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句话,庄主立刻松开手,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然后对客人说:“请坐。”又吩咐两旁:“上茶。”正襟危坐地就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
“那么,”他问,“你们来这里,除了给你们的朋友治伤,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穆天思量着,一时没有开口。
庄主说:“你对我们有大恩,任何事情都不妨开口。”
罗离不知道穆天和余峨究竟有什么渊源,听庄主这么说,不免有些意外。
穆天说:“我们要去异界,会遇到更多恶灵,需要带一些龙涎果。”
庄主笑着回答:“只要你们拿得动,拿多少都可以。”
穆天点点头,又说:“我想从云路借道。”
庄主似乎吃了一惊,但是很快他就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只不过那条路已经整整一千年没有动用了,到底还走不走得通,我们也不很清楚。”
穆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说完,又默然片刻,忽然摸摸鼻子:“我也不过想起来这么一提。走云路到神碑省点力气,走不通那就算了。”
说完,伸个懒腰。
庄主连忙说:“你们赶了一夜的路,是不是很累了?我已经叫人准备精舍,你们赶紧去休息吧。”
精舍确实是精舍,虽然没有奢华的陈设,但是每样东西都舒适、整洁。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坐上去又松又软,让人直想躺上去,痛痛快快地睡一大觉。
罗离已经开始打哈欠,但是他还有个问题:“云路是什么?”
穆天看看他,好像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云路当然是条路喽。”
“在哪里?”
穆天反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罗离想想,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云路从这里通神碑?”
“是不是从这里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通云路,云路又通神碑,如果走云路的话,三天之内我们就能到神碑。”
穆天解释清楚,拍拍手,转身开了门就要出去。
罗离问:“你去哪里?”
穆天回过头低声说了两个字:“偷酒。”
罗离翻翻白眼,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会。
当然,他也长了眼睛,所以看得出来刚才那庄主的眼里闪动着不安,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如此。这庄主虽然很老很老了,但是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宁住得太久,没有外面那些人那么深的心机,所以他越刻意想遮掩,越让人觉得明显。
他相信穆天去“偷酒”肯定与此有关,但既然穆天不肯明说,他也就不问。他早已觉察,穆天的过去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然而,这个人虽然整天一幅欠扁的模样,但是他身上却也有种特别的东西,让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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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小子,还真是人模人样的。”
庄主手捻着胡须,转脸对女儿说:“当初你把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子拣回来,我还觉得你是疯了。后来看看,我女儿的眼光倒是不差。可惜啊,运气却不好,那小子是个一棵树上吊死的种……”
“爹!”玉叶轻轻叫了一声,低垂的目光中含着难以捉摸的神情,“别说了。”
庄主深深地望着女儿,良久,叹口气站起来,“好好,不说就不说……”
玉叶望着父亲走进后堂,脸上的微笑慢慢隐去,眼底深处,痛苦像针似的刺出来。
庄主一直走进了自己的卧房,还在不停地叹息。
他忽然觉得很需要酒。
卧房的一面墙上挂着两幅画,后面各有一扇暗门,一扇生,一扇死。不过,就算是生门,如果不用特制的钥匙,那也就变成死门。
这么严密的防备,当然因为门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庄主打开生门,沿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眼前已经浮现着他的至宝——几十坛美酒。那可是他多少年心血精心酿造,其中有三坛千年陈酿,那更是……
咦?
他停下脚步,用力抽抽鼻子,没错,是酒香。
而且这酒香,极淡,却悠远得如同深谷之兰,一点点地沁入心脾,回味无穷。
庄主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一颗心“哗啦”碎成几瓣,瓣瓣滴血。
“我还以为上回我都喝完了,居然还被你藏过了三坛,不容易。”
地窖正中放着桌椅。穆天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托着酒坛,走过来坐下,蜡烛放桌上,酒坛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
庄主简直要吐血:“你居然这么喝!简直暴殄天物。”
“我会把剩下两坛带回去好好品尝,放心,不会浪费你的心血。”
剩下两坛?庄主嘴角抽搐,“穆天,我活不过再一个千年了……”
穆天不做声,目不转睛地看他。
半晌,庄主叹口气,颓然地坐下。“我早知道,”他说,“你来这里,不会那么简单的。”
穆天依旧不响,顾自己喝酒。
“玉叶告诉我,那姑娘中的寒毒是掺了‘鬽’在里面的,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会起疑心的……唉,我早该料到了,这几日乌鸦这样多……”
昏暗中,穆天低低地笑了几声,终于开口:“有人动用了云路,是不是?”
