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重重喘着气,结结巴巴的嚷道:“夫人快去冰衍院。白老夫人在那里,大雷霆呢!”
许方一阵慌乱,??第三代帮主白老夫人,虽早已不在其位,以游荡山水为娱,但云姝仍对她极为尊重。节前她因为孙子宗质潜的婚事,惊鸿一瞥的回来过,没住几天就走了,怎么突然又会出现在清云园?急着问道:“老夫人?她怎会在那里?和谁生气呢?”
问了两三句,那小丫头乱手慌脚,早就跑远了。两人不得要领,只得忙忙赶去。施芷蕾本想跟着看看,但是她们对自己很故意的藏头捉尾,何必跑去自讨没趣。无精打采的,又走回她那单人的小院子里。
方珂兰赶到冰衍院,已经围了许多人,都挤在后面园子里,有好些都并不是担任重要职务的弟子,显然是临时过来看热闹,沉下脸来清了清喉咙,顷刻间散走一大批。
于是才看见那里的情形,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沈慧薇跪于廊下,眼中神色瞬息变幻,又似惊,又似怒,又似悲愤无限,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有压抑不住的凌厉,象一把大火在野地里募地燃烧蔓延,竟是收也收不住。――那向来是温雅如水的一个人,从来不曾这样过。――然而看到她身前七弦零落,琴板四裂,阳光下宛若碎冰齑裂,方珂兰心往下沉了沉:遏云琴碎了?!
“这是怎么!”她喃喃。遏云琴是沈慧薇多少年来不离不弃相伴之物,心头所郁,所诉唯有这一张琴。这般的碎裂了,恐怕不堪消受。
沈慧薇不能抑制地冷笑起来,泪珠一滴一滴的坠落。很快掉转头去,似是不愿意看到这及时赶到的两个人。
“老夫人……”方珂兰勉强打起笑脸,然而白老夫人重重顿着凤头拐打断她:
“谢红菁呢?叫谢红菁来!”
方珂兰道:“帮主不在园内,老夫人,你老人家来到,怎么事前不让我们知晓,也好迎接啊。”
白老夫人双眼如欲冒出火来:“扯蛋!园子里放这么多人是吃干饭的,还是专为着来凑热闹的!我到期颐一天一晚,你说不知道?!”
方珂兰略为尴尬,赔笑道:“她是刚巧有要事处理……”
白老夫人冷笑道:“好!谢红菁是不在,刘玉虹去京城了,这里就轮着你为大了,该着你来管?”
“这个……弟子不主刑责。”方珂兰略一沉思,回身吩咐,“去请陈夫人。”
许绫颜木然立于花荫之下。那廊下的对话,一句一句如焦雷过耳。到这时方才了然方珂兰在自己房中的那句话,“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可能不知道老夫人要来,谢帮主仍如常避开,任凭泼天的祸事不可收场,其意不问自明。此情此景,与多年前那一幕如出一辙,霎那间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刺穿,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慧姐。”她轻声唤,早就失去知觉的盲眼之内,滚滚流下热泪,叫了一声,又是一声,“慧姐。”方珂兰轻轻握住她的手。
慢慢盘清经过缘由,还是文锦云在清云日,有人向其夜施魔障,幸得沈慧薇暗中相随解危。但她不知如何认定了那人就是白老夫人身边一名侍女叫向炎的,系由清云逆徒朱若兰改装,包藏祸心。起先她只对锦云加以警示,一来两去传出了风声,白老夫人本就对她极其不满,这一来更是认定她背后算计,特地赶来兴师问罪。
许绫颜听得“朱若兰”三个字,脸色就变了一变,知晓这事简直没法处理。
朱若兰是冰雪神剑吴怡瑾弃徒,清云十几年来一直在查访她下落,欲除去而后快,但一直音讯渺然。偏是沈慧薇对于自身的恩怨并不看得很重,如果老夫人是为了别的事来问她的罪,当然是不予争辩,可事涉吴怡瑾,那又很不同,于是无可避免的愈演愈烈,甚至言下暗指白老夫人明知向炎真实身份,而有意包庇,终使老夫人大怒摔琴。
“向炎就是朱若兰,从何说起啊?”
