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人呢?”
流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宿地留了字,他们见了之后,也会去我们原定的村子会合。”
穆天坐起来,发了会儿怔,然后问:“你感觉不到他们在哪里?”
流玥没有回答。
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闪动,她的眼里总像是蒙着一层冰冷的壳,然而,在那壳的下面,穆天看出她的忧虑。他不自觉地想挪近她,但又迟疑着停下来。
半晌,他说:“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有种异乎寻常的分量。
流玥终于转过脸来,看他。“我知道。”她轻轻地说,“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他们都平安无事。”
她的脸庞,就像忽然点起一颗星子,莹莹地亮了起来。
那种令人眩目的光彩,有点刺痛穆天的眼睛。她说“他们”,但她脸上的光彩,恐怕,只为了一个人。
他沉默地垂下眼帘,用手揉了揉鼻子。
密林中一片寂静,暗夜的凉风中,浮动着淡淡的草木的味道。
流玥静静地坐在火堆旁,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认识他多久了?”
“哎?”
“——认识翼风。”
“一百多年吧。”穆天回想,“帝晏八七四……不,八七五年。”
流玥手托着下巴,眼眸缓缓流过沉静的记忆。良久,她低声道:“就是他带我去闯神界的那年。”
穆天愕然地看她,“原来是你。”
原来是这样。一时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涌上心头的纷杂滋味,只是怔怔地望着火堆旁沉静的面容。
但流玥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毫无觉察。她又问:“那你一定也和帝晏很熟?”
穆天回过神,笑笑说:“那当然。”
“那么,”流玥犹豫了一下,“对他的剑法呢?”
穆天忽然明白她要问什么,沉默片刻,他回答:“也很熟。”
流玥遥视着远方,暗夜深处,仿佛有她想要看见的人。过了许久,她问:“那,以你看,翼风和他交手会有几分胜算?”
穆天发觉自己心里涩得发苦。他简直有种冲动,想说你能不能问点别的?什么都行只要别再提翼风。这冲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其实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翼风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穆天叹口气,原来这就叫嫉妒,他这辈子从来都只有别人嫉妒他,现在他才知道嫉妒的滋味还真叫难受。
“我不知道。”他淡淡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翼风出尽全力,不知道他现在的进境到了什么程度。至于小九的剑法……”他停下来,想了很久,才缓缓道:“单论剑法而言,我想,任何人都很难再胜过小九。”
帝晏排行第九。能够这样称呼他的,当然只有他的长辈和兄姊,就算是长辈和兄姊,也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能够这样随意。所以,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以不信,但穆天这样说出来,不能不信。
流玥的眼眸倏地一黯,慢慢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的眼睛冷冰冰的,她的脸也冷冰冰的,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那种担忧。
穆天忍不住苦笑,方才他还想着说什么都行只要别再说这个话题,可是转瞬间,他又已觉得只要能让她不再这么样忧心,说什么都无所谓。
“其实,小九的剑法也不是没有破绽……”
流玥回过头,眼睛又发出了光,“他也有破绽?”
“据我知道,至少有两处。”
流玥望着他,她没有开口问,就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波流动,亮如星子。像帝晏那样天下无敌的剑客,他剑法中的破绽,或许本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隐秘。如果她问穆天,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破绽?就等于在问,你能不能把他的性命给我?这样一个问题,怎么能问得出口?
但,知道了他剑法中的破绽,也就得到了求胜的机会,她希望翼风能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用眼神表达她急切的希望,又用沉默告诉穆天,你可以拒绝回答。
穆天揉了揉鼻子,无声地叹口气。
他拒绝不了。
他捡起一根树枝,站起来,然后说:“我只做一遍,你要看仔细。”
当他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本来总是一副很惫赖很懒散的模样,就算在恶战中也是如此,但是忽然之间,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变化却又无迹可寻,怎么看,他分明还是原来的姿态,原来的神情,一点都没变过。
流玥记得,当翼风面对强敌,他全身上下无处不充满了杀气,一种势不可挡的凌厉杀气!那一瞬间,他已完全与剑化为一体。
从穆天的身上,却看不到杀气,一丝也没有。他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人还是人,树枝还是树枝。然而,流玥分明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这力量无迹无形,却仿佛在刹那间已经弥漫了周遭整个空间。
她知道那力量的来源,那就是穆天将要施展的剑法。
他的人已开始了动作,手中的树枝慢慢地挑起来,帝晏的剑法当然不可能这么慢,他只不过是要让她看清楚。
就在树枝的去势将要有所变化的时候,流玥忽然说:“不,不用了!”
