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适合你的。」我说。
葛米儿忽然定定望着我,说:
「你不是也喜欢他吧?你好像不喜欢我喜欢他。」
「我要是喜欢他早就已经喜欢他了。」我说。
「可能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他,你才发觉自己也喜欢他。」
「你喜欢他,便觉得所有女人都喜欢他。」我说。
「假如你喜欢他,我便不跟你争。」她扬了扬眉毛。
「我怎么跟你争呢?你是名歌星。」我赌气地说。
「但是,你跟他住在一块。」她酸溜溜地说。
「你也要搬来住吗?」
「那又不用。」她咂着咀巴。
「我不喜欢跟人争的。以前没有争过,以后也不会。」
「那么,他是我的了。」
「你现在只是挂号。」
「但你没有挂号。」
「我从来不挂号的,我不会再爱上忧郁的男人。」
「那便一言为定了。」她喜孜孜的说。
我低着头吃螃蟹脚,觉得好像被葛米儿冒犯了。我不该怪她,她只是想确定我们是否喜欢了同一个男人。我们是曾经喜欢同一个男人的,这也许是我妒忌的原因吧。可是,我仍旧坚持,杜卫平是不喜欢那顶帽子的,他戴上帽子的时候,表情很不自然。我了解他。
「那天你离开我家的时候,贝多芬有没有拉着你不放?」葛米儿突然问我。
我笑了起来:「牠又不是人,怎会拉住我不放?」
「那就奇怪了,最近我每次外出,牠也依依不舍的咬着我的衣服不放,神情让人好心软。今天,我的裤脚便全都是牠的口水,好辛苦才可以把牠拉开呢!」
「牠会不会患上分离焦虑症?我看过一本饲养宠物的书,原来狗也有分离焦虑症的。」我说。
「你是说牠舍不得和我分开?」
「嗯。每当主人外出,狗儿便会感到恐惧和不安,甚至感到自己跌入无底的深渊。牠们最受不起分离的打击。」
「但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能牠长大了,牠爱上你了。」我笑着说。
「我以为只有人才会患上分进焦虑症呢!」
「我也以为是的。」
「那有甚么办法?」
「试试临走前给牠一点美味的食物吧,美食可以使牠暂时忘记思念的痛苦。」
「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呢?」
「不要次外出也好像跟牠生离死别似的。」
「我没有啊!」
「或者你可以放点贝多芬的音乐给牠听,分散牠的注意力。但是千万放你自己的唱片,这样牠会舍不得你。」
「如果这个方法也不行呢?」
「那么你可以打电话回家跟牠聊天,让牠没那么孤单。」
「这也是个办法。」她点点头。
「还有,专家说,主人可以试试打开门出去之后,马上又回来,这样重复做二十次,牠习惯了,便懒得理你。」
「甚么?二十次?」
「或许三十次!」
「离别是没得练习的。」葛米儿说。
是的,人生的乍然离别,常常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有谁能够为离别练习呢?倘若可以练习,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和思念。
家里那张沙发是杜卫平从旧居搬来的,已经有点残旧了,他想换一张新的。我们从 ikea 这一年的产品目录中选中了一张沙发。那张布沙发的设计很简单,看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很想倒下去。
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到铜锣湾的 ikea 买沙发。产品目录里特别推介和做特价的货品,通常很快便会卖光,我们也很担心那张沙发没有了。
我们来到 ikea ,很有默契地,首先跑到放沙发的角落,那张布沙发竟然还剩两张,一张是鲜黄色,一张是深蓝色的,我和杜卫平同时跑到那张深蓝色的沙发坐下来。
「很舒服!」我兴奋地说。
「家里放得下吗?」杜卫平问我。
「你不是已经量过了吗?」
「实际可能会有点出入的,再量一遍比较安全。」他说。
我们拉起卷尺量度那张布沙发。
「怎么样?」我问。
「刚刚好,再大一点便不行了。」
「那你去找售货员,我坐在这里,免得沙发给人买了。」我说。
「嗯!」他把卷尺抛给我,跑去找售货员。
我一个人守住沙发,看着人们打我身边走过,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触。我谈过三段恋爱,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男朋友陪我逛过 ikea 。那年买了房子,也是我一个人到 ikea 买家具的。
