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柔声道:“为什么这样说?咏刚,不要自责。这是意外,你――又不是真的神仙,谁也料不到的呢。”
“就算不是意外,就算是我在你身边,我也保护不了你!”他脱口而出,眼角轻微抽搐,“锦云,我是不是很自不量力?我没有力量,……我配不上你。”
我深深惊慌起来,他是在自卑着了,咏刚家传武艺并不强,限于帮规,我也不能把母亲传下来的武功教给他。可是他陪伴了我十余年,无一语而两心相照,才来到这清云园,他就开始自卑了么?他感觉到了什么?
“咏刚,你不要这样说。这不关你的事,咏刚,那一切是我要面对的,也只有我能面对,别人再有力量,也替代不了我呀。”我抱住了他,伏在他胸口,“咏刚,我感受到你的心,就足够了。”
他僵直地站了一会,展颜:“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让你烦恼了,该打。”
他拿起我的手,在自己掌心轻击。我随之欣然,笑道:“你难得进来,且别急着出去。咏刚,我带你去见慧姨好不?――啊,她在里边,不方便,我去请她出来,你拜见她――”说到此处,我的脸微微一热,低下头去。
我打定主意,目前的情势,乱得一塌糊涂。不是绫姨提亲那么简单,质潜有没有这个心思,会不会顺水推舟也难讲,更严重的是咏刚似有所觉。与其闹得不可开交收拾残局,何不及早安定局面?我打算把慧姨请出来,由她作主,为我和咏刚订婚。
我嘱咏刚小候,也顾不得落在人眼里慌慌张张了,施展轻功,急去内园。
慧姨轻易不出冰衍院,因而起初尚有犹豫,待我托出原委,方决定同往。她以待罪自居,是不坐车的,双足有疾,出园时,自然相对速度慢了许多。
一路上又喜又羞,心儿怦怦直跳,语无伦次,绫姨一提亲,反倒促使我下定决心,也在意料之外。从此终身可谐,怎不教人心满意足?所幸慧姨不是从前的慧姨了,只是微笑瞧着我,眼光内充满着宠溺。她若是随口开一两句玩笑,我可真真是要找个地缝儿钻下去了。
直到梅苑附近,我才觉情形与往常大异。
梅苑可算得上清云园内最松弛、最自由的所在,无论主仆、上下级别的弟子,熙来攘往,笑喧语嚷,非为异事,而现在,十余名弟子分两列,肃容静立,偌大的场所寂无半点人声。倒象是处理帮务的涧月堂,突然搬到这里来了。
慧姨驻足,低声道:“云儿,你且去看看,是谁到了,代我通禀一声。”
“不必了,慧姐,锦云,请进来吧。”陈倩珠出现在圆洞门,我脑子里轰然一声,顿知不妙。
慧姨有点尴尬,只得一步步走了进去。果然,刘玉虹、谢红菁,全都在了。为了咏刚,有必要这么严阵以待吗?还是因朱若兰设魔障为其所知?我宁愿是生了任何可怖一百倍、一千倍的事情,也不要与咏刚有关。
“小姐,小姐……”迦陵哭着冲了出来,拉住我的衣襟,断断续续,“辛少爷走了,他交代我对小姐说,他再也不会回来啦,你不要再等他。”
“你说……”来得太突然,我瞪大了眼睛看她,不解其意。
迦陵哭着重复一遍:“辛少爷走了!”
我捧住了头,那阵立足不定的眩晕又来了,呵,没有变,还是那样,我在还在梦魇中,我还在迷障中。一切都乱七八糟,一切都是扰乱常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咏刚?咏刚,他不应该的,不应该让我意外,不应该叫我伤心的,不是吗?
“辛少爷临去交代,他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心愿已足,叫小姐……永远别再找他!”
三十万两银子?又冒了个三十万两银子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准确说,是我给他的选择,”谢帮主冷淡无情的声音,“选择三十万两银子,还是选择你。辛公子选择前。”
“你给他的选择?”我终于定定地把目光对准她,“什么选择?”
她漠然无视,从容自若:“我只想试试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三姐唯一的女儿去爱。现在结果昭然。”
“你……你没有权利的!”我低叫,“你没有权利这样去试他。他也不会拿你们的银子!”
“事实是,他要求真金现银,带着银子立即动身。这里是银库帐本,你看吧。”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刘玉虹递来的帐本,明明白白记着,支领人,数额,方式,以及时间,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我刚走出梅苑,他就径自去找她们了,一刻也未耽搁。
“不会的。”我喃喃道,“不可能的。咏刚不可能为了银子……”
迦陵怯生生地提醒:“小姐,也是我亲见的,辛少爷带着银子,亲套了马车走的,临去时,就交代我那两句话,甚至……”她又哭了出来,“他还笑得很开心。”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骗人。”我扔掉帐簿,脸上有冰凉的泪,我却听见全不似我的笑声,“你们骗人,我不相信!”
