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完全不明白这个名字何以带来这样的变故,他从穆天的眼中,竟看到一丝惊恐。就像方才难以想像嘻嘻哈哈的神使会变成令人畏惧的穆天,他此刻也难以想象,那样一双傲然无物的眼眸里,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良久,穆天松开手,拍了拍小狸的肩,勉强笑道:“流玥再修养两天就会康复,你还得给我们带路。这一回你可要小心,再出什么岔子,真的拿你去喂‘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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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长长的一觉睡醒。
窗纸透金,怔愣一时,才分辨出已是黄昏时分。
屋里没有别人,他走出房门。太阳还未落尽,西边天空一片金黄,如连绵的锦带,悬在苍碧的树顶。
深深地吸一口气,晚风中,飘浮着饭菜的香气。
罗离信步往山坡上走。草地很软,厚厚绵绵地伏在脚底。
余峨总共也就百十来户人,一座一座石头砌的房子散落在山坡各处。房子造得并不精致,但是房前都有树,郁郁葱葱,墙上攀着蔓藤,开着不知名的花,香气馥郁,房顶炊烟袅袅,随风飘送,让人闻了便有种温暖之意。
罗离从房前走过,看见幼儿在空地上戏耍,黄狗摇尾轻吠,系围裙的母亲从里屋出来,给幼儿擦汗,母子相望的神情让他也忍不住微笑。
这样的情形曾经是他的向往,曾经让他觉得做一个妖到底比当棵草有更多幸福的期待。
曾经。
走上山坡顶,看见翼风。
他坐在树下,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着剑。这个人好像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拿着剑。
罗离走过去问:“在干什么?”
翼风眼睛望着远处,回答:“随便坐坐。”
罗离抓抓头皮。翼风从语气到姿态仿佛都在说:我不想说话。世上最无趣的事,莫过于跟一个不想说话的人聊天。所以,罗离决定还是往别处逛逛。
翼风坐在原地,他虽然靠着大树,但背却挺得笔直,一眼望去,就宛如一座岩石雕像。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
罗离已经走得很远,背影缩小成淡淡的一点。山顶上只剩下翼风一个人。
他忽然开口,不知对着何处说道:“可以了。”
他身侧的空气起了奇怪的扰动,仿佛有种力量将风凝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圆弧。圆弧越来越大,中心忽然裂开一条黑色的缝隙,穆天从缝隙中走出来。转瞬间缝隙便已闭合,连同那圆弧一起消失了。
穆天在树的另一侧坐下。
翼风依旧默然不语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久,没有听到穆天开口,这才感觉诧异,回过头。
穆天脸色苍白,人靠着树干,仿佛很是疲倦。
翼风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和关心,“怎么了?”
“哎?”穆天好像从思绪中被惊醒,怔愣了一下,然后微笑,“没事。”
翼风又看看他,然后移开目光。
太阳沉得更低,西边的天空殷红一片。山风徐徐,隐隐有欢声笑语。
翼风慢慢地开口,有些感慨,“你看他们,分明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真难以相信。”
穆天听着,默不作声。
翼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无论如何,异界的封印绝不能被毁掉。”
穆天点点头,“对。”
翼风道:“你刚才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穆天摇头,“他不过是个小喽啰。”
翼风不觉得意外。
“但是——”穆天说了两个字,停下来,很犹豫。不是不能说,是不知道怎么说。那些话上都带着血渍,紫黑色干涸的血渍,是他这辈子擦不干净的烙印。
翼风眼睛看着别处,也不问,就像没觉察他的犹豫。
他一直都是这样,说了,就听着,不说,也不会追问。在别人看来,或许这是冷淡,但是穆天很清楚,翼风有多么珍视他们之间的友情,正像他自己一样。翼风不问,对别人可能是冷淡,对他,却是因为信任。
所以,有些话,他绝对不会对别人说,但是翼风不同,因为翼风本就是知己。
穆天说:“但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翼风问:“谁?”
穆天吸了口气,缓缓道:“素琤。”
这个名字显然出乎意料,翼风惊讶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能够猜到穆天此刻的想法。
穆天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你这辈子做过亏心事没有?”
