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蓝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丑脸怪人并不回答,却突然问:“你喜欢华妍雪,是么?”
旭蓝大为尴尬,同时又不免淡淡的疑心涌起:“云天赐什么都告诉你啦?”
丑脸怪人眼中精芒大盛,道:“你方才的祝祷若是真心,我作主今夜你便娶了她!”
裴旭蓝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你……前辈,你在开玩笑么?”
丑脸怪人森然道:“你看我象在开玩笑吗?”
他灼灼的目光逼视裴旭蓝,迫得少年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脑中紊乱不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妍……她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丑脸怪人冷冷道:“她在我手上,现今还无妨。不过,裴旭蓝,你今晚若不娶她,我就只好杀了她!”
旭蓝再好的涵养也是按捺不住,不由抢白道:“我娶谁不娶谁,轮不上前辈作主。你若敢犯小妍秋毫,请先问过你主子!”――这丑脸怪人一开口就耻笑他是婢女之子的身份,虽然不很在意,但临到头来,抢白的话自然而然突口而出,言下之意你这丑八怪也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丑脸怪人目光咄咄,低头俯视这素裳白衣里裹着的极致的风流俊俏,一十四岁的明朗少年,眼睛里一派纯净,藏不下过往岁月的痕迹。忽然起手,一股大力向旭蓝击了过去:“看招!”
这一掌力量极大,且事先毫无征兆,旭蓝一惊之下,几乎躲不开去。但幸好他来势不快,旭蓝犹有余暇向后如电闪开,才退得两步,丑脸怪人如影随形跟上前来,双臂缓缓张开了,沉沉地压迫过去,旭蓝只觉得压力无处不在,登时气息不畅。
丑脸怪人身子一侧,在那种包容一切的力场里露出一点空隙,旭蓝觑得时机,从那空隙里斜穿而过,有件什么东西自他耳边呼啸而过,不假思索接在手中,却是神像上拔下来的铁枪,在手里拈了拈,约有二十来斤份量,是沉重了一些,他握紧长枪,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却不进逼。
丑脸怪人把兵器扔给他以后,本要继续出招,见他反而停下来,嘶声道:“傻小子,动手哪!”
裴旭蓝摇头,凝然将长枪举在胸前,道:“前辈不是真心想动手,我也打不过你,不必打了。”
丑脸怪人又好气又好笑,喝道:“打架就是打架,哪有打了一半说停就停的,你如这样行走江湖,百死而有余,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似乎是很随意的一句话,却是旭蓝最怕听到的,他窒得一窒,满腔泪意涌了上来,索性手一松,连枪都坠落在地,颤声道:“师父教我正直做人,从来不教我以强凌弱,欺善怕恶。”
丑脸怪人啼笑皆非,喃喃道:“嚣尘清客沈慧薇……果然是清心寡欲,严正持身,再不想教了个小和尚出来。”
旭蓝听他提到师父十分自然,言语亲昵,似是熟人:“前辈,你认得我师父?”
丑脸怪人嘿的一声,半晌才答:“不认识,但二十年前的沈慧薇有谁不闻哪个不晓?”
旭蓝失望地叹了口气,听得丑脸怪人缓缓说:“你方才言道,希望得到的能够一一珍惜,不再失去。可要是自己不够强,你永远保不住你希望珍惜的东西。你亲眼见着养母自尽,亲眼见着师父被拿在狱,亲眼见着你一同长大的师姐被人迫下江水,你对此一无能为,所做唯有对神像祝祷。你上不能孝顺母亲报答师父,下不能保护同门以尽手足,枉为男子汉大丈夫,却将愿望建立在虚无缥缈的信念之上,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裴旭蓝怔怔听着,神情随之变换不定,不自觉地轻声道:“那我该怎么做?师父……师父被她们关将起来,可她们原本是师出同门,理该亲如手足。我一个后生晚辈,又能做什么?”
