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熟悉的人当面对她品头论足, 批评她的衣着发式, 柳玉洁完全可以坦然自若, 没有任何芥蒂。 可是事情一旦牵扯到感情, 牵扯到刘一夫的行为, 她就会乱了方寸, 变得六神无主, 思绪混乱。
柳玉洁脑子里摆脱不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和有些荒谬的推测, 整天胡思乱想, 机械地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事情。 忽略了生活中的许多方面, 也忽略了女儿和自己。
一个天色灰暗, 要下雨又没有下下来的日子, 柳玉洁发现家里的冰箱几乎空了, 不得不开车出去买东西。 一路上, 她的思绪仍然杂乱无章, 心情像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她在大型的华人超市停车场停好车, 心事重重, 脚步拖沓地向超市大门走去。 忽然她看见一辆眼熟的车子在前面不远处停下, 定睛仔细一看 – 是赵立阳的车。 心里一阵高兴, 完全忘记了江妍已经被东部大学录取, 应该在东部上学才是。
她加快脚步向那车子走去, 果然见到赵立阳从驾驶室走下车。
“小赵, 赵立阳!” 她有些兴奋地叫着, 心里隐隐约约想起江妍好久没有音讯了, 好像应该是去了东部吧。 脚下的步子仍然没有放慢。
赵立阳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呼喊, 径自绕到车的另一边, 打开车门, 伸手搀扶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人。
“嗬, 平时挺大男子主义的小赵怎么变得这么体贴了? 江妍怀孕了, 还是他妈妈来了?” 柳玉洁心里想着, 又喊了一声, “小赵, 赵立阳!” 人也走到了车子附近, 才发现他搀扶的是一个颇年轻的女子, 根本不是江妍, 也不可能是赵立阳的母亲。
赵立阳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唤, 抬起头, 看见柳玉洁似乎有点意外, “柳姐?” 其实温哥华就是那么大, 华人常出入的地方更加有限, 遇到熟人或不大熟悉的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柳玉洁发现自己的处境有点尴尬: 在这个身份不明, 而和赵立阳举止亲密的女子面前,不好问江妍的情况, 也不能问赵立阳什么。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心里纳闷一向沉稳冷静的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欠考虑的事情来? 她勉强笑着, “小赵, 好久不见了, 你好吗?”
赵立阳似乎并不想介绍身边的女子和柳玉洁认识, 但他不想让柳玉洁难堪, 直率地说, “我挺好的。 柳姐你暑假回国了, 可能不知道, 我已经离婚了。”
柳玉洁心里非常震惊, 但她说不出什么, 只能漫应着, “噢, 是嘛。” 她知道根本不用再问江妍的情况了, 也不能评论他告知的事实。 她第一次觉得嘴拙, 词穷。
赵立阳也无心与她攀谈, 说声抱歉, 有事, 和那女子走开了。
柳玉洁也慢慢迈开脚步, 隐隐约约听到那女子娇嗲地问赵立阳, “那老太太是谁呀? 神经兮兮的。 不过还算知趣, 没有对你刨根问底的。”
柳玉洁在心里苦笑, 她知道自从移民之后, 因为整天困在琐碎的家务事中, 缺乏保养, 缺乏整理的心情, 自己的外貌以在国内几倍的速度衰老。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里神经不正常的老太太。 大受刺激的她没有心思去采购, 反而去买了一杯咖啡, 坐在临街的窗口, 视若无睹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 认真仔细地梳理着自己早已是乱纷纷的思绪。
杯中的咖啡渐渐凉了, 柳玉洁的心情反而明朗起来。 她从赵立阳和江妍的分离中感悟到, 如果感情出了问题, 即使是天天在一起也没有用, 可能会彼此伤害更频繁, 没有疗伤的空间和时间, 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句子早就烂熟于胸中, 怎么在现实生活中却不能想通呢? 如果自己的丈夫没问题, 自己胡思乱想, 杞人忧天, 对他不公平之外, 也影响自己的心情, 情绪, 身体健康和生活素质; 如果他有问题, 光在这里胡乱猜测, 完全与事无补。 她想到, 要好好地生活, 好好地过每一天, 珍惜眼前。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这样是不是很阿Q啊? 她努力忽略心底残存的疑虑, 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让生活丰富多彩。
