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强行运功冲破被封的穴道,经脉大受损伤,类似毫无征兆的咯血每天作好几遍。
庆幸昨晚和锦云相见之时,居然一直不曾作,否则那孩子见了,又未免着急,情急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当真还难以预料。
她踉跄着移步,想要挣扎到静室角落架着的床上休息。每走动一步,足踝刺心烙骨的痛楚,链子在她曾经的伤口里辗转拉碾,似把旧伤口生生撕裂。
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握住足踝,却不敢翻开裙裾的下摆,去瞧上一眼双足的伤情。
自然是淤血脓肿,血肉模糊。
她弯腰俯身,见到青石砖上隐约有一块颜色较深,混沌不清,或许是年代隔得久了,若非她离地面较近,也不容易分辨出来。
她视线怔怔地落在这片昏暗的颜色上,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悲从中来,手指轻触地面:“瑾郎,瑾郎,是你么?”
十多年前,瑾郎遭难受诘,也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拘禁过,想她那时的四顾茫茫,无助无依,更何况她素有咯血之疾,这多半是她口吐鲜血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十几年来未曾见到,这时看来,仍不觉神魂渺渺,触目惊心。
“瑾郎……”她低低唤道,“若非有你,我岂有命活到今天?若非有我,你又何至身罹大难?我……我只盼你不曾救我,你不曾罹劫,可是,你为我而死,为我含冤负屈,天人相隔,愁恨何已!”
她昔年名唤沈素兰,女扮男装而入??,秘密拆穿后,她被怀疑是潜入??的奸细。由此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那种一点一点侵袭上心头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气都换来胸肺炸开似的疼痛,等待生机一点点断绝的被活埋的绝望无助,至今想起,清晰可感。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的缘故,之后的她,宁肯逃避且安,宁肯退让妥协,也不敢采取任何决绝的手段。她是那么害怕,害怕一恸决绝之后的极端后果。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时,有命令传来赦免了她的死罪。
她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个早已隐身匿名,却从未停止做恶的恶魔――那个??创始人――魔爪之下。
十三岁。她被夺去初贞,做了那个恶魔无数娈童幼女的其中之一。
懦弱也罢,恋生也罢,总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难深渊的入口,低头妥协。
终身耻辱换来的代价,是处境略有好转。
那恶魔指定业已退位的第二代帮主程雪雁,亲自指点武功。
就连她一生沿用的名字,沈慧薇,也是这恶魔所起。
因此她一直厌恶,一直拒绝用这个名字,直到――瑾郎温温婉婉地瞧着她,微微笑着唤出:慧卿。
她恢复女儿身,得到正确的指点,进步神速,只用了半年功夫,除了内力稍有不足以外,其他各个方面都超过了授业师父。于是那个恶魔把她送到沙漠雪域,在一个静寂、没有生命的庞大地宫里,独自生活了两年之久,跟着地宫里的壁画学武。
在她困守于地底学艺的那段时间,母亲没能熬过那场活埋的悲剧,虽也获得赦免,怎奈已严重伤了身子,含恨弃世。
出道以后,被白若素派到了期颐。几乎立刻的,抢占了所有??弟子的锋芒。
她拚尽所有心力,来为??做事,亦为??正名。
用心简单然而明确,她要使??强大,要使??废除一切不合法的悖于江湖道义的行为。她要让??真正变成一个庇护天底下可怜弱女之所在,要使以后不再有姊妹受到自己受过的那般凌辱与磨难。
尽管如此,她却坚决反对自己惟一的亲妹妹加入??,甚至为此做出了她平生少有的大逆不道之事,强硬中断了妹妹拜丁长老为师的仪式。
??日渐声隆,且得到各方关注↓她而外,??以美貌与才华著称的女孩儿还有好几个,比她出道更早的谢秀苓和钱婉若,亦是个中翘楚。有这么多美丽女孩然而自身势力还不是很稳固的??,是极其危险的,先是钱婉若,到期颐不过半年,便被逼委身于期颐总督黄龚亭为妾。
