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瞧瞧杜卫平,说:「我天天也见到他,我走了。」
杜卫平胹腆地笑笑。
「那么,再见了。」葛米儿跟我使了个眼色,好像感谢我让她跟杜卫平单独共处。
我却有点失落的感觉。
我孤伶伶地朝书店走去,远远见到一个男人在书店外面踱来踱去,我走近点看,发现那个人原来是大虫。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我问。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回来神情好像比我还要诧异。
「我在附近经过。」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问我:「你为甚么会回来?」
「我忘记带东西。你要上来吗?」
「不用了。」
「那好吧!」
我走上书店,到阳台拿我的书,看见大虫仍然站在下面,满怀心事。
「你真的不上来吗?」我问。
他仰着头,好想跟我说些甚么,终于说:「我走了!」
然后,他一溜烟的跑了。我正想进去,他又一溜烟的跑回来。
「程韵,你明天有空吗?」他抬起头,气喘咻咻的问。
「嗯,有的。」我说。
「那我明天找你。」
「有甚么事吗?」
「嗯,还是明天再说吧。」
我把阳台的门拉上,在店里打点了一下才离开。当我蹲下来锁门的时候,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以为大虫还没有走,回过头去,原来是杜卫平。
「葛米儿呢?」
「她走了。」他说。
「你刚刚有没有见到大虫?」我问杜卫平。
「他在这里吗?」
「嗯,这么晚了,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踱步。」
「近来我有好几次下班时也见到他。」杜卫平说。
「是吗?那么,他并不是第一次在书店关门之后回来的了。他刚才说明天找我,说得结结巴巴的,好像有甚么心事。」
「他会不会是喜欢你?」
「不会吧?」我吓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只眼睛两个咀巴,他为甚么不可喜欢你?」
「不至于吧?」
「你是说他不至于喜欢你?不要自卑,你没那么糟糕。」他边走边说。
「我是说我不至于那么糟糕吧,只能被他喜欢。」
杜卫平咯咯地笑了:「你看不起大虫。」
「我没有看不起他。」
「但你认为他喜欢你是不自量力。」
「难道不是有一点点吗?」
「这样不是更感人吗?因为喜欢,所以不自量力,冒着被拒绝和嘲笑的危险。」
「假如他明天向我示爱,我要怎么拒绝,又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呢?」
「没有一种拒绝是不会伤害对方自尊心的。」他说。
「哼!为甚么你有葛米儿喜欢,而我只有大虫。」
他莞尔:「原来你妒忌我!」
「谁要妒忌你?你没勇气拒绝,但我有。你不知道吗?能够拒绝,才是一种身分。」我说。
「如果只能不断拒绝,从来没有一个是值得接受的,那倒是可怜。」他笑笑说。
「我宁愿高傲地发霉,也不要委屈地恋爱!」我说。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大虫结结巴巴地说。
我和他在书店旁边的咖啡室见面。
「到底有甚么事?」我问。
「真的很难启齿。」
「太难的话,不要说了。」
「但是」他说:「如果一直藏在心里,我怕将来会后悔。」
停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咪吗?」
「我知道。」我尴尬地说。
他不断搓揉手里的餐巾,说:
「我是说暗恋。」
「我从来没有暗恋别人。」我说。
「当然了,你条件这么好。」
「跟条件无关的,可能我比较爱自己吧。我舍不得让自己那么一厢情愿地喜欢一个人。」
「是的,暗恋是一种煎熬,开始的时候很甜蜜,后来却会变得愈来愈难缠。可是,一旦开始了,想回头已经不容易。」他低着头说。
我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大虫继续说:「就像一只小鸟不自量力爱上了一条狗,于是,小鸟每天也感伤地飞到狗儿头上,不知道哪天会不小心给牠用爪踏得粉身碎骨,可是,能够每天悄悄看着牠捉蚤子,也是一种幸福。」
「大虫,你看书太多了。」
「暗恋是很卑微的。」大虫说。
「形式或许卑微,精神却是高尚的。」我安慰他。
「程韵,我」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要说了。」我制止他。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呢?你会嘲笑我吗?」
「不会。」我只好撒谎。
「我…」他吸了一口气,说:「喜欢了杜卫平。」
我吃惊地望着他:「你不是喜欢女人的吗?」
「谁说的?」
「你是为了对旧情人的承诺而去学小提琴的。」
「我没说他是女人。」
我恍然大悟。
「但是,杜卫平是喜欢女人的。」我说。
「是吗?有些女人会跟同性恋的男性朋友一起住的,就像姊妹,他跟你一起住,我以为。。。。」他难堪地说。