他不曾注意到丑脸怪人怜悯而复杂莫测的眼神,是那一种深深蕴含的痛切,仿佛看见了前世魔劫,活生生的在这个孩子身上重现。却原来,经历过这许多,他的关心,最终惟一的付出给自己的师父。而很显然的,沈慧薇身上所特有的门第之见,那样循规蹈矩的观念,也传给了这质朴纯真的少年。这使他想起了另外那个同样固执己见的女子,纵令自己九死一生,她仍执意无悔地走入冰火九重,永不回头。多少年来,决裂时的那份绝望,依然就象当初把炭火硬生生卡入咽喉的炽烈的剧痛。
“你应该变强。”他强自收束银瓶乍破般迸裂的心绪,“一个有爱的人,应当是坚强而不懦弱,是勇敢而不是退缩。你现今十四岁,也快成年了,你不能替她应愁解难,难道倒指望再让她来安慰你,把你一生一世当后生晚辈来宠待么?那是没出息的人才会这样做!”
这一席话,是旭蓝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但一句句竟似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又觉字字句句掏心挖肺,非深谙他性情态度的人,说不出来。少年全身剧震:“前辈!”
然而怪人不容他更多思考,再度喝道:“接着!”足尖一挑,将那柄长枪挑了起来,快捷无伦地塞入旭蓝手中,随后掌力催动,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起。
尽管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打法仍然不能适应,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跳起来,用极不趁手的长枪勉力去阻挡水银泄地般的力量,自己却又并不以全力对付◇脸怪人以极其轻微的声息略略叹息了一声,只得容他在激战中笨拙地调整自己。
山神庙拥促狭小,旭蓝本是退到了神庙的最里端,无有回转余地了,却因为丑脸怪人有意无意露出的间隙,从中闪了过去,渐渐边打边退来到庙外,半山腰上。
出至外面,大有腾挪的空间,旭蓝找到一些感觉,手上长枪,也运用得比较纯熟了。他用沈慧薇所教的剑法,一剑剑使将出去,笨重生锈的枪杆,竟也化出变化万端的流丽。
怪人相应加强掌与掌之间的衔接,使掌风形成的范围以内,不再有涉及不到的空间以供旭蓝腾挪,但他每一掌出势总是极为缓慢,双臂横张,行动间全无身法招式,仅以肘间的细微变化,控制全身力量及攻击。旭蓝剑法一变再变,始终到不了他近身之处,每被他掌风扫到,总要一阵麻木。
旭蓝忽地脱口惊呼:“你是那夜江边的鸟人!”
无招式可言,但两次对招,犹有痕迹可循,上次那人身着羽衣,双臂间都有如翼支撑,所到之处,翼风更甚于掌风。而现在,丑脸怪人双臂横张,无论姿势抑或攻击方位,都是一模一样,没了那件羽衣,姿态显得甚为可笑。最可怖的,以掌风带出的力道,毫不逊于那晚鸟人双翼奇大无比的力道,这股真力可是雄浑多了。旭蓝心中转过一念:可是上一回那鸟人难道还未竟全力?
