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甚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咀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甚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牠咬着你不放,像牠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牠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牠那双叫人心软的褐巴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甚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女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甚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的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我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步不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我说。
「也计甚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甚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甚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咀,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忙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牠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
第5章
第四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