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得热闹,却没有一个人先抢下去。那条道路看起来陡峭艰险,只容一人通过,人人都还感觉到她剑锋掠过的凌人之势,这么没头没脑的冲下去,若那少女守在下面,只消随手一剑便很难躲得过去。
老上半身还是自由的,双手撑地,慢慢的坐将起来,叫道:“大家莫慌,别追了!清云想独占头功,没那么容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先把剩下的邪魔妖人抓住,带了人证,上清云讨一个公道!”
这对白道人士来说,方法似乎可行。来自黑山五岳那批草莽,却如炸开一窝马蜂,纷纷叫道:“不成不成!去清云哪有俺们说话份!”“还是快追!”――清云素来亲近朝廷,凛然以武林正道自居,专和公门作对的绿林草莽,当然是不愿意直接与之面对面了。
但他们即使想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批白衣人已经趁乱结成阵势,拦在那条山道之前,完好未伤的尚有五六人,加上挂了彩但是还能一搏的,仍有十数人之多,在他们的少主脱身以后,陡然间精神大振,气势也仿佛空前凌厉起来。
※※※※※※※※
裴旭蓝抱着那个“偷出来”的白衣少年,展开轻功,一溜烟滑下陡峭小路。
白衣少年沉默了良久,忍不住问道:“不顾那个小姑娘了么?”黑墨般的眼眸闪过沉吟的意味,加了一句,“刚才说是,你师姐?”
旭蓝脸上绽出明朗笑容,答道:“不妨事,那些人拦不住她。”
两人商量妥当,由一人出去吸引注意力,另外一个伺机救人,他躲在山崖底下看得明白,对方武功虽然不错,但对曾经在去年剑灵比试,由二十七名清云弟子九星联阵的天罗地网之下安然逃逸的华妍雪来说,中途脱身而出,当非难事。更何况,对方最强的那个老头,被自己飞石击中了穴道。
白衣少年低低叹息一声,道:“原来你们是清云弟子。”
――在他出之前,他父亲曾再三告诫,对清云中人避而远之,能不惹最好不要惹。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要是惹到了那帮缠人的女子,这麻烦可就大了。”他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尚且皱紧了眉头,恨恨,怅怅。少年嘴角忽然逸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那个横行不可一世的父亲,居然也会有令他头痛的人和事么?少女明艳的笑靥在心底里流转而过,她那无一句不出人意料、刁钻古怪的言语,躲在姓邹老身后的比比划划,看来无比搞笑,其实暗蕴大有深意的指点,告诉他自己的同门正藏在下面伺机而动。果然是个极端难以对付的人儿呢,原来,清云的女子就是那样的啊。
眼光落在了面前这个少年身上,抱着一个差不多身高的自己,一路飞奔,还时时刻刻留意到不要碰到了半边身子的伤口,依旧气不喘脸不红,神情从容,笑容就象春日绽放的温暖光芒,明朗朗不见一丝杂色。
忽然浮起一个荒谬已极的念头:如此俊彦的孩子,自己那一向酷爱男风的父亲纵然收集了无数少年,只怕没有赶得上眼前这个一半容色的。
白衣少年身子微一颤动,痛哼了一声。裴旭蓝紧张地停下脚步,问道:“你不要紧吧?身上伤势如何?”
少年哼哼,不能告诉他是因为那个荒谬的想法,悄悄重击了自己一下。
“喂,你们两个,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淡蓝衣裳的少女自他俩身边经过,象卷起一缕轻风。
旭蓝张开抱在少年后背的手,那只手已成血手,那少年背部为妍雪所伤的剑口早就裂开,流血不止,倒抽一口冷气:“呀!我倒忘了,真是对不起!”