谢秀苓本是??盛传最为出色的女子,将来青出于蓝的一代重任,公认落在她的身上。想不到出了一个沈慧薇,论武论貌,一时并称双秀。但高傲的谢秀苓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由此被江湖盟徐夫人利用,把??在期颐的势力一扫而空,连白帮主都受伤失踪。
在解决那场大劫难之时,相识吴怡瑾。
吴怡瑾来历甚是奇特,她也是因贫无生计迫入帮中,被早已退隐江湖的剑神看中,几次三番执意收她做徒弟而不得,索性连自己也加入了??帮。学艺期间,一直是被深藏起来,沈慧薇虽知她有不少出色的同门,却从未听说过她还有那样一个同门师妹。吴怡瑾在初次平息叛乱的过程中,亦是付出影响一生的代价,她的师父因此谢世,以至于她师父的妻子,永不能谅解于她。
很多人坚持认为她和吴怡瑾的关系,应该是外和内疏。
就象她和谢秀苓,??最早的两个出色弟子,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就是面和心不和。
而她和瑾郎之间,更是生了无数事端,生活、感情、权位,无一不曾纠结,有一度所有的人都认为她们的和睦只是表面假象。
事实上,在最初一面,那个花香浮动的夜晚,白衣少女盈盈回眸,这以后,彼此便不曾相忘,相弃,相疑。
她对??的理想一直得以顺利进行,而她的噩梦也一直未曾断绝。她与瑾郎合力平息那次叛乱后,敌势气焰顿消,??势力大涨,那恶魔亦长驻在了期颐。那个恶魔,他只要开心,只要欢喜,随时随地,都能召她回去。她的生活割裂为两半,一半是与知己相亲相悦,一刻也未中止自己所执着的理想和追求,另一半,那忍辱偷生的刻骨耻辱,在她几乎成为习惯,甚至,她学会了如何婉转承欢,取悦欢心。
直到……
还记得那一晚瑾郎那惨白的脸色,燃着怒火的双眸,那充满了愤恨、嗔怒、痛楚与怜惜的眼神。
那纯洁无瑕,一尘不染的女子,在她心目中,甚至容忍不下半点尘埃,莫说是这般的肮脏,淫_乱,与卑贱。
刹那间羞愤欲死。
瑾郎连半刻也不曾犹豫,一介出,虹光闪电般刺入了那恶魔的胸膛!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满一身,直到今天,似乎还能闻到隐隐的血腥气,是她这生这世,永难洗净的耻辱。
即使她在羞惭交集之时,也不禁吓得呆了。那个恶魔――无论怎样的邪恶淫_乱,都不是??的任何人可以杀掉他的!名义上,他是??的始祖,若没有他,根本不会有这个帮派!即使他再低下再卑劣再无耻,??都不可能会承认这一点,从而承认??本身的建立是多么的不光明不磊落。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当案情大白,瑾郎都势将难免杀身之祸且一生清白毁于一旦。
半夜后,那个地方的熊熊大火,烧红半边天空。
??开派的祖师张敞,死于不明起因的大火,连带其府邸中一干侍仆佣人,皆烧得尸骨无存。
当夜因沈慧薇为其所召,自然受到无数诘问,但吴怡瑾出面作证沈慧薇二更前夜出期颐城,大火起于三更后。张敞虽立??帮,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在此之前,早已假死传位了三十年之久,帮中仅白若素及上代帮主程雪雁等有限数人知其下落,况且沈慧薇素来尊敬师长,旁人绝不怀疑她有弑师的可能。此事不了了之,未作进一步深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案结以后,自相识以来从未高声说过一句话儿的慧、瑾二人,初次起了激烈的争吵。
或说,那不是争吵,只是来自于吴怡瑾单方面的怒气,沈慧薇可从头至尾垂泪不语,最终吴怡瑾无可奈何的怒气消弥,抱头痛哭,事后两人都不肯对何以争执稍置一辞。
廿年过去,沈慧薇曾经为人媵侍,以色悦人秘事被宣扬,始无立足地。与此同时吴怡瑾刺杀师祖再也隐瞒不住。
争吵的根源也才得以大白天下。
吴怡瑾一剑刺死那个恶魔,不管不顾回身便走,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弑祖罪名落实,她性命难逃。沈慧薇羞愧之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如何把真相遮掩过去,当下又做了一件纵受磨砺不足抵罪之事,她以内力震伤了那府中所有下人及媵妾娈童的经脉,使之神经错乱,当夜引众人出城,并焚毁张敞所住密邸。
吴怡瑾虽出面做了伪证,却深怪她累及无辜。
瑾郎的气愤悲凉,数十年来历历如在目前:“我既做了,便不怕承当罪责。你为我一人之故,害了那许多可怜人,你……你……”
她只是哭道:“你是为我而行此大逆,即便有罪,是我之罪,未来恶报,应当加于我身。我纵然做尽了亏心事,可不能反累你受屈。”
瑾郎怒道:“谁说我行大逆之事!奸邪当诛,大义灭亲,虽死则无愧!你这么做,那才是一生洗不干净的罪业!”