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起逛 ikea 也许不算甚么,有些女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跟自己的男人逛过 ikea ;可是,能够一起逛 ikea ,是代表一些甚么的。
琐碎的生活,也是爱情的一部分。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我竟是如此苍白。我以为自己跟三个男人谈过恋爱,也许,我只是一直在跟自己谈恋爱。我们拒绝琐碎和平凡,后来才明白自己的缺失。
跟心爱的男人用卷尺量度一个衣橱的大小,拣一盏灯,甚至只是挑选一条漂的窗帘布,竟是我此刻最向往的幸福。
杜卫平带着售货员回来了。
「这张沙发还有一张新的。」他兴奋地告诉我。
「太好了!」我说。
每次看到喜欢的东西时,最泄气的,便是对方说,现在只剩下陈列品了。那么,到底要还是不要呢?那一刻,小小的庆幸和小小的遗憾,同时在心里交战。
「你还坐着干甚么?」杜卫平问我。
「喔…」我站起来说,「太舒服了,舍不得起来。」
「我去付钱。」他微笑着说。
他拐了个弯,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我和杜卫平相见的时候,大家的年岁还小,我们相逢的时候,大家已经有了一些经历。我一直以为他还是我童年的玩伴,就在这一刻,我才猛然发现,他已经长大了,有一个沉厚的肩膀。他不会拒绝琐碎。
我们在 ikea 旁边的冰淇淋店坐下来,要了一大桶家庭装冰淇淋。
「你确定你要吃下一大桶?这里可是五到六个人的分量!」杜卫平说。
「以前每次经过这里,手里都是拿着大包小包的,很想吃也没法停下来,现在想把以前的都吃回来。」我说。
我们分享着那一大桶冰淇淋的时候,我问杜卫平:
「你喜欢葛米儿送给你的那顶厨师帽吗?」
「没有厨师会戴那种帽子吧?」他笑笑说。
「人家是特别送给你的。」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
「我才不要。」
「她为甚么要送那顶帽子给我?」
「也许她喜欢你吧。」
「不会吧?」他吓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只眼睛两个咀巴,喜欢你有甚么奇怪?你喜欢她吗?」
「我?我没想过。」
「现在想呀!」
「她太怪了。」
「怎么怪?」
「从头到脚都怪,颜色、造型、口味都怪。」
我噗哧一笑:「你好像在讨论一道食物。」
「职业病!」他咧咀笑了。
「她唱歌那么动听,可以天天为你唱情歌。」我说。
他点点头:「说的也是。」
有谁可以拒绝葛米儿呢?她那么可爱,那么主动,歌唱得那么好。我以为我不会妒忌她了,可是,女人是能够亲密得挤在一个试身室里试内衣,却仍然互相妒忌的动物。
这一刻,我、郁郁和蒂姝在卡拉 ok 的房间里等着。
「他到底来不来的?他已经迟到一个钟头零十五分钟了。」蒂姝问郁郁。
「他从来没准时过,所以我约他来这里起码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等。以前跟他一起的时候,每次约会也要等他一、两个,已经习惯了。」
「可是,现在他想跟你复合呢!这样也能够迟到?」我说。
「他就是这样,每次迟到都有理由,我不知道我从前是怎么忍受的。也许那时太喜欢他了。一个人坐在餐厅等他两个钟,也不会抱怨。」郁郁说。
我和蒂姝是来陪郁郁跟她的旧情人见面的,就是那个说过和她一起开甜品店的男人。郁郁不想一个人赴约,她不想回到他身边,但是,她缠不过他。
那个男人终于来了。他穿一件白色毛衣,把毛衣套在牛仔裤里。我最看不过眼男人把厚毛衣塞进牛仔裤里的穿法,太没品味,太碍眼了我真想伸手去把他的毛衣拉出来。他个子并不高,有一双单眼皮。
他坐下来,跟郁郁说:「我正想出门的时候,忽然拉肚子。」
郁郁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借口。
「她们是我的朋友。」郁郁给他介绍,然后跟我们说:「他叫…」
「叫单眼皮好了,反正不需要记住。」蒂姝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捏他的肩和手臂。
他缩了缩,问蒂姝:「你干甚么?」
蒂姝转头跟我们说:「我每天摸那么多男人,只要摸一摸,便知道他的斤两。」
「你会秤骨的吗?那么,他有多重?」郁郁问。
蒂姝没好气的说:「不是秤重,而是秤他这个人。她又捏了捏他的手臂,说:「他的骨头轻,是虚胖,这种男人很短命的。
单眼皮气得七孔生烟,问郁郁:
「你是在哪里认识这些人的?」
「他们是我的好朋友。」郁郁说。
「你为甚么老是盯着他的裤头?」蒂姝凑过来问我。
「我只想把他的毛衣拉出来。」我悄声说。
「我跟她分手了。」单眼皮告诉郁郁。
「是吗?」郁郁淡然地说。
「可不可以请她们坐到另一边。」单眼皮问郁郁。
