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启航
一
一九九九年二月， 深圳 阳光酒店 二楼会议厅
“如果在座的诸位成功地移民加拿大，住满三年之后，就可以申请成为加拿大公民，领取加拿大护照—“
随着演讲者的示意，一字排开坐在讲台上的男女纷纷举起与红色的中国护照截然不同的小本本。
“然后可以免签证进入世界上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这倒挺不错的嘛。”大刺刺地倚在座位上的李正军用全场都听得见的声音插话。
坐在李正军侧后方的柳玉洁略带不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微微绉了皱眉。
刘一夫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肘，会意地微笑。
演讲者继续说：”现在我们的工作人员会给每位一份简单的评估表，诸位可以自己评估，也可以预约时间，由我们的专业顾问为大家免费评估。有什么问题欢迎提出来。”
几位年轻靓丽的女孩子立刻穿行在听众之间，给每个听众一张表格。
李正军接过表格，扫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的妻子。 秦伟芳赶紧接过去，仔细看了起来。
“哎，我说，” 李正军扭转身体，对刘一夫说： “我看我们可以办一下。”
刘一夫微微一笑说： “我们还要考虑一下。”
“有什么好考虑的，不就几千美金嘛。” 李正军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你我还差这点儿钱啊。”
“不光是钱的问题。” 刘一夫温和地说， “这是重大决策， 要从长计议。”
“再说还不知道是否符合条件呢。” 柳玉洁看着手中的表格说。
“怎么不符合？” 李正军挑起眉梢， “技术移民， 学历， 经历足够。 投资移民， 钱够！ 当然啦，技术移民花钱少， 能省还是省喽。”
“各位女士， 先生， 有什么问题吗？” 一位胸前挂着 “顾问” 工作牌的女孩笑容可掬地走过来。
“如果我们找你们公司办移民，有什么优惠呀？” 李正军直截了当地问。
“请问你们准备申请哪一类移民呢？”
李正军眼珠一转， “当然是技术移民了。”
“刚才会上已经讲了，从这个月起，每位技术移民的费用减了两千美金。”
“每位？ 不是每家吗？” 李正军的声音有些拔高。
“所谓每位，是指主申请人。其他家庭成员我们不另收费的。 要不要我帮各位先简单评估一下？ 这是我的名片。” 顾问小姐双手给每人递上一张名片。
“黎淑仪。” 柳玉洁轻轻唸着名片上的名字。
“是的。” 黎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能帮各位评估一下吗？”
“好吧。” 柳玉洁把表格递过去。
“请问哪位将会是主申请人？”
“就是她了。 她老公的英语和我一样烂。” 李正军笑着拍拍刘一夫的肩膀。
刘一夫略显尴尬地耸耸肩。
秦伟芳悄悄拉了一下李正军的衣袖， 不让他再随便说话。
黎淑仪问了柳玉洁的年龄，学历，大致的工作经历，很快计算出一个数字，抬头对柳玉洁说： “你的条件完全符合要求，而且一定能比较快办成功的。”
“算算我们的。” 李正军从秦伟芳手里拿过表格， 递给黎淑仪。
“也是太太主申请？” 黎淑仪询问地看向秦伟芳。
“聪明。” 李正军把胳膊搭在秦伟芳肩上， “我老婆除了英语讲得没她溜， 其它都不差。”
刘一夫与柳玉洁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伟芳把李正军的胳膊放下来， 向黎淑仪简述了自己的基本情况。
黎淑仪飞快地在表格上做记录，并立即算出结果， “完全符合要求。”
“如果我们两家一起办，可以再优惠一些吗？”
“好像没有这样的先例。” 黎淑仪说。
“你们说， 不成功不收费。 我们这样的条件肯定成功， 你们一定有钱收的。 我们一次是两家同时办，你们可以当批发处理嘛。” 李正军一本正经地说。
“你…” 柳玉洁正想开口， 李正军朝她眨眨眼， 刘一夫同时也拍拍她的手肘。
“我没有权利决定。” 黎淑仪有点为难。
“你可以请示你的老板， 我们不着急。” 李正军靠在椅背上， 双手环胸。
“你们现在就决定申请吗？” 黎淑仪问。