这一念转电而过,不及细思,丑脸怪人对于他的失声指控并未作任何表示,只是攻势却在瞬息之间提高加强了。如果说他方才出招还有所缓和,等待着旭蓝设法解招应对的话,这时可是不留下半分余地。
旭蓝额头见汗,急思应对。师父曾说人有慧拙之分,武功一道,领悟快慢固影响进境,唯内力来不得半点虚假,只待与年俱增。但对敌之际,武功高下并非判敌我优劣唯一标准,深谙韬略,料人先机,方为上策。沈慧薇多年困顿,于动武实战,实是提不起半些兴致,说到这些仅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旭蓝是根本没想着和人打架,妍雪有心,却也不敢随意动问,如何才能先制胜。此时招架得左支右绌,气喘吁吁之际,曾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上了心。
看这情形,若不给这怪人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决计过不了关,只是眼前这丑脸怪人,自己输他不止一筹,却又用甚么方法才能抢得主动。
心里微微一动。这怪人并不和他真打,就是要看看他的真实本领而已,听其语气,还大是关切,既不真打,“关切”二字便是弱点,也是他料敌的先机了。
他这时现那奇怪的招势看起来虽无章法,其实还是有一定规律,比如一定是先从左臂横扫,跨出一步时,也先出左足,来来回回变化不多,表面看只是胜在内力,然而每一稍动,均抢占攻击位置上的强势所在,脚下步法大有玄机。
交手以来,裴旭蓝一直攻少防多,当下不管不顾抢攻上去,疏于防守,忽的肩头被袖风扫过,他一记踉跄,往那根枪柄上扑跌。怪人瞧得真切,急忙反手去抓。
堪堪抓着枪尾,怪人陡地顿住,喝道:“是谁?”旭蓝额头扑到那根枪柄上,连身跌出,人枪一体,竟若流星曳空,向那怪人当胸直刺。
双方相差悬殊,这一招原是不虞那怪人躲不过,是以旭蓝出尽全力,谁知那怪人突然转头瞧向夜色茫茫的深处,待觉胸口强风而至,不及躲避,未假思索横掌拍出,惊见旭蓝几乎是一个身子扑在枪上,这一掌倘若拍开了枪,便避不开那个人,硬生生地收掌回势。
半山那边一道黄色人影电似掠至,急叫:“不要!他是你爹爹呀!”
旭蓝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铁枪,重重撞在怪人胸口,鲜血喷出,他脑子里轰然作响,只回旋着两个字:“爹爹!爹爹!……”
手里一空,铁枪被夺,方珂兰又急又痛,一记耳光甩手打去:“小畜牲!”回身抱住那怪人的身子,“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那怪人前襟上点点都是鲜血,勉强抬手:“别怪他……”
方珂兰痛哭失声:“你为什么?……傻瓜,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你……好狠心,你把我们娘儿俩抛撇得好苦!”
怪人微微一笑,道:“阿蓝,你过来。”
旭蓝两手握成空拳,神魂俱失,听得对方称呼小名,反向后退了一步。天地巨变,狂雷一个接一个,再不是他熟识的喜爱的感恩的那个世界,遍地污浊,崩飞成尘。他不属于那单纯真朴,他不属于幻想中的天地世界。
怪人大咳几声,又是点点鲜血喷出,沙哑着嗓子安慰道:“不要怕。你这一枪撞不死我,阿蓝,你且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方珂兰感到天旋地转。虽是抱着他,他却孰视无睹,――他眼里心里,倒底是否曾有过她?
旭蓝固执地站在原地,低声说道:“打伤了你,很是抱歉。请你告诉我,小妍在哪里?”
“阿蓝……”
成湘与方珂兰一同出声,旭蓝猛地扭头,嫌恶的不看他们:“别的话,恕我不想听。”
淡淡泪光自眼底浮起,性情柔和的少年,第一次说出伤着别人也伤着自己的话来。
他不要他们。他不要这一对父母,这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看似关切实则冷漠,从天而降的扰乱他一切正常生活的父亲和母亲!
“阿蓝。”果不出所料,这孩子明白了真相,纵然是那样的温文乖巧,也原谅不了父母,成湘毁伤的脸上微露苦涩,“那位华姑娘,千万莫再让她和世子见面……为着她性命着想……切记!切记!”
旭蓝大睁双眼看向他,欲待细问,又生生把话吞下,只道:“她在哪里?”
