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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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面包树-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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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迷路呢!」  
 
 
 
「我看见林方文。」我说。  
 
 
 
「你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他在海滩上打鼓。」  
 
 
 
「你会不会是见鬼?」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没有死。」我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会叫我来斐济。  
 
 
 
「你是说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海滩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说。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后,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你带我去看看。」她拉着我的手。  
 
 
 
「他不会再留在那儿的。他已经发现了我。」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你以为我还会认错人吗?」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当他回望我时,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任何的证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边的,是与我有过一生中最热烈时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说话吗?」葛米儿问。  
 
 
 
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张咀呆望着我。  
 
 
 
「嗯。」  
 
 
 
「那个孩子有多大?」  
 
 
 
「四、五岁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两年。」  
 
 
 
「总之,他有一个很亲密的女人。」  
 
 
 
「那他为甚么要躲起来?」  
 
 
 
「他做事还需要理由旳吗?」  
 
 
 
葛米儿突然说:「那不是很好吗?林方文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不是一直也这样希望的吗?」  
 
 
 
「可是,葛米儿,」我恼怒地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空中服务员把机舱里的灯调暗了,人们开始睡觉。  
 
葛米儿最后的话在我心里回荡,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没有死的吗?  
 
 
 
他没有死,我应该觉得高兴,为甚么我竟感到失望,甚至愤怒和伤心?  
 
 
 
我终于明白林日为甚么给我一笔钱,说是林方文的心意。她为甚么骗我说去印度却来了斐济。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没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为甚么他要假装死去,可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我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个鬼魂。  
 
 
 
我跳到海里跟我爱的人告别,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的痴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来早已经忘了我,快乐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个活着的他。两年来,我志里供奉的、那段永恒的爱情,在重逢的一瞬间,已经彻底地破灭了。  
 
飞机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从前的生活。  
 
我提着行李回家,门开了,一张笑脸在那里等我。  
 
 
 
「你回来啦?吃了东西没有?我炖了汤,还有鱼和菜,你一定吃不惯斐济的东西。」杜卫平滔滔地说着。  
 
 
 
我放下行李,低下头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吗?在你房间里。」他微笑着说。  
 
 
 
「喔,谢谢你。」  
 
 
 
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关心地问。  
 
 
 
我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跟他说:  
 
 
 
「林方文还没有死,我在斐济见到他。」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们无奈地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甚么好了。  
 
 
 
在车站分手的那天,我以为,当我回来,会有甜美的新生活为我敞开,他也是这样相信的吧?我们在思念里等待着。我以为,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再不会怯场,我们会热烈地拥抱。然而,到了最后时刻,这种欲望却又我去了。 
 
 
 
 
 
「我肚子不饿,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说。  
 
我拧开门把,赤脚走进房间,x亮了那盏等我归来的灯。  
 
灯光下,我惊讶地看见了满床的粉红色拖鞋,一双靠着一双,全是一个样子的。那粉调的颜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间。  
 
 
 
一阵鼻酸涌上心头,我掩着脸,伫立在床前,无法描绘那种复杂的心情。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甚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一声。炖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些结局,也无损它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之外,牠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象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我再不会爱伤害,不会了。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甚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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