“看你们能给多少优惠了。” 李正军答。
“请稍等一下， 我去请示我们老板。” 黎淑仪马上站起来。
“不必着急。 我们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刘一夫开口说， “如果决定下来， 我们会和你联系的。”
“你们要把握时机， 听说加拿大要修改移民法， 条件会提高的。” 黎淑仪热切地说。
“再提高， 我们也没问题。” 李正军说。 “别忘了问你们老板优惠的问题。”
“你确定你的那个朋友是清华毕业的吗？” 柳玉洁一边把外套拉平整， 一边略带嘲讽地问。
刘一夫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 “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 脑子可是转得快得很。 要不然怎么是 ‘成功人士’ 呢。”
“我看他象个农民企业家。” 柳玉洁轻声说。
“你可别被他的表现给蒙了。 许多人都因为轻视他而败在他手里。 而且他看问题有独到之处。”刘一夫挺严肃地向妻子说明。
“那移民这事儿呢？”柳玉洁把话题转到自己一直萦绕在心的问题上。
“你说呢？” 刘一夫把车开出停车场。
“我看不妨试试。 反正只是几千美金的咨询费。 成了， 就出国看看； 不成， 他们全歀退回不是？”
“加拿大政府收的申请费可是不退的哟。” 刘一夫盯着前方， 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 就一万多人民币， 没多少钱。” 柳玉洁拂开脸上的发丝说。
“一万多是 ‘没多少钱’？ 太太你口气真大！ 有人一年都挣不到这么多钱呢。” 刘一夫夸张地笑道。
“你少来。你去桑拿， 泡KTV时怎么不这么想？” 柳玉洁没好气地说。
“又来了。 你怎么什么事都可以联系到这上来？”
“你能做， 我说说都不行？！ 怕人说就别去呀。”
“行了， 说正经的， 移民这事到底怎么着？”
“谁不正经了？ 说到你的痛处了？”柳玉洁气不打一处来。
“你有完没完那？ 我在向领导请示今后的行动方向呢。”
“我可不敢当你的领导。” 柳玉洁假装生气地把脸转向车窗外。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刘一夫伸出左手轻轻拍拍妻子的手， 轻声说， “还真生气了？ 怎么象个小孩子？ 说变脸就变脸呢？”
“你才是小孩子呢。” 柳玉洁扭头嗔道。
“我怎么会是小孩子？ 我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刘一夫挑高眉毛说。
“你有两个孩子？！” 柳玉洁的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是呀。 一个叫刘柳， 另一个叫—“ 刘一夫故意拉长声音。
柳玉洁警惕地盯着刘一夫， “叫什么？！”
“叫—“ 刘一夫从眼角瞥一眼怒气满面的妻子， 不由心中暗笑， “叫， 叫柳玉洁。”
柳玉洁一下泄了气， “去你的， 谁是你的孩子？ 我是你的妻子！”
“哦， 我的妻子呀？ 我怎么总觉得我有两个女儿呢？”
“我还儿女双全呢。” 柳玉洁推了丈夫一把， “好好开你的车吧。”
刘一夫在红灯前停下， 扭头仔细看看妻子， “怎么说， 移民的事就这样定了？”
柳玉洁认真地点点头， “试试吧， 大不了三年后拿到身份在回来， 免得以后后悔。”
“那么主申请人女士， 需要我做什么？” 刘一夫笑着问。
“我想提高一下英语会话能力。”
“你的英语水平， 我放心。 应付移民官绝对没问题。”
“你放心有什么用呵？ 我自己还不放心呢。 再说了， 移民不光是应付移民官， 还有以后的生活， 学习，工作什么的， 我觉得要提高一下。”
“没问题。 明天起你就不要上班了。找个好点儿的补习班， 开始提高英语。”
交通信号由红转绿，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了一声喇叭。 刘一夫踩了一脚油门， “向加拿大前进！”
他们没有经过任何认真考虑， 就轻易决定了人生道路的一个重大抉择。 他们没有想到， 在深圳街头的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家庭生活带到了完全不同的轨道， 是夫妻感情也经受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秦伟芳拿着从介绍会上带回家的资料，神色凝重地走进书房， 重重地坐在高背真皮转椅上。