她无言可对。瑾郎却又哭道:“你都是为了我。慧卿,我口口声声怪你伤及无辜,可是我何尝不是暗自庆幸,若是这些人有一个道出真相,我此刻哪有命在?慧卿慧卿,你这罪孽,有我的一半,将来老天若要报时,便把它报在了我的身上罢!”
一语不幸言中,费尽心机亦枉然。
沈慧薇的内力,只是在起初几年起了作用,其后当夜历经那事的一干人证神智慢慢恢复,为别有机心的人所利用。
诛杀师祖,一旦揭穿,那是何等罪名。即使她拚命地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可终于只能眼睁睁瞧着瑾郎逐出??,任她被黄龚亭劫去,任她受尽苦难凌辱,任她叩响金钟毁身而亡。
“瑾郎……”她喃喃呼唤,嘴角边血痕不绝渗出,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了那方青石地上。
“我造下的无边罪孽,怎地报应到了你身上?”
正文 第十八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
玉容慵倦,清淡颜色,似乎看待天下万事万物,都是那般懒洋洋若置身事外。何梦云凭栏临风,明明听见了方珂兰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仍旧自顾出神,一朵朵捋碎手中花枝,看着它逐水流去。直至方珂兰一声冷笑,这才转眸,微微欠身:“原来是方师姐。”回头吩咐,“烟云,上茶。”
方珂兰冷冷道:“你我常日相见,何必客气。”
“话是不错,但在我这烟岚楼内,方师姐可是贵客呢。”
烟云敬上茶来,方珂兰不接,盯着拈花女子,笑道:“师妹,清云事乱,你倒是尽日逐花,好一番闲情逸致。”
何梦云把手中花枝向清溪中掷去,微笑不语,但觉师姐那冰寒如剑的眸子不住在她身上扫射来回,令人毛耸然。
“怎么我说了一句,便不开心了么?好师妹,你这般得天独厚福缘深泽,往后更是后顾无忧,光明灿烂,你倒和我说说,还有什么放不开,不称意?”
何梦云道:“小妹愚拙,不能领悟姐姐深意。”
“正阳堂堂主何梦云,谁不知你过目不忘,异赋惊人,口道愚拙,是有意来气我这种蒙昧无知之人么?”
何梦云明滟的眸光在方珂兰脸上一转,微微笑道:“我懂啦,姐姐这次去京城,一定是听到什么对小妹不利的言辞了。”
“你有什么不利的言辞可教人说?”
何梦云眼睑微垂,低声叹道:“唉,想当年帮主不中意她自定的婚姻,是我听从帮主命令,拿钱出去赶走她的未婚夫。这孩子,口中虽不道一语,一股怨气自然出到我身上来了。这几年我陪尽小心,看来无用。”
“嗯?”方珂兰暗自惊悚,这样的言辞果然是厉害的呢,即使锦云与之当面对质,也要被这种堂皇的理由噎上一噎吧?