其实柳玉洁遇到的问题是大多数温哥华 “太空人” 家庭普遍存在的问题, 只是每个人的想法不同, 采取的态度不同, 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些 “单亲” 妈妈们, 也有少量是爸爸, 除了要独自担负起教育子女, 照顾家庭的所有重任, 还必须承受生活的冷清, 精神的孤独寂寞, 不少人患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
柳玉洁努力放下包袱, 积极投入生活。 她去参加张玫琳他们组织的传销讲座, 聚会; 去杨莘楠的教会小组活动; 努力寻找做义工的机会; 甚至试图去找工作。 每天的日程都排满了, 日子在忙忙碌碌里也过的挺快的。 但她知道, 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空缺, 无法弥补。
放下了自己杂七杂八的念头, 柳玉洁发现女儿有了明显变化。
自从回国度假之后, 刘柳每天起床后, 在卫生间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要催促几次才出来, 弄的上学都差点儿迟到。
柳玉洁仔细观察, 发现女儿是在化妆! 而且花很多时间在脸上涂脂抹粉之后, 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往头发上抹定型胶。 她了解加拿大的公立学校基本上不管学生的穿着打扮, 小学生涂脂抹粉, 戴耳环项链的比比皆是, 甚至有男孩子戴耳环的。
她知道女儿进入了爱美的年龄, 却不懂青春的美是任何化妆品都装扮不出来的, 有时候胭脂花粉反而会掩盖青春的靓丽。 她没有严厉制止女儿的行为, 只是提醒她, 不要花太多时间在梳妆打扮上, 而影响了正事儿。
刘柳很奇怪一向严厉得有些过分的母亲这次怎么没有暴跳如雷, 没有大喊大叫地斥责自己? 但她把母亲的宽容当作默许, 当成纵容, 行为越发放肆。 作业越来越马虎, 钢琴敷衍了事, 乱弹一气, 却对各种时髦的彩妆及染发用品极感兴趣, 花许多时间去研究, 比较。
柳玉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 情况已经有点失控了。
按照学校日历的安排, 应该是期中成绩单派发的日子, 刘柳放学回家像没事人儿一样, 一个字都没有提成绩单的事情, 倒是格外积极地写作业, 练钢琴。
柳玉洁见女儿主动学习, 没有追问成绩单的事情, 认为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问, 不要影响女儿好久都不见了的学习积极性。
晚饭时分, 母女俩围坐在小餐桌旁, 柳玉洁忍不住提醒女儿, “妞妞, 你没有什么事情要对妈妈说吗?”
刘柳一愣, “嗯? 噢,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对你说? 你也太聪明了吧。” 说着自己打起了没有笑意的哈哈。
柳玉洁心想, 你们学校的日程表上写着呢, 你妈妈又不是文盲。 她没有表露出来, 只是温和地说, “你说吧。”
刘柳好像有点心虚, “我想吃完饭再说比较好。”
柳玉洁脑海里警铃大作, 这孩子有什么问题了, 可能学习成绩下滑得很厉害。 她不动声色地催促, “现在说也没关系, 不会影响吃饭的。” 心里还暗暗自责, 自己前一阵子过于沉溺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 忽略了孩子, 太不应该了。
“嗯, 呃,” 刘柳吱吱唔唔着, 想了想, 性格爽快的她还是直接说了, “妈妈, 今天晚上我要到同学家去开PARTY。”
柳玉洁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要说的是这事儿, 不由一愣, “什么?”
刘柳对母亲的反应觉得很奇怪, 暗自思忖着, 老妈要问人家, 又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是不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啊? 不过她绝对不敢说出来, 只能重复一遍自己刚说过的话。
柳玉洁若要知道女儿心中对自己的评价, 恐怕要当场吐血, 气极而亡了。 好在她不会读心术, 而且还按着自己的思路在考虑问题。 她平静地问女儿, “又不逢年过节, 也不是谁过生日, 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开PARTY?”