成湘待要回答,但觉全身血脉贲张,手足却渐渐麻木冰冷下去,自知方才长枪那一撞,虽非致命之伤,临时撤回内力,才是真正受了严重的内伤,待要打起精神运功疗伤,只是心事如沸,热血激荡,又哪里静得下心来。
“啪。啪。啪。”
庙门无门而自开,一条娇小的身影懒洋洋拍着手走了出来。
那尚略带稚气的如画面庞,那嘴角挂着的略带三分狡黠的笑容,眉宇间一分清愁一丝倔傲。月光清辉,轻轻洒向一身淡蓝衣裳,衣带迎风飘动,恍若瑶华仙子,再世惊尘。
成湘大惊:“你……你……”
这小姑娘明明被他制住了困在殿后,怎地又会突然现身于此,是谁解开她的穴道?!忍不住眼光瞥向方珂兰,见她一般怔愕莫名,不由心内一沉。
旭蓝大喜地扑上前去:“小妍!”将她一把抱住,激动之下语无伦次,“小妍,你不曾死!你在这里,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清若秋水的目光分明在旭蓝脸上打了个转,却轻轻推开他,一些儿不掩饰的鄙夷地视向两个成年人,唇角嘲讽意味的笑意莫名深了。
“方夫人,我要恭喜你了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方珂兰听着脸上可有些色变,勉强笑道:“你这孩子真太胡闹,我听说你失踪,急得什么似的,派人到处找。却原来躲起来,这会子来吓我们一跳。”
妍雪听得“我们”二字,抿嘴微微一笑:“这话不确。我是干什么失踪了,凭别人猜不到,方夫人你这位――”她待说“情郎”,究竟女孩儿家面薄,说不出口,只将手一指成湘,“这位瑞芒大红人可不能不告诉你吧。”
她言下是指方珂兰串通了成湘,两人合计起来害她,方珂兰见旭蓝神情间变得又悲又气,心下一凉,知他已信了这话∩湘沉默着,一语不。
妍雪歪了头,向旭蓝道:“节哀保重,恭喜恭喜!”
旭蓝苦笑:“这又算什么菩萨话,就有这样的好心情挖苦我。你过来些,我……”
他正待问别后情形,也把这剑拔弩张的情形缓和下来,岂知妍雪并不听他说,自顾自地道:“裴家伯母虽非你生身母亲,倒底养了你十来年,突然去了,你是难免伤心,我自要劝一劝你。但没了养母,凭空认回这样一对神通广大权高位重的父母亲,却又是可喜之事,我不能不恭喜一下。”
旭蓝皱眉,他无法制止这小丫头那些绵里藏针的言语,只得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有意无意拦在她面前。
方珂兰出神地瞧着这两个少年人,妍雪说那种尖酸的话,她大概也想得到,虽有些难堪,但并不意外,只看着旭蓝的举动,一颗心早是灰了,把脸微微侧转,便有几滴泪水坠入尘埃。
妍雪叹道:“只不过,方夫人可也真大胆。眼下盛传我大离和瑞芒势如水火,将要开战,不料方夫人竟仍与这位瑞芒特使过从甚密,难怪这么些年来朝廷不信任清云,原来不无所谓,就怕谢帮主一腔心思,都白废了。”
方珂兰渐渐一腔怒火涌上心来,这小姑娘才只一十四岁,平日里便极不好惹,也是大家都为着一个暗暗的缘故由着她,倒如今真是放开胆子豁了出来的说话,再不能忍:“你这是存心威胁呢,还是欲加之罪呀?”
“嗳哟!”妍雪格格地笑起来,“我白说了玩呢,方夫人真的恼了么?你平常也爱开玩笑的,不见得把小孩儿话当真吧?”
方珂兰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便只心太重。若论你还是小孩子,这世上的人都长不大了。”
妍雪笑道:“我明白了,成大人一个汉人,跑去瑞芒当差,当然不能是无缘无故的,方夫人和成大人是早就过了明路的,我这可全猜反啦。”
她前一句话说方珂兰与瑞芒暗通消息,这会子又指成湘做了底线伏到瑞芒,来来去去,总把他们本就嫌私密的关系,更往国事上头去牵涉。无论在清云拆穿了也好,还是瑞芒得知了消息也好,都是极为不妥,尤其是方珂兰本不知道成湘这些年躲在瑞芒,他的用意更无从猜起,华妍雪这个猜测,也不免说中她的心事,倒真疑惑起来。
再一想,想到了那夜看到幽灵般的面庞,加倍惶惑,倒觉重重疑云慢慢的拨开,有些清楚了,对着成湘只是呆望,见他一张脸毁得一塌糊涂,分明是被火烧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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