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原本像绒毯般的草地,变得冰冷刺骨。他的头疼得仿佛要裂开来,四肢也已经冻僵,动一动都累得要命。
寒冷仿佛将他的思绪也凝住了,回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想起那股特别的香味,难受的感觉仍然堵在胃里,好像随时都能让他吐出来。
那香味明明就如同栀子花的香气一样甜美,可是他却只觉得怪异。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愿意去想,他也顾不上去想。
因为,盈姜不见了。
最后残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她的声音,然而,现在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他从地上跳起来,可是他的腿在冰冷的雨水里浸得失去了知觉,一软,又跌在泥泞里。
这地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空阔的山坡,除了泥水和青草,什么也没有,更别提盈姜的影子。其实也不用再四处张望,如果盈姜还在,又怎么会任由他这样浸泡在雨水和泥泞里?
可是,盈姜到底去了哪里?
他茫然四望,但雨水早已将一切痕迹都冲抹干净。
那如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仍然笼罩在心里,让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也已想不下去。
只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再这样泡在雨水里,就算把自己泡成了糊也不会有一点用处。不管怎么样,他应该做点有用的事情。
罗离又站起来,虽然他的腿还麻木着,但这次他没有再跌倒。
他试着挪动脚步,想到四周看一看,找一找,即使找不到她的人,也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他刚刚走了两步,就看见一样东西从他身上飘落下来。
那是块白布,上面还写着字。有人把这白布掖在他怀里,可是他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白布上的字迹已开始模糊,但勉强还能看清楚。
“如果要救她,一个月之内,到蒿墟来。”
罗离把上面的字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仿佛生怕认错了一个字似的。其实上面每个字的写法都和五界的字一模一样,再熟悉没有。
雨还在不断地下着,瓢泼的雨水化开了布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可是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忽然变成了一座石像。
当他最初发现盈姜不见了的时候,他心里仿佛被挖成了一个空洞,原本还未理清的思绪更是乱成了一团,让他分辨不出任何感受。
也许那时候他心里或多或少还怀着一线希望,可能盈姜不过是为了什么事情离开一会儿。虽然他其实很清楚那是自欺欺人,但这念头却让他好受一点。
谎言虽然只是泡沫,一戳就破,有时却也能留下些许回避和喘息的余地。
现在他却已经没有了余地。
罗离当然还记得黑暗中对手那种可怕的力量,他已经几度与那人对峙,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冰冷的眼神中,仿佛被鲜血浸透的恨意。如同要将他们全都碾碎、吞噬。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更想不通那人为什么会对他们怀有这么刻骨的仇恨?
但他很清楚,盈姜落入那个人手里,一定是凶多吉少。
他甚至能想像到盈姜此刻所受的折磨。
那种痛苦,他感同身受。
他一直克制着对盈姜的感情,虽然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渐渐喜欢上这个女人,但他认为自己不能,也不应该放任这份感情,所以他始终都小心地掩藏在心底,以至于连他自己也隐瞒过去。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这感情已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得多。
应该也好,不应该也罢,这些他都已顾不上去想。他只知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去救出盈姜。
然而,他连蒿墟在哪里都不知道。
罗离从未这么茫然过,身边连一个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他努力向前走,渐渐的,他开始感觉到腿在疼,如同无数细小的刺在骨头里扎着,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尖锐的钉子。可无论如何,总比全然麻木要好。
他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辩明了方向。
几天前,他们在陡峭的山顶与邪兽恶战,之后他和盈姜坠入深洞,与其它同伴失散。他记得很清楚,那山顶有几块巨石样子十分特别,就像突起了一串怪异的蘑菇。现在那座山已远远地在他身后。原来他和盈姜在黑暗的岩洞中,已经从山腹走出了异界边缘的那一大片密林。
地图不在他手中,但原本要去的那个村庄,他还记得很清楚,距离他此刻的位置已绝不会超过一天的路程。
罗离已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想要知道蒿墟在哪里,就必须找人打听。如果同伴们从恶战中幸免,他们一定也会去那个村庄汇合。
他忽然又有了精神,脚步变得迅捷有力,连打在身上的雨水似乎也不再冰冷刺骨。
走了半天的光景,地势越来越平坦,终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用石头铺的路,坑坑洼洼,但确实无疑是人铺出来的路。
罗离脚步迈得更大,虽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但毕竟已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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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了。
罗离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路口长了两株枝叶茂盛的大树,奇怪的是,两棵树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就连那两条路看上去也没任何不同,如同一面镜子映出的景象。
地图他记得很清楚,这方圆百里只有一个村庄。
为什么却会有这么怪异的两条岔路?难道那地图竟是错的吗?
罗离站着发了会儿愣,但是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必须选择一条路,可是这要他怎么选?
他下意识地朝两边都望了几眼。
西方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后面忽然透出橙金色的霞光。
阳光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罗离情不自禁地走向西方。
当天空越来越暗,终于望见炊烟。
淡淡的,若有若无。
可是看在罗离的眼里,心头忽然一松,他已连续走了大半天,一点也没有休息过,也没觉得累,可是这时腿却又有点发软。
他没有停下来。现在他已知道自己没有走错,他只想尽快到达那里。
他觉得只要到达那里,事情就会有转机,他也说不上原因,但忽然就有了这么样一种强烈的感觉。
可是他越着急,眼前的路似乎就变得越长。
天完全黑下来,云层还是很厚,既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当他看见炊烟的时候觉得只隔着一片树林,然而他穿过了树林,淌过溪流,却又是一片树林。
他也不清楚究竟走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仿佛无数的星星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一点一点,闪闪烁烁,仿佛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罗离怔住。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原来那都是灯光。
地图上在树林中间画了一个小圈儿,他们都以为那是一个村庄,然而此刻他眼前分明是一座城市。
而且这城市很大,也很繁华。街道都用大块的青石铺就,整整齐齐,虽然已经入夜,但两旁大多数人家都点着灯,从窗口传出融融的笑声。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心情也会跟着变得好一些。
罗离一边走着,心里越来越惊讶,因为这地方看上去如此安宁祥和,就像五界那些最富饶的都市一样。可是人们一提起异界总是会想起邪兽、恶灵之类的字眼,却原来异界也有这样的地方。
只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得到他要的消息?
