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一起演练。而对手似乎只是试探,无意认真交手,一击便退。沉默如风的来去,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他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惊心动魄的一剑之后——
“我认识那一剑,所以我接住了。但是,当时他只出了至多两成的力量,如果他出全力,不,也许只要八成的力量,那么世上大概就没有人能够接住了。”
流玥实在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还非要想和他一战?”
银发剑客淡淡地一笑,“想试试,而已。”
“但是……”流玥垂下眼帘,静漠如水的脸庞上,只有睫毛下蝶须般的暗影微微颤动,无论她怎么维持平静的语气,仍然无法掩饰内里的焦虑,“但是,我看到了危险。”
精族最强的祭师,她的预言从来不曾出错。
“巨大的阴影遮蔽前程,我看不到未来,但是我感觉到深藏黑暗中的危险——翼风,这趟异界之行,恐怕不会平静。”
翼风沉默,片刻,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回答:“异界之行当然不会是郊游,这不是谁都明白的事情吗?”
流玥望着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正慢慢地穿过她的身体,恐惧、焦虑、担忧一丝丝地隐去,冷漠回到了她身上。正视着银发剑客,她淡淡地回答:“也是的。”
看着流玥转身离去,翼风觉得心里有点古怪。
她的背影僵直,连同她的声音,都像是冰冻住了一样。
她是怎么了?以前她不是这样子,以前——她还不是女人,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翼风想起满山遍野采小菊花的那个小小身影,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噘嘴,都那么透彻,哪像现在?
搞不懂。
翼风收起剑,伸出手指,向虚空中画了一个圈。暗红的光过后,一切都平静如初——守护结界已经设下。习惯了独处,翼风就在距离同伴数丈外的树下,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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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醒得很早,他很满意这一夜的睡眠,前日的疲倦一扫而空。
起来,把自己的包裹收拾收拾,才发觉昨夜睡在旁边的穆天不见了。这条懒虫居然醒得比他还早,罗离想,左右看看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逛。
别的人都还在睡。火堆的灰烬两边,盈姜和小狸一头一个,这两人睡着的样子都憨得像小孩儿。稍远处,流玥和翼风一人设了一个结界,独自睡着,这两人也真奇怪——其实也不奇怪,看他们的模样,不特立独行才奇怪。
睡足了,罗离心情大好,不用别人催,敛敛树枝生火做早饭。
香味刚飘出来,穆天也逛回来了,比打钟还准。
穆天走到火堆旁边坐下,没马上抓吃的——他的手占着。
“怎么样?不错吧?”满把金黄的花在罗离眼前晃了几下。
罗离奇怪地看他,一大早去采花?脑子没烧坏吧。
“女人都喜欢花,无一例外。哎,你说我怎么待会儿怎么叫她?流玥太生疏了吧?玥儿?小玥玥?”
罗离猛一张嘴,做呕吐状——幸好还没吃,要不吐在早饭里,大家都饿着肚子上路吧。
但是,这家伙还真上心,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罗离扭头打量打量他,赶紧又转回来,不行,看见那一脸贼笑,就全不是那么回事情了。
“她好像快醒了,我要让这花儿成为她今天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穆天颠颠儿地跑去了,居然还是饿着肚子的!罗离揉了揉太阳穴,一日之际在于晨,感觉今天一天都不会太正常。
甭管别人怎么样,罗离决定先填自己的肚子。这几日他的手艺似乎大有长进,如此下去可以考虑将来开馆子,估计会比当妖王的侍卫赚钱多——
“滚开!”
罗离让冷冰冰的声音激得一跳。不用回头,他也明白怎么回事情,立刻想像神使此刻的表情,胸口的笑意翻翻滚滚,不可遏制。
所以他一丁点儿也不耽误地就回头了。
先看见满地金黄的花,一看就是被打散的。流玥脚底踩着花,手里拿着剑,剑锋架在穆天的脖子上。
罗离回头的时候觉得流玥怎么对付那个没皮没脸的家伙,他都是活该,最好一脚把他踹飞,让他爬也爬不起来。但是她居然用剑架着他的脖子——这好像有点过头了吧?