郁郁没有回答。
「我们去别的地方。」他拉着郁郁的手。
「我不去。」郁郁挣扎着。
「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想听。」
我拉开郁郁的手,说:「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你。」
蒂姝说:「她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明白吗?」
郁郁说:「算了吧,好吗?我们再走在一起,已经不是回事了。」
单眼皮生气地说:「你是不是信了邪教?这两个女人是不是邪教派来的?一个随便摸人,一个老是着我的裤头。」
「你才是邪教!」蒂姝说:「所有坏男人都是邪教,信你的便要下地狱。」
「你闭咀!」他叱喝蒂姝。
「你敢骂我?」蒂姀随手拿起身边的皮包打他的头。蒂姝可不是好惹的。
「你为甚么打人?」他护着头。
「你这种人,只会在自己的葬礼上才不会迟到!」蒂姝说。
他站起来,悻悻地跟郁郁说:「郁郁,你是不是有问题?」
郁郁望着他,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
单眼皮怒气冲冲地走了。
蒂姝对郁郁说:「假如他再来骚扰你,你告诉我!我有很多朋友,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一个小时之内便会被人挂在香港任何一根电线杆上面暴晒。」
「那么,请你叫你的朋友记着把他的毛衣从牛仔裤里拉出来,太恶心了!」我说。
「那时我为甚么会爱上他呢?」郁郁叹一口气说,「刚才我仔细看清楚他,发觉他完全配不上我。」
「人的品味是会进步的。」我说。
「对啊!我见到我的旧情人,也不明白以前为甚么会喜欢他。这些纪录如果可以抹去便好了,像奥运会的跳高比赛,只算最高分的一次。」蒂姝说。
「他刚才好像给打得很痛呢!」我说。
「气力不够的话,怎可以做我这一行呢!」蒂姝说。
「假如我到按摩院上班天已经支持不住了。」我说。
「要我坐书店一整天,那才可怕呢!我这么大个人,看过的书不够十本。」蒂姝说。
每一次,我和郁郁、蒂姝聚头,也会兴高采烈地讨论彼此之间的差异,然后庆幸自己并不是过着对方的生活。我们因为人生的差异而成朋友,同时学去欣赏自己拥有的。
「我们来唱歌吧!」郁郁说。
隔壁传来一把歌声,一个女人在唱『花开的方向』。
当我懂得珍惜,你已经远离
我不感空虚
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如果忏悔
还会萌芽苗长
且开出花来
那么,花开的方向
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
「我很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到都会哭。」郁郁说。
「听说写这首歌的作词人两年前潜水时发生意外,真可惜,这么年轻,又有才华。」蒂姝说。
关于我的过去,我并没有全然坦白。有些创痛,是无法向新相识的朋友提起的。
跟郁郁和蒂姝分手之后,我想起我有一本想看的书留在书店里。也许,我可以回去拿书,看看杜卫平下班了没有。
来到「渡渡厨房」,我推开门,看到葛米儿坐在里面,正在跟杜卫平聊天,她果然天天也来。
「你为甚么会来的?」葛米儿问我。
「我回去书店拿点东西。」我说。
「你吃了饭没有?」杜卫平问我。
「刚才在卡拉 ok 里吃过了。」我说。
「你去了卡拉 ok 吗?」杜卫平问。
「嗯,是陪朋友。」
「原来我们两个都喜欢汤汉斯和美琪赖恩主演的『缘份的天空』,那部电影很感人啊!」葛米儿兴奋地告诉我。
电影里,将要结婚的女主角爱上了带着身子的鱌夫。男主角多年来也活在丧妻的伤痛之中,一次,他在电台节目里倾诉对亡妻的怀念,女主角无意中听到了,那一刻,她爱上了他,甚至退了婚约,千里迢迢去寻找他。
「是的,很感人。」我说。
葛米儿伸出一条腿给我看,她的裤脚是湿湿的。
「你看!」她说「今天出来的时候,贝多芬又咬着我,不肯让我走。给牠巧克力,牠也没兴趣。」然后,她转头问杜卫平:「我有跟你说过我的狗吗?牠名叫贝多芬。」
「牠是失聪的吗?」杜卫平问。
葛米儿咯咯地笑了,幽默地说:
「不,但牠会作曲。」
我忽然提不起劲加入他们。
「我回去了。」我说。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葛米儿问。
「不了。」我瞧瞧杜卫平,说:「我天天也见到他,我走了。」
杜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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