庄主望向他,眼神中满是挣扎,良久,讷讷地说:“瞒不过你的……何必再问?”
“异界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就已经有阴寒之力到达东荒……我竟然会大意。”幽深的光在穆天眼中闪动,“能够穿过云路,将‘鬽’带到东荒,这个人的力量很强啊。”他的目光逼向庄主,仿佛要直探入对方的心底,“告诉我,他是什么人?”
庄主干枯的嘴唇翕合,半晌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哦……”穆天轻轻地应了声,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两只白玉酒杯,满斟了两杯,一杯推到庄主面前:“喝了这杯酒,说出实情,我们还是老朋友——或者,你想想听威胁?”白玉酒杯在修长的手指间转动,琥珀色的酒液旋动,中心陷下小小的漩涡,在烛光下望去竟如深不可测一般,“不妨告诉你,就是此时,此地,坐在这里,跟你喝酒,我照样有办法把余峨移为平地,你信不信?”
轻描淡写的话语,令人窒息的压力。
庄主呆呆地看着穆天,满脸的褶子都在哆嗦。猛然,他扑到桌前,一把抓起酒杯,狠狠地灌了下去,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穆天玩味地看他,缓缓将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
庄主咬咬牙,下定决心。
“我……”
刚刚张开嘴,穆天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连酒也喷了一桌子。
“老天!你还真信啊你!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事情的。我说老儇矩啊,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有那个能耐,当年还会被人追杀得就差一口气,等着被玉叶救回来?”
儇矩看定他,那张叫人无法捉摸的脸,他的言外之意,儇矩明白——旧情,看在旧情的分上,别撕破了脸。
旧情……儇矩叹气,玉叶当初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回来?这个不祥的人,一切的厄运,似乎都因他而起。
已经过去了几千年的平静岁月,正越来越远离。
但是如果没有他,余峨几百年前可能就已经被移为平地。
他刚才说的,也许真是玩笑,但儇矩却认真地相信——那双眼睛,从当年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不寒而栗的眼睛,那里面的冷酷与可怕,深藏在圆润的目光底下,仿佛利剑,随时会出鞘,饮血。
“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儇矩喃喃,坐下,饮一杯酒,神色慢慢地恢复正常。
穆天笑,“谁知道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居然还是这么不经吓。”
儇矩看看他,让自己心惊肉跳,现在气还有点喘不匀,却是那样泰然的表情,忽然起了点报复的心。
“那位中毒的姑娘,”他尽量装作随口提起,“可真是位美人儿啊。”
偷眼观瞧,看见对方手中僵凝半空的酒杯。
沉默了一会儿,穆天说:“少管闲事。”
好,果然这里是要害。儇矩轻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要回避的事情。”
穆天揉揉鼻子,“我算是怎样的人啊?”
儇矩本来正想这样那样地说一大番话,解解心头之气。可是忽然间,看见穆天的眼神。在烛光下,掩藏得非常好,只是从某个角度,碰巧能够看出来。
那样深的痛苦,像是永不能治愈的伤,总在滴着血。让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疼,就像把钝刀,来回地,不停歇地割,难以忍受,却又无法回避。
有种痛苦,凶猛而剧烈,排山倒海而来,令人痛不欲生,但是那种痛苦可以被时间治愈,一段时间之后,终究会渐渐地淡去。然而这种痛苦,缓慢而持久,就像棵毒草,在他心里深植,毒液已经渗入血液、骨骼,在他身体四处留下伤痕,如同永无法解脱的恶梦。
儇矩愣住。然后,一些事情重新浮现,他失声道:“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这么说,当初你到底是做成了?这这,这怎么可能?!”
穆天把酒倒进嘴里,重复:“少管闲事。”
儇矩把想说没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不可触碰的底线,不碰为妙。
喝酒。沉闷的气氛,可惜了好酒。
穆天说:“云路是不是真的走不成了?”
“嗯。”儇矩应了声,有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忽然说:“穆天,其实异界已经变了——”
话刚出口,蓦然清醒,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酒把老脑袋瓜弄糊涂了吗?居然说出这句话来。
穆天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非得去一趟。”
还好,他并没明白。儇矩松口气,背上都有冷汗了。
可是,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点歉疚。刚才,当穆天用狠话威胁的时候,有一瞬间,曾经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事到临头,他却放弃了。穆天不是一个狠辣的人,但是儇矩却很清楚,如果必要,穆天也决不缺乏狠辣的手段,数百年前,儇矩曾亲眼见他为了执着的事,如何不择手段。然而,顾念着旧情,他却在那一步之遥,止步了。他明知道真相就在那里——想起这点,儇矩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像是欠了他的感觉。
偏偏,他绝不能把那真相说出来。
或者,试试用别的话来劝他,儇矩想。
“穆天,一次违背‘禁律’能够逃脱已然是奇迹,两次,恐怕……”
“会死是吧?”穆天平静地接口,“可是,我必须去。”
儇矩看他,在没有嬉皮笑脸的时候,他能用最轻的语气说出分量很沉的话来。性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吧?这人居然能够活到现在,倒也算是个奇迹。
感慨得走神,所以没听见穆天用极轻的声音说出的后一句话:“我必须去——我必须为我以前的愚蠢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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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姜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奇怪……”
玉叶想捂住耳朵,但是,只叹口气,问:“真的有那么奇怪吗?”