“这么说来,除了丁长老,梦云你却又多一颗眼中钉肉中刺。倒要早做盘算才是,这姑娘一来年轻犀利,二来倍受各方宠爱,你要行使做惯了的那一套可没那么容易了呢。”
“做惯了的”,方珂兰着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看着后无语地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力持镇定的神色中,微微露出几分窘迫与气恼,目的达成,笑道:“告辞了。”
将出门庭,忽听何梦云幽幽地说:“你这样逼我,是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方珂兰募然回身,眸光雪亮!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坐视慧姐死!更不会旁视清云衰败!梦云,这一次,你们玩火玩得太过了!”
何梦云注视着明黄背影逐渐远去,漫天阳光之下,却是那么冰冷,胜过荒原地底结成的万年坚冰。清冷的颜色之中,缓缓浮起一缕不可捉摸的怆然微笑。
方珂兰摔门而出,胸中块垒未消,反添气堵。
隔镜湖,阵阵笑语喧哗一浪浪隔着水波荡漾过来。
凝神望去,那是藤阴学院的孩子们,成群捉伴,不亦乐乎。由于云姝大都出外,学院的孩子们便放了大假,如飞鸟出笼,日日玩耍。
欢声笑语听在耳中,分外刺心。
小妍生死未卜,旭蓝新丧养母,清云园凄风苦雨,暗蕴无限危机,可对那些孩子们来说,危机意识如此淡薄。
在清云园这偌大的空间内,每一个个体都是那么微渺,如慧、瑾,失落了,消遁了,也只如茫茫星夜划过流星,空教人唏嘘而已。如今为一己的存亡得失斤斤计较,白心碎,可将来事败,怕不值一笑?
对面人影一晃,依稀是文锦云的模样,携着另一个女孩子,喁喁低语,不时侧头转瞧那女孩。那女孩秋衫纤薄,形影袅娜,方珂兰想不起是谁,她微觉奇怪,不知道锦云罕至清云,能与谁交厚■神之际,给一个人从后面抓住。她大吃一惊,手上蕴满内力,正要挥出,却现那是王晨彤,她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
王晨彤讥诮笑道:“兰姐,你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就忙成这个样儿,跟陀螺似的连轴转,我想和你说句话都不能。”
方珂兰对着她,全无对何梦云的咄咄逼人,怏怏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王晨彤笑道:“你有意躲着我,我却也猜到几分。姐姐,你只因阿蓝怨你,赶着想要去讨好他,因此决意同我拆散一条船,去助慧姐了。我猜得对不对?”
方珂兰心头巨震,讷讷道:“没……没有。”
“还说没有?”王晨彤募地变色,戟指狠狠道,“我在外头帮你忙东忙西,做一夜的善后,你倒是干了些什么?我搭台,你拆台,你打量我们是唱这一场闹剧给人看笑话么?!”
方珂兰惊惧交集,忙不迭地把她拉到假山后面,低声埋怨:“你怨我也罢了,何苦这么嚷将出来?这里人多口杂的,被人听了去了,怎么收拾?”
王晨彤冷笑:“反正你也要一拍两散了,我又怕什么?哼,也是,做妹妹的,又如何比得上亲生儿子?”
她的脸躲在假山阴影下面,一半儿阴暗,一半儿明亮,阳光在她脸上跳跃不定,渐渐幻化成点点血光。方珂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她幼年,那个半身浴血的婴儿,才出生就被血咒注定了一生不祥。“这孩子断断养不得,否则将来毁家毁室,一概血亲,俱因她丧。”才生产的母亲抱着她越室逃跑,疯狂地阻止着别人来抢夺抱走她亲生孩儿,神智失常般又哭又笑。父亲只叹:“恶魔孩子,恶魔孩子!”七岁的方珂兰躲在一边,忽然见着那个襁褓婴儿,睁大眼睛对着她甜甜一笑。
这一笑,便没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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