“哎， 你怎么了？ 一脸的马列主义。” 李正军从一堆报表中抬起头来， 困惑地问。
“这移民的事， 你是认真的， 还是说着玩玩的？” 秦伟芳绉着眉头反问。
“当然是认真的了。 要不我哪来闲工夫去听那什么介绍会。” 李正军把视线转回报表中。
“那几年前， 我从使馆把申请表都要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
“我没说不去呀。” 李正军头也不抬地说。
“你说， 放着国内的老板不当， 要你去国外洗盘子， 你可不干。 还说什么要去我自己去。”
“我说的也没错呀。 不当老板， 当洗碗工， 有什么意思？”
“那现在呢？”
“此一时， 彼一时嘛。” 李正军抬起头， 放下手中的笔， “那天吴建国打电话来说， 他办好了移民， 要走了。 还说， 赵兴洲已经去加拿大一年多了。 阿猫， 阿狗都出国了，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出去转转？”
“你是因为看别人都出国了， 心理不平衡， 才打算移民的呀？” 秦伟芳不可思议地说。
“当然不是。 什么心理不平衡， 我是从我们家的长期计划来考虑的。” 李正军认真地回答。 “你看， 我们的儿子这么优秀， 在国内除了功课还是功课， 人都被绑死了。 去国外， 有更多的机会给他， 发展空间也会大很多。 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干嘛不去。”
“移民不光是钱的问题， 牵扯的方方面面多着呢。” 秦伟芳不无忧虑地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身体健康， 头脑灵活， 受教育程度足够， 加上口袋里的钱， 走到哪儿都没问题。” 李正军不以为然地说。
“首先， 你去不去？” 秦伟芳盯着丈夫问。
“我， 当然去了。”
“那公司怎么办？”
“我来回飞呀。 不是有那么多 ‘太空人’ 吗？ 我就当个 ‘太空人’。 国外待待， 国内住住。 革命， 生产两不误嘛。” 李正军轻松地说。
“你把我们母子俩丢在国外， 孤零零地， 举目无亲过日子呀？” 秦伟芳眉头绉得紧紧的。
“怎么会呢？ 我是要让你们母子去处’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国家， 过富裕的生活。 而且我会经常去看你们的。”
“我的英语口语很差， 出去了怎么办？”
“好办。 明天开始， 你找一个最好的英语补习班去上， 把英语学好。 你那么聪明， 肯定没问题的。”
“补习班人多， 水平不齐， 谁知道效果怎么样。”
“那你就找家教， 专门给你上课， 有空我也可以旁听一下。 找个老外， 教你正宗的口语。”
“老外不会中文， 一下子没法沟通。”
“那就先找老中， 到一定程度再换老外， 怎么样？”
“我连饭都不会做， 出去了怎么办？”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学简单的—“ 李正军话没说完，秦伟芳立即反弹， “我还要学做饭？！”
“不行就继续请媬姆好了。 不就是多花几个钱的事嘛。”
“那我干什么？”
“你教育儿子呀， 去上学什么的都可以。 或者再生几个孩子？ 都说国外鼓励多生孩子。”
“还生孩子？一个已经把我折腾得半死了。”
“那时候我们不是穷吗， 条件不好，你受苦了。 现在我们有钱了， 去国外， 一流的医院什么的， 保证你生了还想生。”
“什么 ‘生了还想生’， 你当我是猪哇。” 秦伟芳不无娇嗔地说。
“你怎么会是猪呢？ 你是我的好老婆，是大大的贤妻良母。” 李正军嘻皮笑脸地说。
“一说到生孩子， 你就眉飞色舞。 真是改不了的农民习性。”
“农民怎么了， 没有农民饿死你们这些城里人！ 中国本来就是个农业国， 农民占人口的绝大多数。” 李正军有点儿激烈地说。
秦伟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是不是多生孩子也是你的移民的目的之一？”
