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时与同门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时辰已过,己方未至半个人影,不明来历的人却越聚越多,目下虽还无足惧,只恐历久生变。再一者她性子急燥,不耐久等,当下一拍桌面,叫道:“店家,结帐!”
这一记有意示威,声音清清朗朗传了出去,彻楼皆闻,那些江湖豪客聚在一处,本是闹哄哄的,仿佛受到震慑,立无半点声息。
会过帐目,刘玉虹站起身来,顺便把施芷蕾带在一边,许绫颜同时握住了华妍雪,柔声道:“你和我们一道下楼去罢。”
华妍雪墨如点漆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笑道:“这里有好多坏蛋,阿姨可是怕了么?”
许绫颜微笑道:“好孩子,咱们犯不着理会。”
方自走出那扇屏风活门,一个彪形大汉扬身而起,大张双臂拦在面前,粗声吼道:“好朋友——”
刘玉虹脸色倏地一沉,冷笑道:“谁和你是好朋友!”
她手一扬,那彪形大汉腾云驾雾般地倒飞而起,结结实实地落在桌子上,碗筷杯盏四处飞溅,那人却爬不起来,举起血淋淋的右手大声呻吟,原来在这片刻之间,已被削去三根手指。
刘玉虹一招伤人,忽然就退回了出来的雅室之中,掠出窗外,落到那棵大树上面■剑、伤人、倒退,三者一气呵成。
耳边风声微飒,素衣女子携着那中途闯来的小小女孩,几乎丝毫未滞后的站到了树梢顶上,更不稍停,再次飞纵起来,跃上五六丈开外第二株大树。
倒是担心华妍雪遇到这突兀情况,未免害怕,岂知那小女孩似觉有趣极了,呱呱直笑,若非一只手被许绫颜拉着,简直要鼓掌欢呼:“好玩!好玩!我从小就想着在天上飞呢,果然实现了啊,阿姨你再快些。”
许绫颜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在天上飞”说是五六岁小孩的天真梦想,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孩子显然是有意捣蛋,胡说八道。
但她忽然向前不得了,非但向前不得,而且在她之前的刘玉虹也倒跃了回来。
方才还是晴光滟好,突然之间冷气森森。酒楼外空场上那些觉得好奇围观之人,惊呼连连,没命价四下逃散。
只因从附近的酒楼、饭馆、当铺、成衣店,乃至于排档、民居之间,都露出了黑黝黝的闪亮箭簇,一时之间也不计其数,齐唰唰的指住她们!
刘玉虹沉着脸,把施芷蕾往许绫颜怀里一送,低声道:“退回去!”
只说了这一句,如雨的飞箭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紫色的身形乍然而起,剑光如惊虹交剪,竟连一枝飞弩都射不进她剑光之中。
且战且退,退回酒楼。酒楼上早就强敌环伺,等待已久,刘玉虹却不给他们机会,剑光所到之处,惨呼连声,鲜血四溅。片刻之间,楼面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刘玉虹号称“无情剑”,她这一路剑法也便称为“无情剑法”,招招狠厉,七十二招皆是进手势,竟无一路回护自身。对方若挨到一剑,必定身中要害,不死亦伤残,对人无情,对己不护,“无情剑”当真名不虚传。
阳光下募见什么东西闪了一闪,那东西飞来的速度很快,准头却是极差,直向刘玉虹旁边相距尚有数尺的窗格上重重撞去,一蓬火星由此散开,原来是一枝绑上了火绳的箭。刘玉虹一剑斩落那扇窗格,只听许绫颜轻声道:“左前方,第三个窗格。”
刘玉虹会意,紫色的身影从窗户中飞掠了出去,瞬间千千万万朵火箭在天空炸开,争相流艳,却无一支飞箭可近她咫尺。
许绫颜一直就淡淡站着,由她师姐独自去承当风风雨雨。这当儿放开了两个女孩子,从肩上缓缓取下一个孔雀罗金锦长形囊袋,上面绣着一片疏落梅花,清浅碧流,精致之中流露几分冷峭之意。
这女子的动作,总是那么雍容而文雅,对芷蕾温柔相待,对师姐言听计从,简直就看不出这样的女子也会有心急慌忙的时候,便是此刻,她仍是十分从容的把行囊搭链拉开,自内取出一件金碧辉煌的东西来,但见她左一折,右一翻,把那个东西展开,赫然是一把弓的模样,通体纯金的光华,曜曜地灼人眼目。她的动作虽然看上去十分缓慢,却又是如行云流水,中间决无片刻停滞,仿佛很久很久她才完成这些动作,又仿佛仅仅在一眨眼之间。
两个小姑娘看得眼睛也直了,不知道这个更象玩具一样的弓能派什么用场,许绫颜察觉她们心意似地盈盈一笑,柔声说:“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看啊。”
两人但觉眼前一花,那袭淡然的素衣轻轻飘拂而起,再回来时,金色的弓上熊熊燃烧,弓弦上搭了一枚对方射来的火箭。
她张弓而射,口中也不肯稍示占人便宜,朗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也接接我的箭!”
