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个怪物,一个巫婆。每个人瞧了第一眼,今生不愿再看第二眼。”
妍雪心头一阵凄恻,如何能想象一个风华正盛的女子眼睁睁瞧着自己剥却花颜,变成一个人所唾弃、厌恶、鄙薄的丑八怪。
吕月颖幽幽地道:“因此我被她们救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不要再见到人,虽然还活着,在我心里,在姊妹们心里,我和死了没甚么区别啦。”
妍雪也在想:“倘若我有朝一日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决计不要再活着。死了算了。”
吕月颖深深叹了口气,道:“所以,红菁把你关到这里来,只想借我吓吓你,不会当真关你一辈子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正文 第四章 风雷倾侧鬼质枯
雷停电住,狂风暴雨却并不因此而止歇。原本静谧得让人有些心慌的林子,似乎变成了狰狞可怕的魔兽,千千万万只带着枝叶的手上下张扬,出阵阵猛兽般的低嗥。
裴旭蓝伫守在洞口,试图以他还远非高大的身体挡住大片暴戾的风雨。任凭那激厉的雨点宛若长鞭,扑头盖脸肆虐挥舞,并不向后退缩半分。
在这座密林的陡坡上,居然找到一个山洞以容躲避,也算是不幸之中大幸。
在他遮挡风雨的后面,浅浅洞穴里,胡淑瑶昏昏沉沉睡着。
她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即使名义上入清云学武,和从前在家娇生惯养的日子也并无多少区别,经此一惊、一乍、一劳,未免体力不支,一路上全仗裴旭蓝把她半抱半拖的避进了这个山洞。
这场夏雨大得异乎寻常,时间也维持得很久,自午夜时分,直至东方的天色渐渐透出几分青灰,不止不休足有三个时辰了,巨大的洪流带着裹着泥浆石流从高坡上冲泻而下。
最初的恐慌,在找到这个藏身之所后得以消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感,萦绕心头。
七天,按照谢红菁六亲不认的命令,必须在万松林足足呆满七天才可以回到清云。否则逃出去一次赶一次,并且日子从头算起,直到一次性满七日之期为止。
可是裴旭蓝不相信,七天之后,他们还能安然返回或说清云依然能够顺利地把二十九名剑灵一一找到,领出去。
大雨之前,清云确实是掌握着剑灵行踪的,并极力把他们往深岭里赶,人为制造出许多困惑的假象使他们害怕,迫他们面对危险。但这场今夏以来最大的暴雨破坏了一切,冲逝了所有足以留下行踪的痕迹。万松林密布数座延绵山头,二十几个小孩子分散里面,要寻找起来,真象是大海捞针一样。
看起来,眼下才是大自然形成的避无可避的危险,要靠自己找出路才行了。
雨中的少年倚靠在洞口石壁,眉眼间浮起忧思。剑灵只是祸为殃及,已经是这般的狼狈不堪,那么,作为造事的主儿,小妍,她所受的罪怕是更难想象了吧?
裴旭蓝有些担心。她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小妍的脾气,比起几年前来收敛了许多,但唯有他才深知,那不过是一种假象。小妍的高傲、执拗,她那比火更为激烈的性子,只是隐藏得稍微深了一点而已。一旦超出她能承受的底线,那丫头会惹出什么样的祸来,实是无法预测。
冥想中,冉冉升起的初阳竟然冲破阴霾天际,千层松林在风雨中有如波浪起伏翻腾,顶层染上了一道跳跃的金色光华。
难得一见的太阳雨。
枝头金黄,满山青翠,以及碧天如洗的深蓝,天光转瞬晓透。仿佛就是一个呼吸的瞬间,雨停了,七彩虹光破空而起,灼灼放出惊人的烂漫,美丽不可逼视。
洞里出轻微呻吟,胡淑瑶欠身坐起,额头抵住岩石尖角,眼睛犹未张开,曾在雨中苍白的面颊,此际染上一层使人不安的酡颜。
裴旭蓝叫了两声,胡淑瑶不回答,轻微的喘息渐渐加重痛苦痕迹。裴旭蓝摸她的额头,滚烫如沸,这才知道她是在昏迷之中无意识的呻吟。
隔着湿漉漉的衣裳,仍能感觉到她浑身上下肤肌滚烫,头、身体上的水迹都是方才淋雨未干,那样如沸的身体,却无半点汗迹。
他有点无措,深山荒岭,孤身独守一个生病少女,如何是好?