“滚开!听见没有?!”穆天背对着他,所以罗离不知道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可是流玥却好像真的很生气。
“我叫你滚开!”流玥说到第三遍,手里的剑跟着往下压。
穆天居然一动不动,从背影看,简直像雕塑一样。罗离想,他该不会是吓傻了吧?也是,一束花换了把剑。他本来还打算继续看热闹的,可是接下来的景象却真把他吓了一跳。
血从穆天脖子里冒出来,殷红殷红的一道,就像他脖子上突然围了根缎带。
罗离看出流玥往下压的手势,却想不到压得这么重——事情真的太过头了。
他冲过去要劝架,翼风刚好也从树的那面绕出来,皱皱眉说:“流玥,算了吧,他又没恶意。”
血已经沿着剑锋往下淌,一颗一颗地滴到地上,溅在金黄的花上,像珊瑚珠子一样。
流玥略一犹豫,将剑撤了回来。
穆天还像树桩似的戳在那里,翼风看看他,又说:“你帮他把伤治治吧。”
“我讨厌这个人,让我恶心!”流玥冷冷地答完,转身走开了。
罗离叹口气,穆天确实挺讨人嫌的,不过他也太倒霉了,偏偏撞到剑锋上去。他走过去,想着怎么取笑他几句,把事情揭过去。可是刻薄话在那人得意飞扬的时候容易想,到那人真倒霉的时候,反而消失了。
他想着想着,走到穆天正面,猛然抬头,又吓一跳。
那是什么表情啊?
应该说,其实没有任何表情,穆天的脸色除了苍白还是苍白,从脸颊到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这么白的脸就衬得眼睛黑得刺目,望进去,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幽深有如不见底的漩涡,罗离有点被震住。
“为什么会这样?”穆天喃喃,罗离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蓦地揪住胳膊,发泄似的狠狠摇晃了几下,“为什么?居然有女人能够拒绝我!居然……居然让我滚,真是太过分了!”
本来罗离觉得这事儿流玥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但是转瞬间,他那条胳膊已经不受控制似的把穆天搡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盈姜中间被吵醒,只看见半截经过,这时候忙着过来跟罗离套话,追问经过。
小狸也吵醒了,他从地上拣起一朵花仔细看了看,抓抓头皮,自言自语:“延铃菊啊……可是这方圆十几里根本就不长这种花,这位大哥到底跑到哪里去采来的呀?”
百井变 正文 第七章
章节字数:7799 更新时间:07…12…11 22:56
“这是什么?”
穆天警觉地看盈姜,她手里拿着药膏,蛊惑的墨绿色,让人联想起漂亮的毒蛇——怎么看都更像用来扩大伤口,不是拿来治疗伤口。
“本来太华浆最合适疗伤,可惜在千雪峰全用完了。这药疗伤也是一样的好,就是有点儿疼,忍忍吧。”
药膏一沾上,穆天立刻惨叫:“这哪里是有点儿疼?很疼很疼很疼——啊——!”
“哎呀,穆天大人,将就一下喽,我是药师,疗伤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事情嘛。”
“那,那你……你别别,弄弄……”穆天大口大口吸凉气,每个字说两遍。这伤死不了人,可是他快要疼死了。
罗离在旁边听着,下定决心,日后如果受伤,说什么不能让盈姜碰一手指头。
同行的这两个女人,都够狠。不过,相比之下,如果非要选一个,罗离觉得还是盈姜好一点儿,好在哪里呢?好在……罗离抓头,想这个干什么?
“别动,马上好了……好了。”盈姜收手,偏过头欣赏一会儿,“还不错哦。”
穆天还在吸气,脖子动弹不了,用手摸摸绷带,脸像苦瓜一样。罗离转开脸去,不看他,不敢看,忍笑忍得他肚子都抽筋了——盈姜把他的脖子裹成了粽子。
等她坐过来,罗离小声问她:“你干嘛?”干嘛捉弄他?罗离没说完,药师精着呢,她听得懂。
“这个嘛,”盈姜手托着下巴,很认真在想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不过,翼风大人我是不敢欺负的,欺负罗离大人你,我可能会没有饭吃,而穆天大人那个人呢,让人看着就想欺负欺负他。”
你说话倒直,罗离心说,不过他也很有同感。穆天那个人,好像脸上整天晃着几个大字:“我很欠扁。”
“但是别玩过头啊。”
盈姜微微笑笑,“穆天大人强着呢,就这种程度,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吧。”
罗离看看她,是,他也怀疑穆天应该强,他是神使,他还是帝晏的哥哥,怎么看他都应该很强,但是怎么看他都不像很强。现在盈姜这么说,她一定看出什么来了。
盈姜知道他想说什么,穆天可能故意藏着,更可能也没故意藏,只不过也没故意露出来,但罗离心眼有点儿实诚,他不会拐着弯儿去看。
沉默了一会儿,盈姜决定提示他:“流玥大人的守护结界是很强的。”
罗离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不错,精族祭师的守护法力是五界最强的,身为最强的精族祭师,流玥的守护结界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破的。等闲人,比如罗离自己,他在心里估量了一番,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是刚才,穆天确实进了流玥的结界。
罗离回头看看“很强的神使”,正梗着不能动弹的脖子吃早饭,任谁这个样子都很可笑。但是这一回,罗离笑过之后,发觉穆天的动作其实很漂亮——他吃东西就算吃得飞快,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吃得淅沥呼噜。这个人就算再惫赖也好,身上还是有点地方和别人不一样,确实,这个人和帝晏一样,身上流着世间最高贵的血。
所以,罗离看着他很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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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转到灌木丛后面,有点不放心,拨开枝条张望了一眼。那五个人还是刚才的样子,说话的说话,吃喝的吃喝,沉默的沉默,没人注意到有个该在的人不见了。