少年止不住苦笑,觉他真是婆妈的要命。清云园真是个奇特的地方,女孩子精灵的不似尘世中人,男孩子却比女人还要细心琐碎。
旭蓝改把少年负在了背上,和妍雪一起下山,召回放在山脚的马匹。白衣少年一挣扎,自行下地,转向灵湖山的方向,垂目低头。
耳边妍雪冷冷在说:“我没办法,我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你的同伴,恐怕是没命下山了。”
白衣少年淡淡道:“我知道。谢谢。”
妍雪盯了他一眼,不知如何,面对此人气就往上冲,救了他一命,倒象是欠了他的,咬了咬唇,怒道:“不必谢!一命还一命,这下两不相欠啦!”
白衣少年迅速看向她,眼中不可察觉的浮起些许笑意,这个小姑娘,还在计较着方才山顶上所起的冲突呢。
他抬足跨上马匹,动作虽然迟缓,却恢复了在山上那般沉稳的气势,坐在马上的身姿笔直挺拔,便似没负过伤似的。
可明眼人见到他那抓住马缰微微颤的右手,他泛起死灰般的衰竭的脸色,雪白衣襟下一点点滴落尘埃的鲜血,便知他无非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
在马上向两人拱了拱手:“告辞。”
旭蓝问道:“你去哪里?”
白衣少年猛回头,冷电般的目光在旭蓝脸上打了个转:“兄台这样问,莫非我是两位的囚犯么?”
眼里瞬间闪过的杀机那样浓冽,令得旭蓝怔了一下,才道:“当然不是。但你的伤势很重,倒不如,倒不如……”
他本来觉得对方伤势颇重,想邀他去清云小住,又觉不妥。
白衣少年似乎松了口气:“多承厚意。我和两位继续在一起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再说我的人很快就到。”
妍雪一声冷笑:“你的人?那些只懂得顶礼膜拜的笨人,再多也没有用,你最好还是快点乖乖躲回自己窝里去舔伤口!”
白衣少年静静地看着她,眼内陡然射出了雪亮的光,一字一字道:“你必须向我的勇士道歉!”
妍雪继续冷笑:“你的勇士?道歉?凭什么,你偷偷摸摸地进入我大离国境,我要向你道歉?”
少年沉着脸,抓住缰绳的手指关节隐隐白,杖上火鸟的头高高昂起。
“我师弟或许是没有听清那老头的话,我可是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妍雪扬起双眉,“我救你,是因你先前救了我师弟。以后两不相欠,我如果再次看到那样黑白两道夹攻的场面,我非但不会再救你,而且会出手帮助他们!”
白衣少年募然冷笑起来:“这样啊……很好,我痛恨领别人的情。你们已经救过我了,再不相欠,想抓我,何必等下一次。这就上来吧,我会让你见识见识只懂得顶礼膜拜的人是不是很没用!”
妍雪的脸色白了白,才要生气,转念一想,又乐了:“我才不棒打落水狗呢!你――”
说到一半,旭蓝掩住她口:“师姐,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赶快回去啦。”一带她飞上马背,向少年笑道:“兄台多保重,我们先告辞了。”
提起缰绳,座下良驹泼喇喇四蹄飞奔开来,不大会儿功夫就远去了,抛下白衣少年一个人。
再度向灵湖山山顶望去,缓缓的抬起握着火鸟杖头的手,放在胸口按定,念咒般低语:“我英勇的战士,请你们无畏的灵魂安息。你们不会平白牺牲,今天晚上的每一个人,将会为他愚蠢的行动付出百倍代价!”
眸光冷峭,惊神雪亮。
远处,两人共骑,华妍雪一个劲儿埋怨:“你这是什么意思嘛!这么快就走掉,倒象是怕了他似的!”
回头看那个人,妍雪恨恨道:“他是明明假装伤重,让手下为其拚命,真的好可恶!”
旭蓝始终不言语,她独自说了一阵,觉有异:“阿蓝,你有心事?”