「我们不是姊妹。据我所知,他暂时还是喜欢女人的。」
大虫的样子失望透了。
「你要我替你告诉他吗?」
「有用吗?」他问。
「我想,这不会改变他的倾向。」
「那算了吧!说了出来,我觉得舒服多了。」
「不要喜欢他。」我说,「小鸟跟狗是不同类的。」
大虫难过地点点头。
回到家里,杜卫平不怀好意的望着我。
「你拒绝了大虫没有?」
我摇了摇头,问:「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
杜卫平在沙发后面找到我的拖鞋,踢过来给我。
「你没有拒绝他?」他问。
「他喜欢的不是我。」
他倒在沙发上大笑:「原来你表错情!」
「是的,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是谁?」
「你真想知道吗?」
「有谁比你更有吸引力?」
「是你!」我笑得捧着肚子趴在沙发上。
「我?你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他以为我们是姊妹!」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在书店附近徘徊,是为了看你,不是看我!」
「不是吧?」他吓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二只眼睛两个咀巴,他为甚么不可以喜欢你?」
「我看来像喜欢男人吗?」
「我怎么知道,也许你两样都喜欢。」
「现在怎么办?」
「你自己拒绝他。」
「我从来没拒绝过男人。」
「就跟拒绝女人差不多。」
「怎样可以不伤害他的自尊心?」
「没有一种拒绝是不会伤害对方自尊心的。」我说。
他懊恼地坐着。
我朝他笑了笑,说:「我已经告诉他,你是喜欢女人的。」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各自占着沙发的一边,四目交投的一刻,又笑了起来。
「大虫是怎么说的?」他好奇地问。
「他说他是你的小鸟。。。。。。」
杜卫平的脸涨红了:「他这样说?他满脑子是甚么!」
「满脑子甚么的是你!他说的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小鸟不自量力爱上了一条狗。」
「他说我是一条狗?」他瞪大眼睛。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对了,我们甚么时候戴上迪之送给我们的颈巾照一张相片寄给她呢?差点身都忘记了。」
「哪一天都可以。」他说。
「再冷一点吧。现在这种天气还用不着戴颈巾,最好是下雪。」
「香港不会下雪。」
「普罗旺斯会。」我说。
「这个时候,普罗旺斯 人会吃烤羊腿。。。。」
「还有红酒洋葱烧狐狸肉。。。。。。」
「积雪的山坡上,只是偶然印着松鼠和兔子的脚印。。。。。。」
「甚么时候可以去普罗旺斯呢?」我向往着。
「夏天吧。」杜卫平说。
「那就夏天。」我说。
「他竟然说我是狗?」他喃喃说。
我憋住笑:「做狗也很幸福的,贝多芬就是。」
书店差不多打烊的时候,葛米儿跑来了,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的。
「你为甚么会来?」
「我刚刚在附近买完东西。」
「你买了甚么?」
她把包包里的东西铺在柜台上给我看,是一堆金色和银色的毛球跟一套编织针。
「你会编毛衣的吗?」我惊讶。
「不会啊!我的助手答应教我。」
「你要编毛衣给谁?」
「我要编四只袜子给贝多芬。」
「狗也穿袜子的吗?」
「保暖嘛!天气开始冷了。而且,穿上袜子出去散步,不会弄脏四只爪,所以袜子好!贝多芬是金毛的,配银色袜子最抢眼了,我还打算用金色毛线在袜子上织上我的名字。」
我笑笑打趣说:「那可是名牌呢!」
「牠穿上这四只袜子出去散步,肯定会顾盼自豪,像一颗闪耀的明星!」她兴奋地说。
「是啊!还可以表演猫步呢!」
「就是啊!这个点子是不是很精采?」
「你一向也让人眼前一亮。」我说。
我们在阳台上喝茶。
「你最近没去『渡渡厨房』吗?」我问。
她耸耸肩:「我放弃挂号了。」
「为甚么?」
「杜卫平是很好,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
「我没挂号。」我笑笑说。
「你不用挂号的,你在他心中占着特别的位置。每次见到你,他也笑得格外灿烂。我们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提起你,说甚么『程韵喜欢吃这个。。。。。。』,『程韵小时候的样子很可爱。。。。。。』。那天晚上,我们本来聊得很开心的,你突然跑来,他所有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你身上。他望着你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是没有感情的。你一声不响的离开餐厅,他便开始心不在焉了,还撇下我去书店找你。」她撅起咀巴说:「太不公平了!我喜欢的男人都喜欢你。」