许绫颜微微苦笑。方珂兰紧握着她的手,募然觉得一阵冰凉,看她两颊如火,却奇异的烧起红云,担忧道:“你又病着,别管了。”
许绫颜不语。耳听着陈倩珠走了来,传命把廊下的女子看守取押,等帮主回来权衡落。
“向炎就是朱若兰,她既只对锦云说过,老夫人怎么又知道了?”
方珂兰听见她总提这个问题,知道不回答是不成了,安慰道:“你放心,老夫人带了向炎来的,等会叫了她过来盘问,总能水落石出。”
她向沈慧薇那边走了过去,扶之起行,微笑道:“慧姐,你别急,先上楼去,等老夫人消了气,我们……”
她是凑着沈慧薇耳边讲的,用意不叫别人听见,可是听的人似乎也浑浑噩噩,魂不守舍,忽然摆脱她紧走几步,又向白老夫人跪下:
“老夫人,朱若兰恩将仇报,叛师逆道,这里但问帮主、方夫人等也尽皆知晓,其人决不可信。她易容改名,化身伴在老夫人身边,必有所图,还怕她有心加害。弟子言尽于此,望老夫人三思。”
白老夫人为之一窒,随即勃然:“向炎对我是不是包藏祸心,不劳你操神了!趁你们几个都在,我就说明白了,向炎无论是谁,这个人我保定了的,断不许别人来说长道短,背后算计!就算有朝一日我把老命犯在她手上,也同你们全然无关!”
白老夫人绝不肯过多停留,甚至不肯待谢红菁归园,带着向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云姝留她,她只冷笑甩下一句话:“这清云已是你们的天下。谢帮主硬是不愿意处置那个‘逆师叛道’、诛杀师长的狼子野心之人,还放任她那般自由自在。我若一味不知趣的死赖在这,赶明儿也不必等向炎来有心加害,我就只待在此挺尸了!”
当晚,谢红菁从园外赶了回来,上楼去见再度成为囚犯的女子。
房中没有灯火,连一向服侍她的人在内,都不敢在这火山口上来照顾,被囚女子被有意放重的脚步声所惊,缓缓抬身跪倒。
谢红菁看她眼角有泪,容颜之中依稀留存几分激烈,便默不作声。两个人一坐一跪地相对。静静等待,沈慧薇因激愤而起的那股勇气,在长久对峙中,冰消瓦解。
眼见得沈慧薇一分分苍白委顿下去,又是素日那样的意态萧索了,才缓缓地道:“慧姐,你自己想想,现下是什么处境,老夫人对你是不待见的,你不是不知道。可你不说尽量避开老夫人,倒和她锣对锣鼓对鼓的干起来啦,摆明了叫我没法收拾。”
沈慧薇低声道:“我并不敢。只是奸邪小人,岂可容得?就是老夫人也极危险。”
谢红菁眼内锋锐一转,冷笑道:“是是,只有你恪勤职守,孝心无限,可是老夫人这十年来,打量着也没出事么。”
就怕她有心利用,而非加害。可是这个话,沈慧薇不敢出口。谢红菁已经隐隐有讥刺之意,若是再说,那就是公然地瞧她不起。好歹日间闹过一场,老夫人就算不起疑心,红菁是那样的精明,断然不会不予以注意。那也不必说了。
谢红菁见她权衡,便知这一场风波是大致收住了,缓缓道:“慧姐,清云十年伤足了元气,正需人力天时,你肯出谷授艺,为清云大局着想,我是极感激的。但是当初我们也有约法三章,可还记得?且一一说来。”
沈慧薇拗不过她,低声说:“第一,若无必要,足履不出冰衍院外。第二,若无必要,莫说身外之事。第三,……”
“怎么不说了?”