翼风说:“也有过一两次。只不过,跟你比肯定是望尘莫及。”
穆天双手抱着头,喃喃道:“这还真是朋友该说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怕冷似的把膝盖缩得更靠近身子,把头埋在胸口,看起来就像一个球。平时他虽然惫赖,但至少很精神,此刻看上去却很颓唐。
翼风回头看看他,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现在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朋友一场,不如我送你块豆腐吧。”
“喂!”穆天抬起头,表情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翼风自觉有点过分,叹口气说:“你想干什么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要死也应该把该做的事先做完。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站起来就走。
走了没几步,穆天已经追了上来,而且蹭一下就蹿到了前面。
翼风奇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穆天头也不回地说:“去做该做的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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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盈姜和玉叶三个人坐在一起喝茶、说话。
盈姜看见一个人影远远地跑过去,惊讶:“咦?穆天大人跑到庄主屋子里去干什么?”
翼风走过来,坐下,自己倒茶,说:“他说去喝酒。”
“哎呀!”玉叶惊跳起来,“忘了告诉他,自从他那天又进了酒窖,爹爹他……”她忽然停下来,侧耳听了听,叹口气:“迟了。”
远远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几个人一起回头,只见一条人影迅捷如风地奔过,身后一大群呲牙咧嘴的恶犬,流着哈喇子狂追不止。
那人影走投无路,“嗖”一下上了树,恶犬将那树团团围住,狂吠不已。
盈姜侧耳分辩:“他在喊救命……翼风大人,他在叫你呢!”
银发剑客面无表情地喝茶,“没听见!——我不认识这个人。”
百井变 正文 第十二章
章节字数:6648 更新时间:07…12…11 22:59
深夜寂寂,烛火如豆。
儇矩吃力地抱着酒坛走出地窖。
酒坛放在桌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封口,就像少年抚摸着情人的脸庞。
这酒他足足花了一百年的心血,所用每颗果实、每滴雨水,都是他亲手采集、选择,稍有缺陷的酿造都当即弃去,百年中总共只酿成了十坛。然后又陈置了千年。
千年的岁月,仿佛就寄托在这酒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维系在这酒上,便如同他的血管中,流淌着的是这种令人迷醉的液体。
生命何时变成这样,他已经淡忘了。
或许,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心底深处会恍惚地掠过一些往事的影子,模模糊糊的。那是关于一个梦想,美好而遥远,就像那时年轻的岁月。
他困惑地自问,为什么?
却分辨不清究竟是在问,为什么也曾有过那样热情而冲动的年纪,还是在问为什么热情和冲动会在生命里消失得那样彻底?
白玉精心雕成的酒瓢,琥珀色的酒液。
烛光中,透亮如水晶的一道弧线,轻轻地注入酒盏。
轻幽的水声,恍若久远记忆中情人的呢喃。
酒香一缕缕地弥散开,沁入肺腑,未饮,似已醉了。
多好,这样简单的满足。
为什么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却不懂得这道理,非要追逐无法实现的东西?
他小口小口地饮干杯中的酒。
酒意在体内游走,眼皮渐渐地发沉。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
寒冷的感觉。
这世间,他最习以为常的就是寒冷,但是这冷,却微微地刺痛了他早已衰老的肌肤。
他睁开眼睛,看见屋角站的人。
黑色的披风将那人从头包到脚,他静静地站在暗影中,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然而,他的人却像是一块冰,透着绵绵的寒意,连同他周遭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儇矩觉得这感觉似乎有几分熟悉,可是他经历的岁月太过漫长,他要在记忆中搜寻许久,才能捉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你是……燝师弟?”
立刻摇头,怎么可能,如果那个小师弟还活着,也早该老态龙钟。而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无法看清面貌,但那披风下包裹的是一个挺直而矫健的身躯。
“真不愧是大师伯呀!”
黑暗中传出一阵轻笑,那人向着烛光走近了几步,伸手除下头上的兜帽,向着目瞪口呆的老人躬身施礼:“清浚见过大师伯。”
儇矩眯起眼睛,将目光深深的深深的藏在皱纹之间。
眼前这张脸,苍白得仿佛从来未见过阳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浓彩画上去的,有种刺目的美。然而,老人留意的是那双眼睛,暗夜般的眼眸深处,闪动着一种老人熟悉的光芒。
清浚低头轻嗅酒香,“真是好酒!——这些年大师伯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吧。”他抬头,神情难辨,“都传说,大师伯早在五千年前一战身故,想不到居然在这里享受美酒。”
儇矩索性合上了眼睛。
五千年前,太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
清浚继续说:“大师伯昔年打通云路闯入五界,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族人间传说,大师伯当年发下的誓愿,难道都忘了吗?——要夺回我们的故土!”他顿了顿,轻笑,“看看这里,大师伯还真是夺回了‘一席之地’啊。”
面对嘲讽,老人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喃喃地说,“如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这几年。”
“哦?”清浚又朝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光仿佛带着剑刃,“安安静静地喝着酒等死吗?”
