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拔出剑的男子,正处于一个很难寰转的姿势,就算他能及时直起腰,也绝来不及扬起剑。
翪兽经常被人选中驱使,就是因为它们寻找时机的本能。
可是那男子根本就没有扬起剑,他只是顺势将剑笔直地往上提,剑柄在上,剑尖在下。对于从半空扑下的翪兽,这姿势当然没有什么威胁。
翪兽的利爪几乎就要触到他的头皮。
他手中的剑也刚好在这个时候提过了头顶。他简直是把自己的手送给翪兽的利爪,可是偏偏,他的手连同剑柄刚好从利爪的缝隙里滑过,而剑刃,也就刚好迎上利爪。
看上去,简直就像翪兽自己把爪子撞上了他手里的剑。
翪兽怪叫一声,身子歪斜,猛向上蹿起,身下滴落一串淋漓的鲜血——它的一只爪子已经被齐齐切去!
而,就在它蹿起的瞬间,男子手中的剑尖也终于挑起。
那剑的去势实在算不上很快,可是刚好也就追上了翪兽,刚好洞穿了它的身体。
顺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
他的脑袋瓜子在揣摩别人心思的时候就像十足的木头,可是当他看剑的时候,却像最纯净的水晶一样透亮。
所以,他看得出,那男子的剑法虽然很难看,甚至有点笨拙,可是他剑招中的每一个变化都细微精致。他的身法看上去懒洋洋简直像没吃饱饭似的,可是却与他的剑势配合完美。他操控他的剑简直比操控手指还要随心所欲,不会浪费任何一招剑式,所以他一副多移半寸也会累坏的模样,因为如果他多移了半寸,那就真的是多余的。
原本,顺影正着迷地看翼风的剑法。他看见好剑法,就像猫儿见到荤腥一样。
他觉得,剑已经成为翼风灵魂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翼风的灵魂中本就深藏着一柄剑,他的剑与他的灵魂已经合而为一。他知道,那已是剑法的至高境界。
他本来还会一直痴痴地看下去,可是他的主人回来,硬把光镜转了个方向。
他只好硬着头皮看那个黑衣男子,看过了翼风的剑法,再看别人的实在很乏味。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惊讶。
他发觉,剑在那个人的手中,已经变得不像一柄剑。它像棍棒、像长枪、像巨斧……甚至像把菜刀。他的每一招,都让顺影迷惑,咦?剑也可以这样用?
再看下去,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
“主人……”他低声地,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沁出来,“这个人的剑法,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克制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清浚喃喃,然后沉默。
他伸手,光镜倏地隐灭。
顺影一惊,清醒。“主人……”他停住,瞅瞅清浚的脸色,过了会儿,没有等到预期的呵斥,于是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有人可以把剑用到这个地步。恐怕在这千年之中,他已经进境到了无人可以看透的程度。我现在才明白主人为什么一直不动手,我太笨了,主人的眼光比我高明得多——”
清浚淡淡地说:“看剑,你远比我高明,只不过,我看的是人。我不动手也不是你所想的原因。还有,他的剑法,也并非无人可以克制,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可以。”
“谁?”
“他自己。”
这个回答对于顺影来说太高深了,让他忍不住挠起头皮。挠得头皮发疼,他决定放弃。“反正,”他说,“要在剑上赢他,除非主人听闻的事情是真的。”
“你已经看过他的剑,你认为那是不是真的?”
顺影摇头,“他现在的剑法,对付翪兽根本不用花多少力气,所以我只能看到剑招,看不出别的。”
清浚说:“那也不奇怪。”
“不过,”顺影努力想了想,“他用这样的剑法,也许就是故意要隐藏真相。”
清浚扬眉,“哟?脑袋瓜子有长进了。”
顺影怔愣了半天,讷讷地问:“我说对了吗?”