刘柳受不了地两眼翻白, 拉长了声音说, “妈, 你不要太老土了好吧? 我们开PARTY不为什么, 只是要HAVE FUN! (好玩)”
柳玉洁忽略女儿的要求, 直接问, “今天应该发成绩单吧?”
刘柳无声地点点头, 情绪有些低落。
柳玉洁注意到女儿神情的变化, 心里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正确, 这孩子的学习出了问题。 她追问, “你的呢?”
“书包里。” 刘柳的声音几不可闻。
“先吃饭吧。 等下拿给我看。” 柳玉洁端起了饭碗。
公立中学期中的成绩单一般没有具体的分数, 有些老师连评语都懒的写, 能看见的只是出勤率和课堂表现的一个字母评分。
柳玉洁看着女儿递过来的成绩单, 一向全是 G (好) 的课堂表现栏里出现了几个 S (满意) 就是一般的意思。 而出勤率栏里竟然有缺席, 说明刘柳曾经逃课! 她神色严肃地指着这些问题, 要女儿给一个解释。
刘柳一个劲儿地抱怨老师这不好, 那不对, 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 说着, 说着, 竟然肆无忌惮地骂记她缺席的老师 “变态”。
柳玉洁听着女儿喋喋不休的抱怨, 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情, 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 是自己朝夕相处, 亲自教育的女儿。 她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女儿洋溢着青春光彩的脸, 一股寒意在心头涌起, 这孩子怎么了? 怎么变成这样? 扪心自问, 自己对孩子一向要求严格, 不允许有任何出格的言行举止, 可现在怎么会是这样了? 她坚决地拒绝了刘柳要去同学家的要求。
第二天晚饭后, 柳玉洁告诉女儿在家里好好练琴和写作业之后, 自己赶到学校去参加每学期一次的老师 – 家长见面会。 每个老师可以在约定的时间, 和每个家长单独谈五分钟左右, 主要介绍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 包括成绩, 出勤率, 课堂表现, 作业完成情况等。
以往的见面会, 老师们对刘柳都是赞扬, 成绩很好, 表现很好, 作业完成很好, 柳玉洁听了心情也很好。 可是这一次, 柳玉洁了解到, 刘柳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了, 上课不专心听讲, 不按时完成作业。 有的老师甚至提到, 刘柳在课堂上与同学讨论化妆, 并当场示范, 严重影响课堂教学。
柳玉洁强忍着心头窜起的一阵阵怒火, 勉强微笑着听老师们不大客气的评价, 诚恳地表示一定和刘柳好好谈谈, 帮助她改正缺点。
走出老师家长云集的大厅, 一直走出学校的大门, 呼吸到外面清凉带着丝丝甜味的新鲜空气, 柳玉洁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仿佛要把郁积在胸中的怒气释放掉一些。 清爽的晚风使她炽热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些, 她决定回家和女儿认真地谈一谈。
在车库停好车, 柳玉洁自己用钥匙打开家门, 却发现灯火通明的大厅和书房里没有人。 她心里一阵紧张, 不由地高喊起来, “刘柳, 刘柳!” 同时往楼上跑去。
“哎!” 刘柳大声答应着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嘴里还小声嘀咕着,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女儿安全无恙, 柳玉洁松了一口气, 嘴里却责备着, “你怎么在房间里, 楼下还开那么些灯?”
“我马上就要下去了。” 刘柳漫不经心地说。 心里悄悄加了一句, “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搞得我措手不及。”
柳玉洁随口问, “作业做完了吗?”
刘柳两眼一翻, “做完了。” 紧接着又加上, “琴也练过了。”
柳玉洁被女儿堵回去了到嘴边的问话, 改换了话题, “那我们俩谈一谈吧。”
“现在?!” 刘柳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尖叫起来。
“现在怎么了?” 女儿的过激反应引起了柳玉洁的注意, “现在时间还 ……” 她突然两眼圆睁, 大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刘柳在心里哀嚎, 完了! 完了! 还是被发现了。
柳玉洁指着女儿五颜六色的头发, 气急败坏地大叫, “说!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柳豁出去了, “昨天我和同学约好开PARTY, 你不让我去, 她们都骂我没信用。 今天她们还要开, 要我一定要去, 而且必须时尚装扮。”
柳玉洁又好气, 又好笑, 指着女儿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这样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的, 是时尚?”