旭蓝才淡然说道:“如果我是他,肯定也会敝体力。――因为那些人生存的使命,就是随时随地为了他舍去性命。”
妍雪脸色微变:“阿蓝,你――”
旭蓝苦笑道:“我纵然躲在底下,没能够字字听清。但是对方说什么国境、世子,我还是听见的。”
妍雪看着他的脸色,问道:“那你刚才,好象没有动手的意思?”
“难道你有吗?”旭蓝冷笑脱口而出。这是笑她只顾跟那个少年斗口,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翻脸打架,妍雪呆了一呆,明澈绝美的大眼睛里忽然充满泪水。旭蓝立时不安起来,柔声道:“我的意思是说,无论他是谁,反正和咱们无关,而且他救过我,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
妍雪扭头不语,眼泪一滴滴坠落在胸前衣襟。旭蓝着急起来:“小妍,小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惹得你生气,任你打也好,骂也好,只是别哭啊。”
妍雪破啼为笑:“从没见过你这种软得跟下了一场大雨似的泥巴似的人,真不羞!”
旭蓝笑道:“怎么没见过?你都见了我四年了。”
笑声之中,一点阴霾随风淡去,两人急急驰回清云。
华妍雪丝毫不知,灵湖山顶,她一战成名。昔年嚣尘清客一剑舞动四方,归隐多年以后,一样的剑姿如仙,一样的曼妙飘逸,一样的灵气逼人,如同传说中的那个谪凡的仙人,再度降下武林。
两人本想从以前华妍雪经常溜出去玩的僻静小路偷偷返回藤阴学苑,哪知在那个谷口,早有两名清云弟子等待着了。
“帮主吩咐,两位一回清云,请速去蕙风轩。”
蕙风轩是云姝家宴之地,既然察知他两人私出玩耍,却在那里待见,裴华诧异不已,妍雪做个鬼脸,笑道:“乖孩子头一次溜出来就被拿到了,怕不怕我连累了你?”
蕙风轩上一派肃静,人颇全,云姝五六人皆在。
他二人同时出现,五六双眼光一齐望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不停,只瞧得裴华心底毛。方珂兰更是微微哼了声。
华妍雪笑嘻嘻地说:“啊,各位夫人都在这里,闲话叙家常么?慢慢聊,我不打扰你们。”
谢红菁道:“回来!你们去哪里了?”
妍雪笑:“帮主不都知道了吗?”
谢红菁陡然提高声音:“我是问你们,从裴翠家里出来,又去哪里鬼混了?”
旭蓝一下满脸通红:“后来去灵湖山玩了。”
谢红菁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小孩子心不定,也是有的,因之以往我也不怪你们。只是这次,分外离谱些。”
她严厉的眼光,自然而然扫过华妍雪身上。
妍雪的快乐和从容,被她眼光扫过,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不肯示弱,睁大了双眼,倔强地顶回去。
谢红菁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孩子,只要和自己说上三句以上的话,就会进入这般高度备战状态,象一只急于保护自己的小小猛兽,竖起浑身的刺,张牙舞爪。难道自己对她的态度真是差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吗?
忽然心灰,再无情绪和这个斗志昂扬的女孩较劲:“芷蕾昨天晚上找你到现在,她在梅苑等你,去吧。”
语调出奇的温和,妍雪反而不习惯了,傻傻的看着她,半天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旭蓝习惯尾追,方珂兰笑道:“阿蓝,你们两个日日在一起,不介意抽点时间陪我这老太婆罢?”
旭蓝尴尬地笑了,道:“方夫人见笑了,这是从何说起?”