不由得又想起小妍,有她在旁边,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猛然,他剧震,满脸通红转过了脸。湿衣裹紧了她的身子,呼吸之间,胸口随之起伏,芳华初吐的少女身躯,丰满窈窕,不期然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魅惑。
他心头砰砰而跳,鼻中闻到她的气息,幽幽细细,沉沉密密,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慢慢把目光移上去,注视昏睡中的人儿,细致如画的眉眼,瘦瘦的下巴线条圆润,她的美原是怯弱淡远的,如晨风玲珑,浅湖回漾,几分病态的红颜更添出娇美无限。
“师姐……师姐……”
她在遥远苍茫的混沌之中,听到低缓耐心的召唤,竟然目启一线。
金色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泻入山洞,在少年身后照耀,映出一轮光圈。束住头的冠带早已在大雨奔逃时节失落,长披下来遮住半边面庞。见她醒来,少年惊喜的笑了,蕴满柔情蜜意的双眸自后望出来,一点莫名绚丽的火焰隐然跳动。
可少女眼角滚落的两颗泪珠立时使他的笑意凝固:“妈妈?妈妈呢?我要回家……”
“姐姐?!”
他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究竟哪一点象她的妈妈。
胡淑瑶仍然呓语着:“妈妈……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在清云,我要回家。你别丢下我。”
眼角的泪越来越多,一颗颗宛若珍珠滑落面庞,她的眼神重又焕散下去,原来只是昏迷中的悸醒,神智未复。
“师姐,你醒一醒!”裴旭蓝真正慌了,她烧得不轻,如不及时加以救治,难测吉凶。“姐姐,你振作一点,我们还在万松林呢,得找路出去。你要振作一点。”
“旭蓝。”淑瑶忽然又把他认了出来,却抓住他手不放,呜咽,“我不喜欢清云,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有辱斯文。旭蓝,你帮我向师父说说,我要回去,我想家。”
她在昏迷中,把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裴旭蓝呆住。
慌乱无措之际,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以及清脆语声:“那里那里!”“又有一个箭头哦!”“快看啊,那边出了林子了,好象是一个坡!”
裴旭蓝心中一喜,知是自己作下的记号果然有用,有人循此而来,虽然听声音也是剑灵,但总是绝处逢故人。他想起身,胡淑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只得不动,放声大呼:“是展师妹么?我在这里啊!”
――他从那几个少女叽叽喳喳的交谈里,分辨出其中一个,急忙忙唤了出来。果然听得那个展师妹大喜回应:“裴师哥!”
三个少女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林子,看清来人,裴旭蓝更是喜欢。
??近几年来好生兴旺,原先的金丹菲、许素月和檀文雯已满师出道,目前的剑灵,添至二十九名,有了“剑灵四秀”的称号。
这四秀是指:华妍雪、裴旭蓝、薛澄燕、展龄晶。
薛澄燕系刘玉虹弟子,天份奇高,进学才一二年,进展神速。云姝暗中认为,倘若将来华妍雪果真桀傲难治,只有薛澄燕才有可能与之比肩甚而约束,重点栽培,极度看重。而展龄晶则与淑瑶属于嫡系同门,李盈柳弟子,恰与淑瑶截然相反,活泼好动,顽皮狡黠,年纪虽小,后来居上,竟占据四秀之一。她和妍雪极是要好,与裴旭蓝走得也近,是以方才裴旭蓝一听就辨出语音。
这时来的三个少女中,便是四秀中薛、展两人。
另外一个,裴旭蓝也相熟,她叫殷丽华,尚非清云弟子,因她是家传武学,其家与人结怨,暂时依附清云。这女孩聪明过人,甚讨云姝欢心,虽未正式入帮,云姝也并不拿她当外人看待,这次谢红菁雷霆大动,居然不问情由把她一起赶了进来。
薛澄燕当先而行,她与裴华同岁,身形高挑,长眉入鬓,容色清丽,颇有几分刘玉虹英姿飒爽的风范。虽历大雨,弄得衣湿乱,看来依旧是镇定从容,丝毫不乱。
见着病人,薛澄燕把胡淑瑶接过来抱着,后仿佛能感应到有人来了,重又陷入昏睡。薛澄燕摸摸她的额头,蹙眉道:“这么一身湿衣裳在身上,自然这烧是退不了。”
展龄晶道:“那怎么办?难不成这种天气,生堆火出来?”