李正军承认道， “应该算是吧。 多子多福嘛。 国内不能生， 我们去国外生。 我们不缺钱，养得起。”
“哎， 你别三句话不离钱， 让人觉得你掉进钱眼里去了似的。”
“说钱有什么不好？ 金钱不是万能的，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话你听过没有？”
“我反正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我看你朋友太太的脸色好像挺反感的呢。”
“你还用得着看别人的脸色？！ 再说了， 她就不想多挣钱？ 不想多挣钱， 她放着跨国公司的高级经理不做， 跑出来和她老公开什么公司？ 嘴上不说， 心里想着呢。 假清高。” 李正军夸张地撇撇嘴。
“我也就随便一提，你嚷什么？” 秦伟芳话音未落， 书房的玻璃趟门被重重推开了， 一个精瘦的男孩绉着眉头站在门口， 问： “你们干什么呢？ 吵得我没法做作业了。”
“儿子， 快过来。 爸爸有话问你。” 李正军和颜悦色地招招手。
“什么事？ 我还有作业没做完呢。” 李骏雄不情愿地走到李正军的红木大班枱前。
“就一句话， 你想不想出国呀？” 李正军放软了声音问。
“出国？ 去旅游吗？”
“不是旅游， 是移民。 就是把家搬到外国去。” 秦伟芳插话道。
“搬家？ 那我要转学？”
“是呀。 去外国上学。” 李正军热切地注视着儿子， “你想不想去呀？”
“我不去。 我的同学， 朋友都在这里。 我不要转学， 我不要出国。” 李骏雄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可以去交新朋友嘛。” 秦伟芳说。
“我不去。”
“国外风景很好， 空气新鲜， 你会长高长胖的。”
“我在这里也会长高长胖的。”
“国外的学校不用写作业哟。” 李正军说。
“真的吗？ 国外的学校不用写作业？” 李骏雄疑惑地看向妈妈。
“不用写太多作业。 可能多少有一点儿吧。 肯定没有国内这么多。” 秦伟芳说。
“那我去！” 李骏雄兴奋地表态。
“OK。 就这么说定了。 移民计划现在正式启动。” 李正军大声说， “老婆， 要辛苦你了！”
又是一个轻易作出决定的家庭。 没有深思熟虑， 没有仔细分析， 几乎是一时兴起， 却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二
秦伟芳放下手中的行李袋， 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两张单人床， 旁边各有一个床头柜， 一个书桌加一把椅子放在床尾的墙边。 窗户跟前有个小圆几， 一边一个小扶手椅 – 典型的普通酒店的双人房， 但是没有电视机。
秦伟芳弯腰看看床上的被单， 不是很新， 也不太旧， 不过还算干净。 她走到窗前看看窗帘， 窗帘倒是新的，质地很一般。 窗外是个小花园，没有什么花草， 倒有两棵大树和一个简陋的凉亭。
咔， 洗手间的门开了， 一个俊俏的女子走出来。
“哎哟， 对不起， 我不知道屋里有人， 就直接进来了。” 秦伟芳转过身来说。
“没关系。” 那女子淡淡地说。
“我叫秦伟芳， 也是住这间房的。”
“陈怡倩。”
“你也是来强化英语的？” 秦伟芳热切地问。
“嗯。” 陈怡倩轻轻哼了一声。
“那我们要一起住三个月了？”
“……”陈怡倩无语地微微点点头， 走到靠门的床边， 打开放在床头的行李袋。
秦伟芳一边打开自己的行李袋， 一边说， “也不知道这个班到底怎么样。 我本来准备请家教的， 后来看到这个班的广告， 说是效果特佳， 而且收费特别贵， 我先生说肯定好， 我就报名了。”
陈怡倩专心地整理着自己的物品， 好像没有听见秦伟芳的话。
秦伟芳扭头问陈怡倩， “你也准备移民吗？”
陈怡倩抬起头， 依旧淡淡地说， “是吧。”
秦伟芳心中暗赞一声， “ 真是个美人儿！” 接着问， “也是去加拿大吗？”
陈怡倩说， “可能吧。”
秦伟芳终于感受到对方的不热情， 不再继续说话， 专心整理起自己的物品。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坐在书桌旁的秦伟芳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笔，绉起了眉头。电话铃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