“锦云!”谢红菁眉心渐攒,为了我的无礼,“我老实告诉你吧,昨晚我亲自去找他,问他是要银子,还是要人。不过,我告诉他,要想娶到你,未必通得过清云这一关,待人财两失,懊悔就来不及了。”
我掩耳不听,返身冲出梅苑,奔向浮翠庭,心里存一线希望,这是一场玩笑,每个人串通好了开一场大大的玩笑。
新春之际,清云这接待贵客的地方,空落落,冷清清。我一间间屋子找过去,一个个廊下跑过去,疯狂般地叫:“咏刚!咏刚!”
咏刚不见了,咏刚真的不见了!我扶住门框,心里,有个什么坚垒的东西,豁然破碎。
“云儿。”
不知几时,慧姨竟跟着来了,在身后担忧地瞧着我。我扑入她的怀中,高声哭了出来:“慧姨,她们赶走了咏刚,她们赶走了咏刚!”
“云儿。”她轻拍着我,“你心乱了,冷静一些好吗?”
“不!”我不顾一切地推开她,见慧姨被我推得身形踉跄,又返身回去抱住她,心痛如绞,“慧姨啊,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他要银子,我也可以给他,他怎么不来向我提,倒去向他们要银子!原来他是向我告别来的,我一走,他也立刻就走了,他这么狠心!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云儿,你冷静一些。”慧姨柔和地说,慢慢擦拭着我的泪,“要是相信他,就不要轻易怪责他。”
相信他,就不要怪他?慧姨是在提醒我,不要为表面所迷,为那三十万两银子乱了方寸。
我仍然哭着,可情绪不再如方才的激烈,慢慢把醒后与他相见所说的每一句话,默想了一遍,心里,一点点寒冷下去。
他说没法保护我。他这样说的,无奈而仓皇。就在梅树之下,为何我未注意他如许落寞?
“云儿,他这样做也许是对的。”慧姨温言道,“你现在很危险,他留在你身边,既不能保护你,一旦让别人现他对于你的重要性,反而有可能会利用他来牵制你。万一不幸生这样的事,那时教他如何自处?”
“可他……去了,他拿了银子,他不会再回来。”无可否认,他拿了银子这一点,我始终是痛心疾。他为什么要拿清云园的银子?这一来,气节上亏了下去,这是不能立足的根本。
“要看你的决心,也是真正考验他的时候。”慧姨微笑着道,“三十万两银子不意味着什么,云儿,真正考验的是恒心、勇气与毅力。他若能等你,若能持之以恒,方是好男儿,如果,他没有这点勇气,这样的人,又何足挂怀?”
“不,慧姨你不明白。”我又哭了,“我比不得你和妈妈。我是个没有大心愿的人,我只望一生平平淡淡,布衣谐老,我只要一种稳定的感觉,我从来不要求他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他一向都知道!他已等待我十年,陪伴我十年,这些光阴的流逝,难道还不足以验证感情?我不要这种考验,不公平,太伤他心也伤了我心。我承受不住,他也承受不住!”
我向外奔去,慧姨叫住我:“你去哪儿?”
我咬牙道:“我找他回来,若是找不到他,我――也不回了。”
慧姨扶了廊柱,缓缓坐下,重复问道:“你――也不回了?”
她语音中有微微的愁苦,我不由得驻足:“慧姨,她们叫你,留住我?”
慧姨不语,嘴角蕴起淡然的笑,点了点头。
“慧姨……不……”我心乱如麻,“我要找他回来。我见不到他,我不甘心。”
“天下之大,他若是存心想躲开你,你没有清云帮助,是找不到他的。”
我怒道:“我宁死――也不要清云的帮助!”
慧姨哀愁的目光注视着我,接触到那样的眼光,我心头一震,顿悟了自己的失常。她是失望了,失望着我的不顾大局,失望着我的脆弱。
我若一走,便与清云决裂,同时也与我母亲一生无涉了,任由她身后,冷落荒凉。
慧姨处境堪艰,谁来予她关切、照应?
即使这些全不考虑,她奉命来留我,却留不住我,又会如何?
更何况,我并不幼稚,清云决不容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已经确定了上京日子便在上元灯节以后,上京的名额都已飞马报都中,清云会采取一切手段,来防止意外生。我执意离去,不外是大闹一场,最后结果还是相同。
“慧姨,对不起。”我抱住了她,可已哭不出来,“锦云太任性了,让慧姨操心。”
慧姨轻抚我背心,以示安慰,我记起她的话,有一点疑惑涌上心来:
“慧姨,你刚才说,我在危险中,指的是什么?”
慧姨温颜而笑:“好孩子,猜到了么?”
“昨晚救我的是慧姨?”
她不答:“今晚到冰衍院来。有关她――和你上京的事,我想和你谈一下。”
咏刚离园的风波,一个下午在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议论、讥讽、乃至暗中羡慕的兼而有之,令我从家乡带来的人无立足境,纷纷前来请辞,我无语挽留,叫迦陵每人给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自奔前程。黄昏时分,连迦陵也要走。
我惊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受不了啦,小姐!”她抱怨道,“人人看见了我象看见怪物,偷笑,好象是我贪财,我干了不光采的事情。”
我以指尖用力挤压额头,怆然道:“迦陵,你不要走吧。你从小陪我到现在,那些闲言碎语,过一阵子,自然不听说了,你再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了。你忍心么?”