他走进了一条窄街,街两旁还有店面没有上门,那看上去都是些旅店,此地的旅店居然也和五界的差不多,如果不是仍然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他甚至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都城。
旅店的伙计都在跟他打招呼,告诉他店里有烧开的洗澡水,香喷喷的饭菜和干净的被褥。这些字眼听上去实在很诱人,可是罗离却不能走进去。
他口袋里干干净净,无论五界的钱,还是异界的钱,他都没有。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穆天。如果是穆天,一定会先进去,洗个澡,饱餐一顿,美美睡一觉,然后再说。
当初他只觉得那家伙脸皮太厚,可是此刻他却不由得露出微笑。
前面的店门口,有个女人看见他的笑容,便也朝他笑了笑。
那女人穿着很紧的裙子,身体的每条曲线都凸起在路人的目光中。她斜靠着门框,姿态里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诱惑力,显然她故意在诱惑,她脸上的神情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她是做什么的。
有许多男人走过她的面前,眼里都充满了炽热的欲望,可奇怪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停下来。
罗离也没有停,他实在没有那种心情。他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走了过去。
可是那女人却忽然开口道:“从五界远道而来,路上一定很辛苦。进来喝杯酒吧?”
罗离倏地停下脚步,转身,“你怎么会知道?”
那女人轻轻咬住手里的绢帕笑着,故意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但知道你从五界来,我还知道你叫什么——你叫罗离,对不对?”
罗离忍不住吃了一惊,然而转念间,他又变得兴奋起来,因为他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问:“你是不是见到过……”
那女人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进来喝杯酒吧?”
罗离什么话都没有说,迈步就往里面走。既然知道了同伴们的下落,现在想拦着他也拦不住了。
屋子里点着融融的烛光,看上去柔和又温暖。
桌子上摆着酒菜,菜刚刚端上来,酒也温得正好,就仿佛主人早已算准了这时候一定会有客人到来。
可是桌子上的酒杯只有两只,筷子也只有两双。
同伴们呢?
罗离没有问。他心里别提有多急切地想知道,可是他看见了那女人脸上的申请。那种古怪的笑容就像一个自以为手里攥着宝贝的奸商。所以,他越急着问,就一定越问不出结果来,因为她要卖个高价。
然而,她想要的是什么?
那女人指着椅子说:“请坐。”
那椅子又宽又大,上面还铺着洁白的皮缛。罗离看了看他自己,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土。他笑笑,坐下来。
那女人提起酒壶。
她的动作很慢,身体就像微风中徐徐摇动的柳枝一样。
酒液注入酒杯,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了房间。
那女人说:“请喝酒。”
罗离没有动。
那女人又说:“这是五百年陈的美酒,在这方圆百里,你喝不到更好的酒了。”
罗离还是没有动。
那女人眼波流转:“莫非……你怕酒里有毒?”
罗离摇了摇头,笑道:“我倒不怕酒里有毒,我只怕这酒太贵,我喝不起。”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我这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来的。但是,你不同。”
罗离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女人的手指轻轻拨转酒杯,目光就像酒杯里的酒轻轻荡漾。她慢慢地说:“因为有人已经替你出过价了。”
罗离更吃惊:“是谁?”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只说是你们的老朋友,她出的价我没办法拒绝,所以我就答应了她。”
“答应她什么事?”
“等你们来的时候,好好款待你们。”
罗离愣住,“就这样?”
“还有……”那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转告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异界已经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离听得一头雾水。
那女人又说:“你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长着银色的头发?还有一个女人冷得像冰?”
罗离点点头,“你见过他们吗?”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他们。这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罗离问:“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会到这里来。”
罗离又愣住,“她会来?”
“不错。”那女人将酒杯轻轻推到他面前,“现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们的。”
罗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实在已经渴坏了。
也累坏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涌上来,罗离很快就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脑袋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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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玥走在前面,裙摆擦过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叶,沙沙轻响。
穆天背负着双手,跟在她后面。
夕阳在慢慢落下去。
暗红的一轮,像失去了温度的炭火。
昼夜交替的间隙,思绪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缝,总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来。
穆天一直看着前方几步远的身影。她的脚步保持着一种始终不变的刻板节奏,倒像一个装了机括的木偶。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苏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淡如雪莲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为什么?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到了困惑。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人始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已经无法从他灵魂深处分割去的缘故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耗费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呢?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流玥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回头,甚至步伐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穆天一时没有作声。
因为我的缘故。他可以用这么几个字回答,大概,流玥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可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呢?她再追问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呢?他该怎么回答?
流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她也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放弃。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关系,是吗?”
穆天叹口气,然后苦笑:“是,是跟我有关系。”
一个人,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却别无选择只能笔直往前。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天现在总算明白了。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说谎。
穆天不是个老实人,他也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
前世没有,今生也绝不会。
所以,如果流玥继续追问下去,他一定会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即使他知道说出来之后,就真的会失去她,无可挽回。
然而,流玥没有问,她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变的节奏。
不变的距离。
夕阳熄灭了最后的暖意,树林中吹来的风仿佛阴寒的刀刃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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