“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呀。”
玉叶想说,凡事都有个开头,从来没有过的也不等于永远都不会有,以前没有过七世的精族,不等于永远不可能有,所以这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有,你已经把七颗星的事念了几百遍,能不能劳驾歇歇呢?
然而,这些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没有抛出去。
沉默的当儿,手托下巴的盈姜又在喃喃:“七颗星,怎么可能呢……”
玉叶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满心眼找托词,以便委婉地把客人自个儿撂在一边。
正思忖,忽听盈姜说了一句有些不同的话:“七世违背天命——难道,有人动用了精石?”
精石。
这两个字仿佛扣开了某道记忆的门——
苍白的手指,攥住掌心里一块乳白色的石头,攥得那样紧,关节狰狞地突起,仿佛全部的生命都用来握住这块石头……
盈姜自言自语:“可是,精石……那就更不可能了。”
玉叶问:“为什么?”
盈姜有点奇怪地看看她,好像觉得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然后她想起余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精石说是包含着极大的法力,大到可以改变星辰命数……传说得玄而又玄,反正也没人见过。它是精族的宝贝,据说,因为力量太可怕,所以没有全部七十六部长老的同意,连精王也甭想碰一手指头。从古至今,能让七十六部长老全部同意的事从来也没有过,所以那精石从来也没见过天日,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东西也难说。”
有的,玉叶沉默地回想。
那石头,玉叶偷偷地触摸过,温润得仿佛有生命。然而,她仍不解,究竟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会让一个人不惜用尽生命去握住?
她问过,但那握着石头的人只是答以微笑。
盈姜继续说:“封印精石的地方,传说就在千雪峰北百里的铉屹谷里,由精魅守卫着。那个地方到底有没有精石不知道,有精魅倒是真的。那些精魅不老不死,从上古就在那里。就算有人异想天开,硬要去动精石——别说动了,只要靠近铉屹谷,就会被精魅撕个粉碎。那些怪物不光凶狠,最要命的是它们简直就杀不死,就算被狠狠砍上几百刀,也不过像蹭破点皮一样。你想,还有谁敢打精石的主意?所以说,一定还有别的缘故,也可能……”
玉叶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
原来如此,她想,原来如此。
很多往事,很多疑问,深藏在心底已久,就像一团乱麻。然而,这一刻,混乱的头绪全都连接到了一起。
百井变 正文 第十一章
章节字数:8959 更新时间:07…12…11 22:58
一旦开始回想,思绪便被记忆淹没。
记忆真是种奇怪的东西,有些人,有些事,淡忘了淡忘了,多少年也想不起来,其实如同冰封下的暗流,不知何处开裂的一道细缝,便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
玉叶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后,清晰得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的玉叶比现在年轻几百岁,但也足够老。
早上好友诞下一双孪生儿,那新父亲以前曾经对玉叶说,让我一生一世爱护你。
一生一世的誓言,浓缩到几年就结束了。
很难说清心里的滋味,但是玉叶已经活过了那么久,余峨的日子再单纯,也看过了那么多事。所以,去道贺,微笑,对那男人说,恭喜。
走出好友家的门,那男人的身影就淡了,仿佛连个囫囵模样都拼凑不出来。反倒是那两个初生婴儿,红扑扑的脸蛋儿一直在眼前。其实很丑,像一对儿还没长出毛的小猫,然而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细细绵绵的,打动着她。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或许,里面有些她想要的味道,结婚,生子,家的味道。
玉叶漫无目的地走。那天雪很大,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色,看不清前路。
余峨的结界由上古神器镇守,外人要进余峨很难,但是余峨的人要出去并不是很难。尤其玉叶时常进进出出,开启结界对于她而言就像自然的身体反应。所以当她踏上几乎干燥的泥土,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余峨,站在那棵大树下。
大雪对于东荒和余峨一视同仁,但是那棵树实在太大了,只有零星的雪花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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