弦张箭飞,无比迅捷的飞回到先前射前最为密集的所在,但听大声厉叫,显是有人中箭了。
她的弓上奇迹似的又多了一枚火箭,再次疾射而出。
她们师姊妹多年相处,早有默契,前面的刘玉虹纵不回头,也知晓她亮出了兵刃,飞纵的身形不再因为阻挡来箭而稍作停顿,向左前方成衣铺子那边一扇黑漆漆的窗格里直扑了过去。
一枝连着一枝的火箭在空中飞舞,被许绫颜中途截下,又飞回去。只是,这些箭射过来,不能伤到她们一星半点,许绫颜每次射飞回去,却毫不例外响起惊呼惨厉之声。
火树银花归于平寂。两个女孩即使对于高深武功知之甚少,也看得透不过气来了,施芷蕾眨眨眼睛,想到义父的一句话:“散花天女……”
她终于有些明白,义父初见这清丽淡雅的素衣女子时,失口唤出那一声里面,所包含的无限惊诧。
她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叫出声来,但此时却有一个声音,代替她说道:“散花天女,果然了得,佩服啊佩服。”
随着这语声,从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有个人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从颈后拔下一把泥金折扇,哗的打开,装模作样的摇晃。此人年约三十来岁,身着白衣,样貌也颇为英俊,只是眉目之间一股邪欲流气。
许绫颜并不惊慌,将那只金色的弓缓缓折叠了起来,动作异常柔缓,似乎是方才轮番射箭把她的力气用完了,已无余力,全不理那个声音,微侧了头,向华妍雪微笑道:“小妹妹,你瞧这边楼里也快要打起来了,刀剑不长眼,待会儿我若是护你不周到,切记自己快快走开,你人小不会武功,当无人难为你。”
这似是再体贴温柔不过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施芷蕾心头一凛,见着了许绫颜那明亮夺目、但是始终毫无感彩流露的眼底,隐隐约约闪过一丝深藏的笑意。她突然恍惚起来。
书生模样的人立时向华妍雪盯了两眼,这才转向许绫颜,笑咪咪地道:“久闻许姑娘弓名‘濯锦’,箭名‘翠华’,一套金碧箭法,华彩斑斓,光耀夺目,传者无不称羡,鄙人今日得见,何幸之如。”
许绫颜笑而不语,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过那张绮转生色的弓,那书生又笑道:“我还知道许姑娘表面上行若无事,其实是又惊又怕。第一,这楼里的人明明赶尽杀绝的了,怎么还会有一个大活人还阳起来?第二,你师姐追杀了出去,此间只剩你一人,要保护那件物事,只怕有点力不从心。许姑娘,我猜的对不对呀?”