清浚失笑。但是笑容很快凝固起来,变成沉思的表情。良久,他吩咐:“你去,把翼风引开。”
“是,主人。”
顺影躬身。手迫不及待地扶向腰间,指尖一触到剑柄,眼中便倏忽射出精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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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感觉到一颗温润的丹药落进他嘴里。
本来他的身体已经像是冻僵了一样,仿佛他血管里已经不是血,而是冰。但是当这颗丹药滚过他的舌尖,就像忽然有一缕春风吹过,丝丝地化开了他血液里的冰。
盈姜说:“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好。”
这话音听在罗离的耳朵里,就像听见春天解冻的湖面,碎冰轻轻敲击出的泠泠声,他这辈子简直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僵直已久的肢体稍稍一动只觉得刺痛异常,就像骨头里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咬,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但是罗离心里却觉得高兴极了,经过了那种比死亡还要恐怖的麻木之后,再巨大的痛苦也能让人甘之如饴。
要是现在他的手边有一坛酒,他一定能一口气把它喝干。
他刚刚转了转念头,舌尖就淌过了一股酒液。
肚子里忽然变得滚烫,就好像原本有个火星,被酒一浇,顿时烧得旺起来。这下子,除了蚂蚁咬,又加上了火烤。如果换作常人,一定早就惨叫起来,但是罗离就算想喊,他的喉咙也还发不出声音。
何况,再大的痛苦对于劫后余生的他而言,都似种享受。他只不过有点纳闷,人族药师莫不是修成了上古传说中的读心术?否则她怎么知道自己很想喝酒。
盈姜说:“这是酒,也是药,我身边总是带着一点儿,它能加快你复原的速度,就是会有点难受。不过你还得多坚持一会儿,因为我还要替你推拿。”
她的双手按在罗离的心口。
罗离的印象里,盈姜的手纤细得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碎掉,可想不到,这双手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道。罗离就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咔作响,简直都要断掉了。
他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穆天看见笑盈盈的药师,总是一幅戒备神情。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难受归难受,盈姜解毒的手段十分有效。不大一会儿,罗离的视线已渐渐地清晰起来。
听觉是最先恢复的。
周围很静,他听得见盈姜的呼吸,甚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所以,他以为恶斗已经结束。
可是等他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情。
邪兽们依旧成群结队地在半空逡巡,寻找时机攻击,张开的黑翼如大片乌云几乎将月色遮蔽。但是他听不见它们刺耳的怪叫,因为在他的周围张起了一道守护结界。这道结界不但隔绝了嘈杂的声音,也让那些邪兽不敢轻易靠近。
这么强大的守护结界,当然出自精族祭师。
她就在结界外面,罗离的视线稍稍偏过一点儿就看见她。她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在暗红的月光下像笼罩着浅紫色的雾,温柔而素雅。然而,她手中的剑光却凌厉如闪电,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只敢于接近的邪兽。
漫天的鲜血和黑羽中,她的身影依然洁净有如冰山雪莲。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剑法,而是因为她护体的法力。
她是个高明的剑手,也是个强大的祭师。
在结界的另一侧,翼风仗剑而立,邪兽们远远地围绕着他,惊惧地拍打翅膀,却不敢接近去。
但是翼风也不追击,即使他眼里闪动着与剑气一样锐利的光芒,紧紧盯着那些邪兽,看样子很想痛痛快快地再杀一场,他也不会贸然出剑。因为最重要的是留在原地,保证结界的安全。
从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罗离知道在自己的脑后,结界的另一个方位,必定还有一个同伴在守护着。
罗离心里忽然变得无比安定。
此刻,他甚至觉得药力还是不够足,盈姜的手劲还是不够大,他恨不得立刻恢复原状,好立刻冲出去,与同伴们再并肩而战。
百井变 正文 第十六章
章节字数:9069 更新时间:07…12…11 23:01
但是罗离知道急也急不得,这种事越急越适得其反。
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地进入那一种空灵的状态。这种状态能让药力最快地渗入身体的每个角落,也能最自然而然地配合盈姜推拿的节奏。
他对于进入这种状态已经有心得,所以,很快的,他的呼吸就缓慢下来,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得遥远,却异常清晰,耳畔充斥着各种细微的声音,甚至听得见血管中汩汩的血流。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逼人的杀气,尖锐如针。他知道,一定有个非同小可的高手在慢慢地迫近。
邪兽的黑翼像大片大片的乌云,与黑暗的夜色交融。
从黑暗的深处,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身上的斗篷直垂到地面,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看上去就像从黑暗中化出的鬼魂。
罗离立刻想起刚才那个人,但是他知道不是。眼前这个人没有那么寒冷,却有着更尖锐的杀气。
那人走得很慢,每一步迈出去落脚都很远,然而他的身体却异常稳定。
一般人走路身子多多少少总有点晃动,尤其像他走得那么慢,脚悬空的时间特别长,就更不容易走稳。但这个人的身子,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如果不看他的腿,只看他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样,笔直地移了过来。
他过来的方向,正对着翼风。
翼风依然仗剑而立,姿势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就好像完全没看见面前这个人似的。
这样的距离,他当然不可能看不见。
连他侧方的流玥都早已经看见。她默不作声地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的姿态,一旦需要,她有把握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来人越走越近。
翼风依然不动。
流玥也只好不动。因为她也是一个足够高明的剑手,她看得出翼风姿势虽然随随便便,但却已经全神贯注,所以,她绝不能在这时候贸然出手干扰他的注意力。
来人和翼风的距离已经只剩丈余,这个距离,双方都已经能够将对手一剑毙命。
来人停下脚步。他身上的斗篷忽然脱落,像流云般朝后飘去。
兜帽下的脸完全展露出来。
罗离看见他的长相,不由怔愣。
像这样的一个人,仿佛黑暗中化出的鬼魂,浑身充满了针般尖锐的杀气,与之相配的应该是一副同样锐利的相貌,甚至一张如僵尸、邪怪的脸,也不会让人吃惊。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偏偏长着浓眉、大眼、宽阔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在邻家,时常跑来串门的少年。
他看着翼风,居然还露出一丝很友善的微笑,道:“你好!”