“你,出去!”薛澄燕指着唯一的少年,毫不客气的命令,“有吃的找些回来,再看看有无清水,带些回来!”
少年微微苦笑点头。这几个女孩一来,他登时就成了多余的人。往常玩耍也是如此,女孩子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讲私房话,华妍雪头一个叉腰逐人。
顺坡而下,现了一条溪流,雨后水量很大,急冲而下。裴旭蓝撕了一幅衣襟下来,在溪水中洗净,浸泡了清水,急匆匆返回。展龄晶仍旧叉着腰守在洞口,接过了浸水的衣衫,却不许他入内,笑道:“三爷好偏心,只顾记挂着人家高烧不退,我们的肚子就不顾啦?”
剑灵少男弟子,唯有谢红菁之子贾仲,张恒贞之子彭文焕,算是清云中人,排下年龄来,裴旭蓝行三,下人多有呼为“三爷”。展龄晶以他这个称号来取笑,裴旭蓝笑道:“不敢,不敢。我去找点吃的来。”虽想瞧一眼淑瑶,被她那么威风八面的挡在外面,一无所见,乖溜溜的又走了。
待他身形没入密林,展龄晶方回转身来,轻笑:“好险!”
薛澄燕抱着胡淑瑶,上半身衣裳已然褪了下来,薛澄燕小心拭干她每一寸肌肤。
展龄晶把裴旭蓝带回的衣襟上的清溪水一点点滴入昏迷少女的唇,两片干灼的唇一时湿润起来,在那样的高烧烧烤之下,确实早就渴极了。
呼吸渐转平稳,似是睡去了。薛澄燕颇见紧张的神情,也缓缓松弛下来。
展龄晶把洞后挑晒着的上衣收了进来,才只干了大半,皱眉道:“只能这样啦。”
堪堪穿好,裴旭蓝的声音响起在外面:“薛师妹,展师妹?”
薛展相视苦笑,龄晶低声嘀咕:“这小子失魂落魄,只顾记挂着瑶姐。哼,他要是敢两手空空的回来,看我不揍扁他!”
裴旭蓝非但摘了一大捧松果,还打了一只野兔回来。
只是满树林找不到一根可以点火的树枝,更没火石,展龄晶看着那只野兔,直吞馋涎。
殷丽华不在洞中,澄燕解释:“丽华妹子,我让她沿回头路去找找出路,顺便多留两个记号,你那个留记号的法子很好,即使我们找不到出路,也许帮主她们可以尽快找到我们。”
裴旭蓝恍然,留下展龄晶,自是因她在这三人中年龄最幼,不敢放她独自冒险。
他尚存一点犹疑:“帮主曾说,我们必须在林子里过七日方归。”
薛澄燕微微一笑,眼光中满是讥嘲:“这个人,竟然这样迂腐。帮主叫我们进来,是为了考察我们的应变之能,胡师姐高烧如此厉害,你倘若真熬上七天才出去,帮主不臭骂你一顿才怪!”
展龄晶笑嘻嘻火上浇油:“骂一顿哪够,挨一通老拳再赶进来,说:裴旭蓝啊,你这回不浑身长满白毛不准出来!”
