲西藏。既要躲避中国警察的追捕,又担心被这里的移民局遣送回国。害得你两年换了四所学校,还差点走丢了。想想你所遭的罪,妈妈心头就跟刀割似的难过,是妈妈对不起你,我的孩子。要是来生我们还能做母女的话,我一定加倍补偿,给你更多的母爱。
谢大江是我的至爱,也是你的养父。虽然我和他最终也没能结成婚,可在我看来,我早就嫁给他了。他也把他对子女的爱全都无私地给了你。临走前,他留下遗言把他全部的积蓄赠与你,尽到了一个养父应尽的责任。以后你如果能有出息的话,那就是对他的最好报答。
我还要跟你说的是,等你长大了,读了我写的那本书后,千万不要以为是你的错才让你养父暴露了身份。要不是去你学校做义工,他或许就不会被抓。不瞒你说,过去我也是这么认为,还责怪过你,但现在我已不这么看了。其实这只是个巧合。除非他投案自首,否则这一天或早或晚都会来临。你不要自责,否则你养父和妈妈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的。
亭亭,我的孩子,从今往后,你就要跟你的生父相依为命了。你要听他的话,好好读书,做个好人,切莫再走妈妈的路。爱情是伟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伟大的爱情,也不是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的。人要活在现实里而不要像妈妈和你养父一样生活在理想中。
亭亭,我最最最亲爱的女儿,是跟你说再见的时候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来爱民顿看看妈妈和你养父吧!孩子,永别了。
永远永远爱你的,妈妈
2004年1月8日
写完最后一份遗嘱,外面已华灯初上。我出去把给朱迪的那封信发了,又到附近的HomeDepot(家居仓储式连锁店)买回一罐8公斤的丙烷气(Propane)。上电梯时,一位洋人老太打量我半天。她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带这玩意儿回来。公寓里用的全是电炉,要它何用?
回到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家,我突然想起很久都没开手机了。插上电后,等了好一会儿,手机才有显示,有10来条语言留言。打过去一听,大多是亭亭留的,问什么时候接她。一想到孩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手机里突然传来包律师的声音:“陆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警方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请你给我电话。现在是2004年1月6号下午4时10分。”他的消息来得太晚了,对我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了。
金狱 第四部分(53)
洗完澡,我换上那身套裙。梳妆打扮后,我吞下药瓶里所有的安眠药。趁药劲还没上来,我把房门关好,用胶带把门缝堵死,又在窗户的四周贴上胶带,拉上窗帘后,把那张跟大江在班芙山顶的照片找出来,这是我俩惟一的一张合影。《自杀完全手册》上说丙烷气的比重大于空气,人必须横卧在地上才行。觉得有困意了,我忙关灯坐到地毯上,慢慢地拧开丙烷气罐的阀门,把脸贴过去吸气。刚吸几口,我就觉得恶心头昏,索性平躺下来。按书上的理论,对于我这不大的小屋来说,8公斤的气量应该足够了。我手捧照片,心里默念道:“大江呀大江,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还记得你的《牵手》吗?和谁牵手跟谁走……我这就跟你走,无论天涯和海角……”
电话铃响了,我没接。它自动转到答录机上。
“小陆,你好,我是司马,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三个月前,沈永青就因为非法聚赌被依法处理了。我已把你的信转给了有关办案人员。你能回心转意,这很好,我们也正要去接你。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柴小兵已回国自首了。马丰如已被市人大免去副市长职务,正在接受检察机关的审查。怡龙大案真相大白,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姐的仇总算报了,我微微一笑,感觉自己还有点意识。
“咚,咚,咚……”弥留之际,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敲门声……
2006年初春完成于加拿大爱民顿
金狱 后记(1)
我大学读的虽是文科,但上的不是中文系。毕业后,写过一些学术论文,其中有一篇还得过全国的二等奖,但跟文学也沾不上一点边。移民加拿大后,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常常写些时事评论文章,发表在温哥华和爱民顿(埃德蒙顿)的中文报纸上,但跟小说也扯不到一块。很多熟识的人听说我写了本小说,无不感到惊讶和疑惑。出版社的人劝我写点创作心得。恭敬不如从命。其实创作是件苦差事,尤其对我这种新手来说。我想借此机会如实地把创作的动机和过程的艰辛记录下来,既是给那些关心我的朋友一个交待,更希望能给一些正在或将要从事文学创作的朋友一点借鉴或启示。
我家附近有个公立图书馆,里面有不少中文图书,但大多是港台出版的,小说并不多。说实在的,在国内时我太不爱看小说,出国后,反倒喜欢上了。也许是跟所处的环境有关吧。喜是喜欢了,可就是无书可读。2005年夏天,图书馆里突然来了一批大陆的书,其中大部分是小说。看到书架上那些崭新的图书,我两眼发亮,满心喜欢,一下子就借了十本,乐呵呵地抱回了家。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些小说并不是我想要看的,勉强看完两本,其余翻了翻,全都又还回了图书馆。也许是逞强好胜的本性在作怪,我竟萌生出创作的欲望,想自己写本小说。都说“无知无畏”,我看一点不错,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创作会有多难。
刚开始写的时候,倒是很顺,好似厚积薄发,思如泉涌,一口气竟写出好几万字,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了。每每想起时,我只能用“犹如神助”加以解释。往往是晚上躺在床上构思,白天往电脑里敲字,说“夜以继日”一点都不为过,人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好在我是自雇,要不然早被老板炒鱿鱼了。即使是半夜,突然想起什么,就得马上开灯起床,把它记录下来。外出时,也随身带着纸和笔,哪怕是开车途中,只要灵感来了,就得立即靠边停车。那些时,整个人全都交给了这本让我魂牵梦绕、朝思暮想、激动不已的小说了。日子过得虽累,但看着书稿一页一页地增多,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我女儿是省乒乓球队的队员,每周她训练三次。每次送她去练球,我就在一旁写我的小说。可以说,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她们省队借用中华文化中心的大礼堂进行训练。礼堂的旁边有个报刊阅览室,很适合写作,可它毕竟是全城几万华人惟一的文化活动站,常常人多嘈杂,看报的地方成了聊天的场所。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