翼风道:“你也好。”
那人抬手,举起剑,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说:“我要出剑了。”
翼风说:“请。”
那人说:“好!”
他的“好”字刚出口,剑光已经闪出。
翼风的头发被剑风激得缕缕扬起,然而他的身形竟然还是不动。
这一剑虽然威力无比,但是他的心中早已一片空灵,任何角度的攻击,他都有把握接下。
然而,这一剑却根本没有刺向他。
谁也没有想到,那剑光忽然一折,竟朝着流玥直刺过去!
流玥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翼风的身上,等她发觉有异,剑光已经逼到了眉心。
幸好她的反应足够快,动作也足够敏捷。就在剑尖触上眉心的刹那,她的身形向后急掠。这一退速度之快,竟令衣裙在身前如风帆般扬起。
但,她虽快,那剑尖却始终贴着她的眉心。只消她后退之势稍衰,那剑尖便会刺入,一切也不过转瞬之间。
翼风的剑,就在这转瞬之间到了。
当剑光折转,他的身形也终于动了。
他本来的姿势和精神都毫无破绽,如果这一剑是刺向他,就如同刺向毫无缝隙的铁板。但是当他动起来,那铁板忽然就出现了无数的裂纹。
他在这一刻当然无法仔细思考,但即使他能够,他还是必须去救流玥。
罗离的心猛然一沉,他当然看得出那人声东击西的目的,想不到那个一脸憨厚的少年,竟然会如此卑劣。他当然也看得出翼风的出剑非常勉强,因为他绝对不肯伤到流玥,既不能让对方的剑伤到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剑误伤到她。可是这么一来,他就露出了极大的破绽。
简直是把他自己送到对方剑下。
直到此刻,罗离才真正看出,翼风对流玥所怀有的感情。
翼风是一个始终专注于剑的人,即使他觉察了自己心底的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但是当危机来临,他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即使舍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
翼风格开对方的剑,但是他的身体也露出了空门。
这个机会正是那人等待的,他当然不会错过,手中的剑如疾风般掠起。
翼风已不可能仿效刚才流玥的做法,因为他刚好挡在流玥的身前,也挡住了流玥的视线。现在这致命的一剑已经势必会洞穿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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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影仿佛已经看见翼风咽喉涌出的鲜血,他觉得很得意。在他看来,好的剑手不光是掌握自己的剑,还应该善于利用环境。
除掉这个人,对事情大有益处。
主人说不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破天荒地夸奖一下他的脑袋瓜子。
他得意,因为他对自己的剑法足够自信,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情形下,翼风绝没有可能躲得开这一剑。
因为他太得意,所以他完全没有提防另外的一个人。
然而,就算他提防了,也是一样,因为那个人和那柄剑来得实在太快,简直像飞一样。
此时剑尖距离翼风的咽喉不过两寸,来人不管怎么出招,顺影都可以先刺穿翼风的咽喉。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不但快得像飞,人也真的是“飞”过来的——从头顶一掠而过。
只听“叮”的一声,顺影感觉手里的剑猛然一震,就好像剑尖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力道不算很大,但也足够让剑的去势缓得一缓。
对翼风来说,这一缓也已经足够。
他挥剑,格挡,再出剑。
顺影不得不退,退到很远。
他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罗离倒是看得十分清楚。
——当剑光折转,翼风的身形掠起的瞬间,穆天也掠过了结界上空。
当然神使大人不是真的会飞,他只不过抓住了一只邪兽的尾巴。至于他究竟怎么抓住那只倒霉的邪兽,罗离也没有看见。只能看出那邪兽受了伤,又不致命,大概被疼痛刺激,飞得格外快。
掠至半空,穆天借力下扑。
他掠起时,是为了救流玥,但等他下扑,翼风已经先到了。
他本该从顺影的头顶正上方掠过,这样他有许多变招可以选择。但是那一瞬间,翼风挡到前面,顺影后退一步,出剑。
这下他伸直胳膊才能碰到顺影的头发丝,可是,总不能揪住他几根头发把他拽开。
所以,穆天只好出剑。
在半空中硬扭身子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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