方珂兰也笑了,留神看着这个已经高过她的少年。――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扑闪着浓长的眼睫害羞而天真的小男孩了,在他一贯温和旭暖的笑容里,也悄悄藏下了蕴藉,以及不经意生出的倜傥之感。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伸出手来,携他走出蕙风轩。
沿着一排水磨粉墙,往前走。
裴旭蓝儿时跟着母亲住在荒无人烟的辽原地带,颇受流离之苦,后来跟着母亲回到期颐才逐渐好转,吃穿住行,据他母亲所说,一概由清云赠予。因而在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便充满对清云园感激之情。当时常来探望他的,是许绫颜,每个月必到,陈倩珠和李盈柳偶然也去。只有这位方夫人,是他入清云之后才认得的。相识之后,方夫人待他之好,超过了清云中任何一人。裴旭蓝虽将自己师父敬若神明,可未免敬之有畏,若论亲密随和,却以这位方夫人为最。
但这时方珂兰仅仅是沉默的走着,仿佛有着什么心事,脸上神情复杂莫测。
“你很想她?”忽然开了口。
旭蓝莫名其妙:“她?”
“裴翠。”
蓝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她是我妈妈呀,很久没见,我……很想她的。”
普普通通一句话,方珂兰却象是被针刺了一下,身子剧烈一颤,半晌,低低的道:“阿蓝,你初进来的时候,还不及我肩高。现在长得已经比我高啦。”
旭蓝不知所以然,只得道:“是。”
方珂兰又不开口了。两人默默走着,旭蓝心里实在挂着妍雪的去向。芷蕾从昨晚就开始找人,一定是有非比寻常之事,况且芷蕾他也是不常见的,好不挂念。偏生方珂兰漫无目的走着,丝毫无放他离开的意思。
妍雪在梅林廊下找到了施芷蕾。
当此大暑,梅林自然只是枝节萧萧,漫天夺目的阳光挥洒下来,梅树枝干的影子斜拖在地面,懒懒散散,忧伤迷离。
芷蕾坐在回廊底下的阴影里。月白罗衣,淡黄色披肩,轻纱自双肩后垂落于地。手中执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挥扇。
妍雪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
如斯背影,异样单弱,和孤独。
十四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龄,可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不足对外人道的寂寞?
几乎清云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神秘,羡慕她被清云十二姝所宠爱、珍藏的那份荣耀。
却有几人,读懂她内心凄凉。为了那份名不副其不实的尊贵,注定她茕茕孤立,远离人世的嘈杂的繁华与尘俗的欢乐。
“芷蕾。”
施芷蕾闻声转,浅浅笑影映在她苍白淡漠的表情里。
“小妍。”她说,“我等你很久。”
而后,贝齿轻咬下唇,欲言又止,淡淡的双眉微蹙,若喜非喜,若悲非悲。
“怎么了?”妍雪拢住她的肩,水一般柔和的眼波里,自己清晰的倒影模糊了,轻雾飘转,“生什么事了?”
芷蕾转过头,缓缓地说:“我要上京了。”
妍雪一时未曾理会她的意思:“上京?”
“上京。”芷蕾重复一遍,却是禁不住一丝颤音,“日子已经定了。就是一个月后,中秋时节赶到京都。谢帮主、刘夫人,还有师父都会亲自陪我上京。”
妍雪颤声道:“芷蕾?”
施芷蕾是前朝皇裔,冰衍公主,两年前谢红菁已然有所透露,除她本人以外,唯华妍雪一人知晓。但这个身份,彼此都没往心里去,当今皇帝连前废帝尚且不予承认,她这个公主自然更是一文不名。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清云从未放弃追认前王的努力。只要当今成宣帝不追前皇玉成,清云与朝廷的关系,始终就是摇摇欲坠,裂痕难补∩宣帝一旦从宗室中认定子嗣承继大统,极力支持前皇后裔的清云,未来不堪设想。
这时候的朝政已然大变。三年前文锦云手刃权相许瑞龙,把此人对于朝政一手遮天的阴影驱散,取而代之的,枢密使龙谷涵把持朝政。
朝堂上,龙谷涵鼎力支持,后宫内,皇后暗自设法。
朝野之外,清云运用起日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文武百官随如云。
这一天其实迟早要来,只是两个孩子尚浑浑噩噩。
半晌,妍雪才说得出话来:“嗯,你就要走了。”慢慢缩手回来,“以后再要见你,可难如登天。冰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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