许绫颜微笑开口:“尊驾似乎什么都知道。”
那书生笑道:“承蒙夸奖。”
“只不过我也猜到了尊驾一点心事。”
那书生“什么”二字尚未启口,募觉眼前一花,有道金黄闪闪的影子向他直挥过来,许绫颜以弓为剑,抢攻上来,变幻奥妙非常,那书生情急之下,急缩身钻入桌子底下,已被削去半幅头巾,许绫颜樱唇中方自吐露:“你的话太多。”
她和刘玉虹份属同门,两者招式之间,并无半分相似,刘玉虹那种拚命三郎式奋不顾身的打法,在她这里全然不见半些痕迹,一味的幽密绵长,攻少守多,只是那偶然的一攻,却总是奇诡莫名,令人防不胜防。那书生绝不料这把“濯锦弓”合起即为宝剑,一招之间落了下风,再也扳不回来,只得步步后退。
施芷蕾只觉头晕目眩,她本不喜欢打打杀杀,即使动武的那女子丰仪是她一见即大为倾倒的,看了一会,亦忍不住心生厌烦,回过头来,发现华妍雪很专注的盯着那光怪陆离的剑式,她微微皱眉,几乎是有些不悦地道:“你喜欢吗?以后请她教你便是了。”
华妍雪摇摇头,稚容满面的神色里一派惘然,低声道:“你看她的样子,象不象一个很伤心的人,守着无边春光,飞絮飞花何处是,有满腹委屈和悲伤,无从流露?”
施芷蕾听了倒还罢了,许绫颜却是大震,一剑不稳,被那书生以扇格档,一声轻响,那把扇显非平常之物,许绫颜手腕一麻,宝剑险些飞出手外。那书生好容易扳回局势,扬声大笑,道:“想不到区区一个小丫头,竟能看出姑娘的剑法奥妙来,在下这回可算开了眼了!”
许绫颜冷冷道:“不见得。”步下绕转,那金黄色的流光底下,突然又冒出来一缕绿色,若轻烟,若飞絮,霎时迷濛了双眼,那书生为之一凛,刚欲后退,募觉双目剧痛,许绫颜轻言缓语:“万妙书生,你这双招子,喜欢不干不净的看人,我废了它,从今而后,教你不能再亵渎天下的女子了。”
原来这人浑号“万妙书生”,是一个有名的采花贼,素以倜傥自许,对敌时用特制泥金扇为兵刃,许绫颜起初想不起对方来历,待至剑与扇相交,未损其半毫,便记了起来,立下杀手。那万妙书生双手蒙着刺瞎的眼睛,涔涔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呻吟一声,竟不能答。
忽听一个阴渗渗的声音,缓缓说道:“蠢才,蠢才,这小丫头都说出了飞絮飞花何处是,如何还不知那翠华翎又名绿杨烟,本就是败中求胜的一记杀招。只不过暗藏弓内,突起伤人,用起来未免不够光明磊落。”
那声音在说时,仿佛还距此极远极远,缥缈虚空,每说一个字,便近了数丈,待到说完,已俨然响在耳畔。
饶是许绫颜镇定非常,也不禁脸上变色。
“散花天女”自出清云,同门师姊妹极多,她甚得诸人爱护,逢着险情,总象今天这样刘玉虹挺身而出的情况较为常见,因而许绫颜极少与人短兵相接,偶尔一露惊才绝艳的箭法。弓名濯锦,箭为翠华,名声倒也流传在外,但几乎就没有人知道她更仗取胜的实是折弓为剑的一路“飞絮剑法”,而翠华翎化为“绿杨烟”,总在最最人所难料之际惊神一击,向无不中。
可是来的这个人,却一清二楚。她霎时在心内转过七八个念头,也未曾记起对方可能是谁。不及答言,甚至不及转身,袍袖拂处,将两个小姑娘带往了身后。
“蓬”的一声,一枝流矢射中酒楼横窗,火焰四下里散发开来。
正文 第三章 满身清露一径香
充满了喧闹、一面远远围观,一面发出种种不同惊叫和感叹的大街上,突然安静下来。
人声,马嘶,来来去去行走的脚步,全都消失了。
只有风助火势,烧在木梁上发出滋滋的响,火焰映得许绫颜身上也是一片嫣红。不大的楼座里横七竖八倒满了被刘玉虹解决掉的尸体,鲜红的血液静静在一大两小三个人脚下蜿蜒而过。这种情形诡异之极,许绫颜固然全神戒备,奇怪的是那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手儿拉着手儿,居然也并没露出分毫慌乱。
“一帮大男人,明枪暗箭的欺侮个不停,还说人家不够光明,还真是够不要脸的啊……”
许绫颜微吃一惊,料不到华妍雪那小女孩子如此大胆无忌,她一时不能分心说话,却将手放到后面,摇了两下。
来人犹未出现,可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通路俱被封死,酒楼上每一个窗户外面,都似乎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这种敌人无处不在的错觉,使许绫颜不敢轻易妄自出手。
“两个小姑娘……”
那虚空的声音拖长了音调说,戛然而止,象是有所疑惑。
这是难免的,突然发现抓捕的对象,从原定的一个女孩子,变成两个同样大小的女孩,而且这两个女孩,一样如明珠瑶草,幼小的年龄掩盖不住绝世清辉。——哪一个才是这次行动真正需要抓获的目标?