穆天顿住身形,诧异地看她。
流玥说:“帝晏剑法中的破绽,我已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翼风不会想要知道,这不会是他想要的求胜方法。”流玥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晰,“翼风因剑而生,他对剑始终忠诚,胜也好,败也好,他都绝不会给他自己留下遗憾。”
百井变 正文 第二十章
章节字数:7306 更新时间:07…12…11 23:03
密林里更加安静,仿佛连夜风也停了。
流玥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也始终很平静,就好像她方才说的话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穆天望着她,慢慢地露出微笑,他也只有用微笑,才能掩饰心里的百感交集。
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说过的话。
——你真的很强,从古至今,像你这么强的人也许没有几个,但是你迟早还是会输。
他还记得那天,古槐花开,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淡淡的阳光映着她眼里淡淡的神情,还有他自己淡淡的回应,哦?那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个本事?
她轻轻地叹口气,还能有谁呢?普天下能让你输的,也只有你自己罢了。
他说,那你放心,我不会输给别人,也绝不会输给自己。
她却说,输也不见得是坏事,你只有输过一次,才不会再这么样自负,也许到那时候,你才会真正地天下无敌。
他轻笑,你怎么这么希望我输?
她眼睛里浮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地说,我为什么希望你输?不,我不希望你输,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输……但是,恐怕事情不会如我所愿,我只希望,只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她在微笑,但是如雾的悲伤从她眼里慢慢地涌出来,她那亮如星子的眼眸被越来越浓的悲伤遮去了光芒。
他诧异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你这是怎么了?他问,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就……
她不回答,狠狠地扭开脸,眼睛望向远处。迎面而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了她眼中的雾气。
他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这才松了口气,取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自己吓自己?要是我真的……
他只说了一半。她忽然回过头,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的身子越来越抖,脸贴着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抱住她。胸口冰凉的一片,那些泪水仿佛一直沁入了肌肤里面。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失控过,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她这样在他怀中肆无忌惮地哭泣。他不解,不忍,又不知所措,只好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一点,似乎想用这样的法子告诉她,别担心,也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过了好久,她才渐渐地止住。抬起头,眼皮肿得像两个核桃。
他忍不住笑,你怎么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摇头,还红着的眼睛里渐渐恢复了神气,不说,就不说。
他固执地再三追问。终于,她叹口气,又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说,笨!我怕你会死,我怕再也看不见你啊……
他怔愣,不知为何,心头微微一痛,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双臂。
后来的事证明,她只有一句话说错了——死去的人并不是他。除此以外的每句话,都准确地应验了。当一切发生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她对他的了解,竟比他自己还要深得多。
她一直都能洞察他的灵魂,甚至最深处隐秘的角落。
他时常觉得那双眼睛依旧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他。那双看他看得那样透彻,甚至会让他感觉狼狈的眼睛,他知道,终此一生找不到什么可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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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双眼睛里依旧有着洞悉人心的透彻,只不过,她看的是另外一个人。
要他分辨心里的滋味可真不容易,他本能地想要摆出一个微笑来掩饰,这种神情原本像个随时都能拿出来用的面具,得心应手。但是此刻,忽然连这面具都觉得太沉,戴不上去。他只好低下头,把脸上的神情藏到暗影里。
火光有点儿黯淡下来。
流玥捡起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动柴堆。暗红的火光跳动在她的眼眸里,就像穆天脸上那些飘忽不定的神情。
那些神情,她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她却不能如往常那样漠然地视若无睹。恍惚间,心底深处有些遥远的模糊的影子一掠而过,就仿佛极隐秘的某处记忆悄悄析开了一条裂缝。
然而,终究也没有抓住任何清晰的瞬息。
流玥很小的时候,母亲把她的世星封起,不让人看到,那时她既不懂,也没有想到去探究原因。长大之后,她渐渐地明白,七世,在精族中是多么怪异的一件事。
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
总觉得,没有记忆的前世便没有意义,如同一段绳结,既然已经断了,就要从头开始,重要的只是今世。
但是,若那绳结重新接起来了呢?流玥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情形。