沈慧薇咬唇不语。
谢红菁亦不深究,道:“做到这三点,我仍当你师姐敬重,凡星瀚该有的,亦不亏了你。若是做不到这三点,那是姐姐你明着和我为难。慧姐,你倒说说看,这三件你做到了哪一桩?”
说到后来,声音渐已严峻。
沈慧薇脸上忽现破釜沉舟之色,决然道:“第三,若无必要,不得与芷蕾单独相见!帮主!终不能瞒她一生一世!”
谢红菁冷笑起来,目光如雪如冰,直视得她凛凛生寒。
一字字说,“慧姐,收了你那痴心妄想罢。”
沈慧薇全身瑟瑟抖:“如何是痴心妄想?”
谢红菁沉默半晌,说:“老实告诉你也不妨。玉虹接她出来,曾对玉和璧下过血誓:冰衍长公主承继宗庙,延续血食,父母生恩,永如今日。千难万险,决不背弃!”
沈慧薇陡然语噤。而跪在地下的身子,摇摇欲倒。谢红菁看她面色白得似霜,眼神却一点点的闪亮了起来。那也不是怒,不是悲,亦不是激愤,却只觉得似是一种席卷而来的绝望,真真的前无去处,后无退路,世人背信,天地遗弃。谢红菁从来不是心软之人,虽然这句话是打叠了千万遍迟早要对她说的,到了这时也看不下去,仓促间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转身下楼。
“帮主,我最后求你一件事……”沈慧薇猛然间又是泪落如雨,“求你,保锦云无虞。哪怕你将来,把我千刀万剐。”
这是什么话,谢红菁才要火,硬生生地收回:“你放心,锦云决不会有事。你,记住今日的承诺罢!”
两名小徒弟再次看见遭遇不幸的女子,不由的惊呆了。
一夜之间,她似乎老了很多!很多!
半晌,华妍雪嘴里挤出了一句称呼:“慧……姨……”
她却好象压根儿不曾听见,认命地看着挂到腕间的金铃,眼中有泪光一闪,却很快没了踪影。
一向以来,清云盛传沈慧薇获罪罢黜,倒底因了何故,是深深隐藏下来的。直至白老夫人一场大闹,再也包藏不住,十停人有九停都知道了。还有极隐秘的谣传,这沈慧薇就是令前朝覆亡之红颜祸水,前朝帝后皆故,不知她如何独存。想来亦是云姝私留,这就难怪多年来清云与朝廷不和,如置水火了。一时之间,风声鹤唳,遍传清云。
谢红菁聚集帮众,亲自出面公示:沈慧薇虽有死罪,清云惯例是帮主不死的,这是她八年来囚居幽绝谷的原因。念在她身负绝学,若因此荒废,着实可惜,便命她搬至冰衍院,只许授艺。因沈慧薇多次犯规,从今而后,严格管束,将之禁足,禁言,禁身。就以冰衍院为狱,终其一生,不得出冰衍一步,除两名弟子,不得见外人。教授弟子之余,不得多讲题外之话。另着其穿囚衣,虽不加镣铐,腕间以铃缚之,所到之处,必先传响,以此限制自由。
沈慧薇的名字,由此再度渐渐沉寂。日复一日年复年,清云新入的小弟子们,多半也就不再听说这个曾经是第四代帮主,又曾经罢罪遭黜激起狂澜的女子。
正文 第一章 天涯孤棹相与还
我回来这天,恰是清云园举行年底会武之日。
五六岁时,随母亲参加会武,十万帮众无与伦比的庞大声势,吓得我当众大哭。母亲于是微笑着低下头来,把我搂在怀中。
曾以为母亲的呵护,是一生一世的依靠,却不料,这是记忆中最后的甘美。
我仰望着半山间恢宏的清云园园门,刹那间生出些许恍惚,那园门坍了,那高楼毁了,那花谢水流鸟逝云空了……
咏刚催动坐骑,到我近旁,拍了拍我的肩。我看看他,还他舒展笑意。上苍待我,毕竟还是公允,在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妹子,相继失去这世上每一个亲人以后,我还有咏刚。
离园门尚有一箭之地,见到杨若华。门上悬着数只喜庆的大灯笼,映得眉眼生色,十年未见,她形貌皆无大改。我下马拜见:“锦云归园,敢劳杨夫人亲迎?”