有这样的迟疑,哪怕只是一刹,也尽够了!许绫颜突然现出一丝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张开那张金色的弓,八枝象羽毛般熠熠生辉的翠华翎脱弦而出。
八枝羽翎分别射往八个方向,几乎就在一眨眼间,似有灵性的又纷纷飞回。许绫颜拔身而起,两个小女孩惊异地见到,那清丽女子裙袂飘动,如空中冉冉盛开的雪莲花,灿烂而华美,又隐隐有说不出的一番端凝之意。
眼前一黑,窗口毫无征兆的出现一大片乌云腾腾的颜色,似是暴雨将至,整座楼面晦暗下来。许绫颜张弓挑弦,八枝羽箭再度射出,与此同时,箭发人动,几乎是以一样的速度扑向窗外那片乌云。晶莹的绿,夺目的金,再加上一道素雅柔和的淡色光华,三道颜色构成一团美丽得让两个小女孩陷入无比惊叹的组合。
许绫颜则暗暗叫苦不迭,她素来善守不善攻,近打不如远射,然而那个尚未露面的敌人,仅仅是感受到他气势的压迫,便逼使许绫颜不得不弃守为攻,且舍远求近,可说是极不明智的打法。
若是少了华妍雪,她说不定在刚才八枝羽箭测出敌人方位之时,已带着施芷蕾夺路而逃。她的武功在清云算不得最出色,轻身功夫却在顶尖之流,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选择了与敌人正面交手。
是为了什么呢?她此刻自然不及细思,也许,是喜爱那女孩子活泼聪慧,直言无忌,也许,是被那女孩一眼识穿她剑法窍门而起惺惺之惜,也许,她是认为这整条街上,遍布不可预测的强敌,反而是在酒楼里等待回援更为妥当。
强大的气流迎面而来,许绫颜衣袖张扬,青丝乱舞,柔弱的身躯如在狂风疾浪中摇摆不定,一瞬间那道最为灿烂的金光显得有些黯淡。
华妍雪究竟不会武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手心遍是冷汗。施芷蕾拔出一柄亮晶晶的匕首,递给她,微微笑了笑,低声道:“别怕。”华妍雪看着她暖暖的笑意,定下神来,嘻嘻笑道:“原来你也有本事的,你们都好厉害。”
施芷蕾微笑,她不能说平生至厌之事就是舞刀弄枪,会的那点儿功夫,恐怕还不及华妍雪放开手脚打一架的利索呢。
许绫颜轻飘飘的掠回,足尖在桌面一点,落在两个女孩儿跟前,施华大喜,以为她又象对付“万妙书生”那样出其不意的取胜,然而见她仗剑而立,全身衣衫无风簌簌而动,跟着窗口一条灰影一晃,来人终于现身。
灰衣、灰袍、灰鞋,领脖以上没有颈项,直接露出一颗瓜核形状的脑袋,寸发不生。眼睛呈灰色,没有眼核,连嘴唇也是灰的。胳膊垂在两侧,从衣袖里伸出十根乌黑的指甲——这是他身上唯一的颜色!
“啊!”施华不约而同脱口轻呼,又是害怕,又是恶心,不知那究竟是人是鬼,还是怪物。
许绫颜脸色如冰,一反她温柔关切的性情,居然并不开口安慰。
灰色的怪物缓缓伸出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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