她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火光突然急速地跳动了几下。
没有风,火光却似有了生命主张,自己跳动起来,倒像种警示。
那正是精族祭师的守护之力。如果不是心神不定,她早该觉察异样。
一瞬间,流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目光从暗夜深处缓缓扫过,不动声色间,守护结界的力量已经倍增。
穆天也在这时候抬起头,望向远方的某处。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极可怕的寒意,仿佛能在瞬间让河流结冰,让草木枯萎,让山岩崩裂。他的血液也仿佛随这股寒意冷下去,从头一直冷到脚。
他也曾与异界的绝顶高人交手过,眼前的这股力量,或许深厚不及,那种可怕的阴寒却犹有过之。但,如此极端的力量必有不少破绽。他自己所修炼的法力是纯阳的,但他知道普天下有些道理是共通的,只不过唯有很少的人才能明白这些道理而已,这种感觉就像登临绝顶,俯览群山。所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出那些破绽。
但,纵然他有获胜的机会,却没有获胜的力量。他刚刚受过重伤,法力还远未恢复,即使他的眼光再准,剑法再高,却已力不从心。
这样的经验,他也曾经有过,那一次当他盗取精石面对蜂拥而至的精魅,他也知自己凶多吉少。然而这一次,情形却又有不同。这一次他身边有一个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保护的人。千年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让它再度发生!就算再没有机会,他也非得要找出机会来。
黑暗深处的那个人,走得极慢,仿佛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经过充分的深思熟虑。
也或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慢慢收着网的捕猎人,他的乐趣就在于看着网中已无处可逃的猎物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时候的恐惧。
那种一点一点越来越深的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来得可怕。
穆天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一点一点地缩紧。他当然已经觉察对方来者不善,更知道来人选择的时机绝对不是巧合。自从进入异界,甚至更早,从在东荒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黑暗中的对手就如同一个对局的高手,一路的陷阱伏击,不断试探,只是为了寻找时机,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现在,是不是这可怕的对手认为这个时机已经来临?
然而他的脸上却又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绝非是种掩饰,连站在他身边的流玥都已感觉到他的平静和松弛,只有心中真正没有一丝恐惧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流玥当然也知道这位同伴的神经比别人粗一些,只不过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他的脸皮比别人厚一些,但是现在她才明白,他的神经确实比别人坚韧。
流玥的手本来已经紧紧握住剑柄,掌心已经隐隐渗出了汗,可是忽然间,她像是受了他的微笑感染,手指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夜更黑暗。
就如同乌云遮目,连枝叶间洒落的零星的微薄的月光也消失了,甚至连篝火也已失去了光焰,这一方天地仿佛沦入了比夜更深的黑暗。
可奇怪的是,两个人却都看见了迎面渐渐走近的黑衣人。
他的脸,苍白得仿佛从来未见过阳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浓彩画上去的,有种刺目的美。他的人,阴冷得像从万年寒冰中化出的精魄,然而他如暗夜般幽深的眼眸中,却闪动着火一般的光芒。
那是仇恨的火。
他们两人曾从同伴的描述里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不过他的面容一直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然而现在,他已甩开了那件披风。
他故意将自己的面貌展露出来,是不是,已将面前的两个人视为死人?
但是,穆天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事情,他的心中已是一片空灵,没有任何杂念。
无论面对多强的敌人,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几乎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本能,所以他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流玥的手又已握紧,她整个人就似一张渐渐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那人走近一步,又一步。
她本来还有一些紧张,然而离出手的时刻越近,她反而越来越镇定。她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更可怕,但她一定要试试。
那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同伴的生命,也为了这一世她心里始终不变的愿望。
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有资格与翼风并肩的女人。
所以她决不允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来人现在距离她出剑的范围还差七步。还差七步,即使不能够一击而中,她也已想好了十几种变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穆天忽然动了!
他出手的第一招,居然是攻向流玥的。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右臂一酥,手中的剑竟已到了穆天的手中。
他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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