少年转身,蹑手蹑脚地继续走,灌木丛越来越密,宿地的人就算长着鹰眼也看不见他了。少年加快了脚步,连跑带跳地往前。
这趟的收获不错,六只嚣狪,还有就要拿到的那一笔。少年越想越高兴,脚步越来越快,带刺的枝条从他身边滑过,一点儿都妨碍不了他,就像游在水里的鱼。
“噜噜。”罗鸟的怪叫。
少年停下来听了听,辩明方向,然后更快地往前跑。
宿地那五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少年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也有不在行的,比如他们都分辨不出真正的罗鸟的叫声。
少年转眼就冲下了山谷,在这种灌木丛里,连嚣狪的脚步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前方,灌木丛陡然消失,就像被人齐齐割了去一样,其实是因为一棵树——山谷的中央,长着一棵参天大树。一般时候,参天大树是个夸张的说法,但是站在这棵树下往上看,真的直入云霄。不但高,而且树冠铺天盖日,以至于从周围的山顶看过来,会分辨不出这里原来有个山谷。
那里并没有人,但要见他的人吩咐他到大树下,所以少年一刻也没犹豫地冲过去。
他还没有冲到大树跟前,眼前突然黑了。
少年已经有过经验,立刻停下脚步。
那是比无星无月的夜更深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光亮,也没有任何的声息,那是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不但黑暗,而且冰冷,就像突然掉入了千年冰窖,少年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仍然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没有疑心吧?”黑暗中,低沉的话音幽幽地传来。
少年辨认出这个声音,精神微微一振。“没有!”他自信地回答,“一丁点儿都没有!”
黑暗中的声音低低地笑了几声,“自不量力……那几个人就算怀疑,也不会让你看出来的。不过——”他顿了顿,“那原本也无所谓。”
少年听见半空中“叮叮”的轻响,敏锐地朝着声音伸出手,果然抓住了一个锦袋。少年用手撵了撵,抑制不住兴奋的心跳。“我会小心的,一定会的。”他向雇主保证,然后问:“到底要我做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你答应过,一定是不太难做的。”
“这个拿去——”
少年蓦然发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人在黑暗中将一个小纸包弹入他手掌心里。
“在他们晚上生火的时候,把这包药放进火堆里。”
“就这样?”事情太简单,少年忍不住讶异。
“就这样。”
少年连忙把纸包塞进怀里,不再说什么,生怕对方改了主意,让他拿菜刀去砍那个银发剑客什么的。
“避开那个女药师。”黑暗中的人提醒他,停了停,又说,“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避开神使。”
“哦?”少年有点奇怪,那个神使?
那人道:“据我知道,那个神使对毒药知道得也不少——说不定比女药师还多。”
少年还是有点怀疑,但是既然对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这么说,那就这么听吧。
“你回去吧。”
那人话音一落,天就亮了。大树在眼前,灌木、山坡,一切都在原地。
少年不用任何人提醒,拔腿就往回跑,他知道,如果回去得太晚,找什么借口也遮不住了。
在他身后,遁形的结界中,黑衣的侍从望着他的主人,小心翼翼地问:“那药引来恶灵,就能够对付他们吗?”
站在稍前的人被斗篷的兜帽遮去了大半张脸,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在略显苍白的肤色中像用画笔勾勒出来的。默然片刻,那人回答:“当然不可能。”
“那为什么……”
兜帽下的嘴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就算跟他们玩玩儿吧——如果能如我所愿,改变他们的路线就更好,不能的话,也无所谓,反正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损失。”
黑衣的侍从似乎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盯了他的主人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目光。“可是,”他轻声说,“那些恶灵,他们是……”
“是什么?”那人倏地转过身,侍从慌乱地退后两步,“他们什么都不是了!”
侍从吞了口口水,有点艰难地回答:“是,主人说得是。”
他的言外之意:主人说是,那就是吧。那人显然也听出来了,他说:“其实我也不是……”但是只说了几个字,他停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必要解释。
侍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个神使真的很难对付吗?”
“这话看跟谁说了。对我来说,也许还行,对你来说,一千个你这样的加起来,能不能勾起大爷他跟你们玩玩儿的兴致还很难说。”那人的语调带着点儿戏谑,抬手收起结界,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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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到宿地,盈姜一眼看见他,“咦,小狸,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正找你。”
小狸揉揉肚子,往灌木丛后面指指,笑笑。事情就这么遮过去了。
六个人又上路。小狸和盈姜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翼风和流玥默然无语地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