“小姐……”迦陵欲言又止。
“你说吧。”
“为什么不把辛少爷找回来?甚至不帮他分解?好歹找他回来,说个明白呀。”对这件突然生的事,她和我一样,也是自相矛盾,“小姐,我不相信辛少爷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他一定是被逼的!辛少爷不是这样的人,老太太在时,本来就要给你们作主的,是因为小姐有孝在身,才拖了下来的。这有什么好选择的啦,总而言之我不信啦!”
我道:“你既不信,那么就有点耐心好吗?眼下日子虽然难熬,风雨之后才会雨过天晴。你留下来,陪我等到这一天。”
我劝服了迦陵不再提去字,然而,口中说着强自安定的话,心内莽莽苍苍,有若荒凉辽原寻不到边际。
起更后,我让迦陵去我习剑的山谷等菊花,告之今夜失约。我怕她听到风声,再三叮嘱迦陵,万一菊花有何情绪波动,要尽量安抚于她。我从以往她的言谈中,实是听不出她对谢帮主等有任何敬意,真怕以她的直性子闹起来,当真就不可收拾了。
我自至冰衍院。
夜深人静,慧姨缓缓道出:
“若兰叛逃后,多年未露行迹。茫茫人海,寻一人下落,本就何其艰难,况清云正属多事之秋,恐也未下过多少人力去找。她昨晚使的媚心术,是一种邪术,用的是心障。你能见其外形、察其表情、听其言谈,实际上施术一声未出,只用心语在告诉你她之形态声貌,也所以你能明确感到她一颦一笑,却无法看清眉目五官。我当时离得太远,也未睹真容,想来必不会以真实面目出现,甚至不会以她如今藏匿的那个身份出现。媚心术施展到一半,察得有人而强行中止,此去必要大病一场。只是,这些年来她藏得这样好,竟因你而不惜现身,可见胸中恶毒,已无法按捺,过甚,必不能久藏了。”
“慧姨,你在暗中保护我?”我感动地问,对慧姨,我们谁也看不明白。记忆中的慧姨,笑靥有若骄阳之丽,身为清云之表率,明快决断,言出必行。但在每一个人以为她非复当年时,她的行为却又出人意料。
她道:“也就是这两天。”
“眼下她既会生一场重病,这就落下痕迹。”
“言虽有理,不过我怀疑她已经不在清云了。”
我皱眉:“不在清云?慧姨的意思是,她在清云来去自由?”
慧姨道:“那是当然的。以若兰性情,必不会扮一低等弟子毫无作为,而她若是稍露锋芒,妄图摄其高位,那也瞒不了红菁她们。最大的可能,是在清云园外,随时可能进得园来,位不在高,却尽可相机行事。”
“那……会是谁?”我再三转念。
慧姨悠然道:“云儿,你不妨查探一下,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向炎,她是不是会常去宗府?或,质潜有时给老夫人传递东西,是不是这位向姑娘居间行事?”她思忖着补充道,“要问得巧妙,别让任何人觉察了痕迹。”
“向炎?”我还是没记起来,跟随老夫人寸步不离的,只有一个貌甚丑陋的女子,“慧姨,你是怀疑――”
“那天,我在涧月堂里见到她,她站在老夫人身后不是?她的眼神――不太干净。”
慧姨慢慢说着,我绝未料着,那天老夫人当众给她难堪,她居然还是能够注意到众星拱月中老夫人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仆妇,甚至她的名字,也了然于心。“她的眼神――不太干净”,多么熟悉的评断!
“我入幽绝谷之前,可没见过老夫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因而见了她,总是心不甚安,才会在这两天晚上跟踪你。她若有所行动,必是因你而。只可惜,我料虽料着了,”她无奈微笑,“却没想着我的轻功是大不如前了,被她觉逃去,可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慧姨既有此疑,何不明说?”
慧姨道:“没有明确的证据,老夫人又信不过我。草率行事,未免打草惊蛇。”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怎会那样待你?”
慧姨仍是微微笑着,手指却忍不住抚摸过脚踝:“我杀了李长老,有丁长老与梦云为证。”
我悚然,不敢置信!李、丁二位长老,是和白老夫人同辈时人,身份在清云内亦属尊贵。何梦云系十大星瀚之一,正阳堂堂主,为人清明,寡言罕语,一言既出有九鼎之势。
问题在于,以慧姨性情,对长辈别说是加一指以伤害,便让她稍出不敬之语也不可能。况且李长老忠厚老实,丁长老却是无人不晓、痛恨慧姨的人。慧姨即使动手,又怎会杀了李长老,而无害于丁长老?这事荒谬已极,当初却怎样立案的?慧姨虽只轻描淡写一句话,恍可见那事之时风云激变。
慧姨娓娓轻诉:“我犯下如此大罪,仅挑断足筋,囚居幽绝谷,已是天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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