她将我一把拉起,喉间出一声是呜咽亦是欢笑:“锦云!云儿,你可回来了!”
她抚摸我面庞,眼泪涔涔而下,“象,真象!云儿,你长大成人了,要是凭空见到你,我定是不敢认了。”
我微微笑着,默不作声。她勉强笑道:“真是的,我一见你,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什么都顾不得了。云儿,你慧姨她们在五昊峰,看会武决胜比赛呢。快快随我过去。你带来的人,我叫人另外安排招待。”
清云园建于连云岭,辽远深邃,即在园中亦常以车马代步,五昊峰距园门有相当一段路程。我重又上马,对咏刚说:“你先同他们去,回头我找你。”
日色已昏,西天绮霞方散,园中各处举灯如昼,摇摇曳曳,灿烂辉煌。万灯齐映之下,更显园景空灵,山脉清奇,清云园旧貌如昨,繁丽依旧,仿佛从未经过这世上起伏风波。
一年一度的会武,杨若华说与我听,今年决胜,是在刘银蔷与彭文焕之间进行,她喜孜孜地说:两人武功都好,才出师的彭文焕看起来更胜一筹,或将压倒连夺三年武魁的刘银蔷,年轻一代如此出色,清云复兴有望。我微笑听着,他们的母亲,以及我的母亲,都是当年清云十二姝中人,小时候我们都是直接以兄弟姊妹相称的。
近五昊峰,山上山下黑压压的都是人。我们从侧岭绕了一大圈上去。从山坡上挤满的弟子兴奋谈论里得知,今年武魁已选出,果不出所料是彭文焕。
越近山顶,人也越多,全仗白马的灵活矫健,我在人丛缝隙里穿来穿去,不知不觉和杨若华已散作两处。
情形似乎不对,随着一阵豁然声响,有惊呼声若干:“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我闻声抬头,停云楼顶层点烛皆无,半空之中,却有一个淡烟如墨的影子,弹丸流星般地直坠下来!
事出紧急,我在马背上一按,离鞍飞出,凌空踏过数人头顶。人影在我面前直坠,从停云楼五层以上跌下来,我自忖不一定能接住,朝那小小的身子推了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而后掠至她下落方位,伸手抱住。饶是如此,也不由全身震动。
那是个小小人儿,五官精致如同雕刻,只是分外苍白,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耳边惊呼犹未了,代之长长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那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粗眉大眼,面目略见稚气,看着我笑。
有人在楼上问:“是锦云吗?接住了那孩子?”
我应道:“是。――帮主吗?”
楼上那人笑应:“云儿,快上来。我是刘玉虹。”
杨若华这时也赶到了,那少年微一躬身,示意引路:“若姨,文大姐姐请。”
我心里微微一动,文大姐姐,熟悉而久违了的称呼,这个少年,以前想也见过,刚才已经猜错,不能再造次,自旧识中默想一遍,道:“文焕弟弟?”彭文焕一笑默认。
我们登级上楼,那孩子在怀里轻微地抖。也难怪,从那么高的楼上跌下来,是要吓坏的了。
顶楼灯烛早已点亮,我眼前一花,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刘玉虹、方珂兰、谢红菁、许绫颜、赵雪萍……我忙于专心厮认,怀中的孩子被谁抱走也未及注意。
还有一个,反在最后,一语不,深深凝眸。我走到她跟前,屈膝跪下:“慧姨!”
忽然觉得,还是该回来的,便是见一见慧姨,也是值得回来的。
她一手拉我起来,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顿时哭了。
“是啊,回来就好。”帮主在说,“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我擦去眼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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