刘柳受不了地直翻白眼, “妈妈, 你不懂就不要乱评论。” 心里说, 自己老土还笑我。
柳玉洁看出女儿不屑的心情, 收起笑容, 声音也随之严肃起来, “你打算趁我不在家, 偷偷溜出去?”
刘柳避重就轻地说, “我会给你留字条, 不让你担心的。”
“我现在就很担心。” 柳玉洁冷静地说, “我今天见到你的老师, ……”
“妈妈,” 刘柳打断母亲的话, “朋友都在等我, 你让我去一下, 回来再接受你的教导, 好吗?”
“去一下?” 柳玉洁沉声问, “一下是多久?”
“三小时。” 刘柳看了一眼母亲神色严峻的脸, 自动减少, “两小时? 要不一个半小时? 你在这里浪费时间耶。”
柳玉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 可, 以!”
“为什么?” 刘柳大叫。
“还用我说吗?” 柳玉洁反问女儿, “你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 你的学习怎么样? 我要和你好好谈一下。”
“我不谈!” 刘柳任性地大叫, “你自己没朋友, 没社交活动, 也要我像你一样关在家里当假修女, 我才不干呢!”
柳玉洁反问, “我没朋友? 没社交活动? 我为什么会这样? 都是为了你! 可是你毫不珍惜, 让我失望, 反而来嘲笑我?”
刘柳冲着母亲喊, “我又没要你这样做! 你自己愿意的!”
柳玉洁气极反笑, “哈, 是我自己愿意的。 的确是我自己愿意的。” 说着转身走下楼去, 在楼梯口回过头, “你不许出去!”
刘柳气愤地跑回房间, 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柳玉洁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感觉, 这房门挺结实的, 还没有被摔坏。 她奇怪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问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气愤至极还会想到房门的结实程度。 知道必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她索性给自己泡了一杯清茶, 坐在起居室, 慢慢地品尝, 整理着烦乱的思绪。
秋天的夜晚, 凉风习习, 月朗星稀。 整个住宅区安静得没有一点噪音。 柳玉洁家后院的感应灯突然亮了, 她想着可能是什么小动物路过, 触发了灯的开关, 没有在意。 可是随之而来的一阵细微的声音使她警觉, 不由自主地打开后门, 进入花园察看。
柳玉洁绕过比自己还高大的玫瑰丛, 在明亮的射灯照耀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刘柳跌坐在草地上!
刘柳倒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下, 压坏了一大丛草本花卉, 两手抚摸着一只脚踝, 满脸痛苦地轻声呻吟。
柳玉洁大惊失色, 一个箭步冲到女儿身边, “你怎么了? 伤到哪儿了?”
看到母亲焦急关切的神情, 刘柳忍着的泪水全部狂泻而出, “妈妈, 好痛!”
柳玉洁看见女儿痛苦难耐的表情, 惊恐不安, 慌忙问, “哪儿痛? 哪儿痛?” 她自己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只是想到自己不能惊慌, 要帮助女儿, 才勉强克制住。
刘柳勉强止住抽泣, 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脚。”
柳玉洁在心里对自己说, 要沉着, 要冷静, 不要加重孩子的思想负担。 努力克制心中的慌乱, 仔细检查了一遍女儿的身体, 发现好像只有脚受伤了。 她扶起女儿, 立即开车带她去医院看急症。
经过漫长的等待, 医生检查过后, 确定只是扭伤了脚踝, 没有其它的问题。 回到家里, 安置女儿睡下之后,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虽然刘柳对医生说自己是不小心摔倒了, 但她对母亲坦白, 是想从二楼窗户跳下去, 偷偷溜去参加PARTY。 她诚恳地表示知道自己错了, 希望母亲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