我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你也喜欢他的吧?我看得出来。」葛米儿说。
我笑笑。
「你也是时候忘记林方文了。」葛米儿忽然说。
我笑了一下,然后已经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已经离开了。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说。
「没有爱情的生活,不算圆满。你为甚么要把自己关起来呢?」
「也许我害怕爱上另一个人之后会把他忘记吧。我却又害怕没法忘记他,那便永远没法爱上另 一个人。」我说。
「他出事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你没有义务守住你们之间的盟约。」
「我总觉得我是有责任的,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脱下身上的空气瓶,扯掉呼吸器和面罩,他不想再回来。」我哽咽着说。
「那么,我不是也有责任吗?是我鼓励他潜水的。但是,其实我们都没有责任。他比我们幸福啊!他永远不会老,而且,也不会再死一次。」
我笑了:「是的,他老了不知道会是甚么样子。」
「你知道吗?我发现世上你是我知音。」
「你有很多知音。」
「但是只有你两次都跟我喜欢同一个男人,我们的品咪最相近。」
「除了穿衣的品味。」我笑着说。
那天才说要等到天气冷一点的时候戴上颈巾和杜卫平一起拍照,天气却已经冷起来了。离开书店,葛米儿抱着毛球回去温暖她的贝多芬,我把脖子缩进大衣的衣领里。
这条路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和杜卫平一起走,也差不多两年了。这些日子以来,林方文一直是我葛米儿之间的禁忌,大家也尽量不去提起。我和她对林方文怀缅是不一样的。她更像怀缅一位好朋友,她会懊恼鼓励了他去学潜水。我怀代的却是生命中的至爱。日子久了,逝去的人变愈来愈完美,彷佛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所有快乐、痛苦,承诺、背叛和眼泪都变成了今生难以重现的记忆,时刻呼唤着那些湮远的往事。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呢?而他已经忘记我了。在那遥远的天国,应该没有人世的记忆吧?假如每个人能够带着一段回忆离开尘世作为记念,林方文要带走的,可会是跟我一起的日子?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他心里重要,直到他不再回来。我时刻希望他变得年老,那样他便永远属于我。上帝对我的惩罚,是永不让我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样子。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我坐在车厢里,他在潜水店外面,头上戴着那他放下了许多年的鸭舌帽。我们相识的时代,他总爱戴着那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谁又会想到,我们诀别的时刻,他重又戴上那顶帽子。
我的车子向前走,他的车子往回走,从此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那深蓝色的帽子,悄悄把他带来我身边,又悄悄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是相聚,也是别离。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把那顶帽子从他头上摘下来,永远不再还给他。那样的话,是否可以改变看似不可逆转的天意?
我从皮包里掏出钥匙,一如往常地把钥匙插进匙孔里。
开开了,屋里一片漆黑,窗边的扶手椅里,坐着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蓝得像水,蓝得像夕阳沉没之后暮色四合的蓝,蓝得像从阴曹地府飘来的蓝,慢慢而悲伤地笼罩住房子。
是他吗?
怎么会是他?已恍如隔世了。
为甚么不会是他?那明明是他的帽子。
我静静地走到那个背影后面。
第4章
第三
那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
「你回来啦?」他问。
我茫然地站着。
「为甚么不开灯?」杜卫平离开了那把椅子,拧亮一盏黄灯,淹没了深深的蓝。
「你为甚么在家里戴着帽子?」我恼怒地问。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头发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头,说:「今天把头发剪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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