裴旭蓝哭笑不得,一看自己身上,不晓在哪里沾了点点类似柳絮那样的白蒙蒙的一片。
虽然无言以对,却隐隐有些不是滋味,薛澄燕一来,整个慌作一团的情形便井井有条起来,仿佛她便是天然的主心骨。而他这唯一的男子,也只能由她支配。
眼角溜开,偷偷瞧着平稳入睡的胡淑瑶。在不分彼此紧紧偎依的搂抱之下,一点点汗意悄然的沁了出来。
洞中无他安身处,讪讪走到了外面,抱膝坐着。
悠然想起,平常这个时候,师父就在清晓亭,虽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便是他一生的幸福。
眼前跳动着一簇簇暗红焰火,胸腔里蔓延开来一股奇痒,翻滚着怂恿着喷薄而出,从而转化痉挛似的剧痛。
“小妍!”
芷蕾清丽苍白的脸颊慢慢映入眼帘,清晰起来,神情异样肃穆,还有几分紧张。妍雪捧住头呻吟:“头好痛!我这是在哪?”鼻音重重的,一说话,喉咙奇痒,忍不住咳嗽。
芷蕾柔声回答:“在语莺院。小妍,你……受苦了。”
雪皱眉,怎么都记不起来生了什么事,令得芷蕾看起来一付苦大仇深状?
“我怎么……我出来了?”
芷蕾原本想哭,却又微笑:“你差点被人杀了,知道么?”
“嗯。那个――”妍雪收住话头。探手入怀,摸索到一张软软的东西,心下怔忡,难道残留在记忆里的,并非仅仅是一场噩梦?
自她辨出洞中那巫婆的身份,同时也仿佛挖掘出了沉远已久的记忆。吕月颖颠三倒四的倾诉着,二十年来所经历的非人生涯,偏又缺头少尾夹缠不清,听得华妍雪苦不堪言。她又累又饿又渴,忍无可忍的躺倒在滑腻潮湿的地上,抵挡不住浓浓袭来的睡意,募地大喝刺破耳膜:“丫头!”
吕月颖森然问道:“怎么,不耐烦了?”
“不耐烦?”妍雪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胸口闷胀,恶心欲吐。但对这喜怒无常的女子是有着一定戒惧,小心翼翼不去惹怒她,“我没有。”
吕月颖冷笑:“没有?你都睡着了!你讨厌我这个疯子,不情愿陪我讲话!”
“不是。”妍雪急切间寻找措辞,“阿姨,我……我很难受。”
虽然是借口,却也是真话,吕月颖从她语声里听出一丝柔弱,口气软了下来:“洞里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的,你小孩子家家的,哪受过这种罪呢?”
一线火光自圆洞内亮起,光芒的范围并且在不断加大。华妍雪骇然惊觉,是那个圆洞口的面积迅速在加大,大到了可以容纳一个人通过时,吕月颖忽的从洞口掉了下来,刚好落在她身边。
妍雪使了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
咫尺相隔的吕月颖,看起来更是可怕,全身干瘪得若一片枯零的秋叶,萧疏白直垂到妍雪脸上,挟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异味。
伸出十指尖利的手,揉揉小姑娘满头青丝,灰蒙蒙的眼中流露出贪羡的神色来,仿佛从这绿鬓红颜里寻找到了昔日她的痕迹。
所说的话却难得条理清晰:“丫头,不是我诚心不让你安生,只因没时间了。天一亮,我就得回到原来那副样子去,做我不记世事的疯婆子。而且我也不能老是跟你聊天。”
妍雪问道:“我不懂,阿姨,你明明是清醒的,为何做出疯狂的假象来?”
吕月颖微微一颤,缓缓说道:“如果我疯了,旁人就不会追我捕我,而是拿我当个可怜虫一样的养起来;倘若我是清醒的,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妍雪不懂,也不敢问。
吕月颖光滑如剥光鸡蛋的脸,忽然溢满讨好的笑容:“好孩子,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认真和我说话的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妍雪心里没来由一酸,对这似疯非疯的女子满是怜惜之意,大声道:“阿姨,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我定然为你办到。”
吕月颖摇头轻笑,从怀里取了一付卷轴出来:“我不是要你帮我办事。丫头,嗯,你叫什么来着?”
“小妍。”妍雪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卷轴,很软,似乎是一张皮,不知道是羊皮抑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