儇矩默然不语,激烈的言辞早已无法触动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师伯为什么不把云路的真相告诉那几个五界人呢?为什么劝他们绕道东荒的密林呢?以大师伯的法力,再年迈,也应该早就觉察到我的行踪了吧?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儇矩说:“这是两码事。”
置身事外和出卖族人是两码事。
“我知道你想在‘那边’杀死他们,这样可以解除封印,但是,就算离开那个地方,又怎么样呢?就一定能夺回五界吗?就算能,代价又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密林里那些失去了神志的族人?他们只会吃,吃人、吃野兽、吃虫子,甚至互相吃,五界人管他们叫‘恶灵’。无论是五界人被我们的阴寒之力所伤,还是我们被五界的阳气侵袭,结果都是那个样子……我看过太多了,太多了……不想再看了……”
老人的神情遮掩在深深的皱纹之下,然而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那样虚弱,仿佛这番话牵起了极深的隐痛。
那些久远的,染着血色的记忆。
死亡,无休止的死亡,到处是鲜血和尸体。族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为了那个誓愿,他们跟随着自己,从未有过怀疑和怨言。然而,望着那一双双坚定而信任的眼睛,他自己却终于动摇了。
难道,真的要将他们全都引向死亡吗?
并非惧怕死亡,但是,值得吗?
“看看这余峨……”老人的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这里长大的孩子以为余峨就是他们的故乡。我们失去五界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几万年了,如今到底哪个才是我们的故乡?”
清浚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这时才开口:“大师伯,你错了。”
儇矩转过目光,望了他一眼,那么年轻而固执的面容,就像久远以前的他自己,听不进任何劝告。
“你错了。”清浚继续说,“你可以不再想夺回五界,可是如果五界人屠杀你的亲人,你也不管吗?!”他狠狠地咬住牙关,过了会儿,才又慢慢说:“大师伯,你不想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燝师弟?”儇矩的眼波中露出一丝惊讶,“难道他是……”
“被人斩成了几段!”清浚竭力克制的声音仍然掩不住颤抖,“我找到他的时候,甚至没办法把他拼凑完整。师父的小孙女儿只有四岁,前一天我还抱着她去采花,她把做好的花环套在我头上……她被人一剑穿胸!还有大师姐,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连小虫子都不忍伤害,可是她的头颅却被人生生给切下!……那日我恰好出门,等我回到百井山庄,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无分男女,无分老幼,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大师伯,师父全家都被杀尽了!”
“是谁?”儇矩挺直身子,眼眸中倏地射出锐利的光芒,“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清浚嘴角挑出一丝冷笑:“此人大师伯熟得很,几天前还是大师伯的座上宾。”
是他?儇矩愕然。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曾经去过异界。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挺直的身子又慢慢地靠向椅背,“他知道我们的底细,还肯帮我们的大忙,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清浚笑,“怪不得,我说大师伯怎会将这样的人请为座上宾,原来是受人小恩小惠。”
儇矩以手抚额,那可不是小恩小惠,数百年前当精王觉察余峨的存在,派出大军围剿,那人不顾性命地闯入营地,擒下主帅压做人质,又连夜赶去说服精王退兵——固然他是报恩,但再大的恩报到这个程度也足够了吧。
“你怎么就能断定是他?”
“起先我是不知道何人所为,可是,师父的法力,大师伯应该很清楚吧?我的四位师兄都得到师父真传,法力已有师父的七八成,可他们四个,全是一剑毙命。有这等剑法的,大师伯你能想得起几个人?”
儇矩沉默。良久,摇头:“怎么会是他?一定有什么缘故……”
“缘故?!”仿佛耐性到了极限,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就算师父该死,师兄该死,连师姐也该死,可是,什么样的缘故能让他杀一个四岁的小孩子?!”
这句话重重地打中了儇矩,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说吧,”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清浚恢复平静,躬身道:“我并不想为难大师伯,只想大师伯帮一个小忙,借大师伯的梦镜之力一用。”
儇矩沉吟道:“以他的法力,梦镜之术恐怕没有效用。”
清浚微笑,“不,不是用来对付他,是另外一个人。”
儇矩应承:“好吧,只要我做得到,自会尽力帮你。”
清浚深深一躬,“多谢大师伯!——他们前日已经越过神碑,明天就会走出甬道,就请大师伯明夜出手相助。”
儇矩无言地点点头。
清浚转过身,刚刚迈步,却听儇矩说道:“小心呐!”不由身影一顿。
儇矩说:“你能反复穿越云路,往返于五界和异界之间,是因为有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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