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
“喂!”翼风敲敲树干,“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开始敲了一次,结束敲了一次,他的剑就动了这么两次,还是用剑柄。
穆天扒拉开树枝,朝下看看,“接着!”
罗离本能地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接住,定睛看看,把还在浑身哆嗦的小狸放到地上。
穆天抱着树干慢吞吞地滑下来,一边还在打哈欠:“不行了,刚才吵死了,我头疼,我要睡觉。”说完走到火堆旁边骨碌就躺下了,刚躺下又立刻坐起来,“罗离,火灭了啊。”
罗离很想一脚把他踹到炭灰里去,但是抬起脚,想起来刚才这一仗,他没动手,翼风也没动手,其实是穆天的功劳,虽然所谓他的“功劳”也就是在躲在树上大喊救命。可是罗离想想,也就把脚收回来了。
火生起来,穆天闭着眼睛手摸啊摸,摸过一条毯子盖上,心满意足。
罗离于是又想到那个问题:这位的神经到底是什么材料构造出来的?
他还没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穆天忽然又跳起来了——整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连毯子甩进火堆里都没理会。
“你——”罗离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穆天的身形已经掠过灌木丛,融进了夜色。
只听见远远传来的两个字:“流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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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的脸色也变了。
这么半天,盈姜和流玥还没回来!
他回身抄起青瑰刀,几乎是同时,翼风的身影也已急掠而去。
绕过十几丛灌木,迎面来的风里,夹上了血腥味。
但是听不见声音,除了阴沉沉的风声,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死一般寂静。
罗离不由担心,甚至是害怕,同行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喜欢整人,一个冷得像冰,但她们是同伴,共赴异界的同伴,怎么能在东荒就出事?
前方翼风的银发在月光下像一点飘忽的流光,真快,罗离的踏云靴加上已到极限的步法,还是不能够缩短距离。
溪水近了,潺潺的水声,在暗夜里,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出让人心惊胆战的感觉。
罗离觉得脚下踢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停下来,低头看看,一双灰白无光的眼睛正对着他。
是个恶灵的头颅,齐颈被割下来,那伤口平滑,出手的人又快又狠。
几步开外,翼风也蹲下来查看。
“是流玥。”他说。
罗离有点难以置信,这么狠的出手,是那个祭师?冷归冷,一剑把人头切下来,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还是个女人。
再往前,又有一具无头的尸体,一模一样的断口。
两人顺着血迹走,两旁灌木丛里,时不时散落着恶灵的尸体,数到七的时候,出现了一具全尸,浑身发绿,是中毒而死。
一直到溪水边,已数到十八,十一个一剑封喉,七个毒发。这里刚才曾经怎么样的恶战?
翼风正在查看地上的血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冷静地查看,然后评判。罗离看看他,这个人,好像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动容。
“我们分头找。”翼风说完,就朝溪水下游去了。
罗离知道,翼风是看出了血迹的方向——盈姜和流玥的脚印难免沾上了血,从血迹大致能判断她们最可能的去向,翼风正是沿着那个方向去了。
所以,罗离只好往上游找。
但是正如所料,上游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甚至也看不见血迹。罗离仔细地查看溪水两边,灌木丛长得杂乱无章,然而并没有压倒和折断。
他走了一段,认定可以回头了。就在这时候,看见前方有个人影。
月光很淡,那人走得又很慢,以至于看去几乎没入四周重重的树影。
罗离认出那是穆天,这时候他才想起,一路上都没看到他,原来他已经走到这里了。
穆天的脚步很缓,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低头看着什么。
罗离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倒不免疑心,快步地赶上去。走得近了,看见穆天的前面原来伏着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浸在溪水里,乌黑的长发像水草漂浮,淡淡的月光下,浅蓝的衣角露出草丛。
罗离心头一震,难道……但是不对呀,这身量并不十分像。
穆天蹲下身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那人的脸翻过来,但是他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罗离已经走到他身侧,对他奇怪举止感觉有点纳闷,但是忽然一眼看见他的神情,那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罗离心中一动,说:“我来吧。”
罗离伸手把那人翻过来,女人的脸,灰白无光的眼睛,是个恶灵。
穆天松口气,坐在草地上。
“奶奶的,”他揉揉鼻子,“我还以为……”
罗离当然知道他以为什么,但问题是他怎么会以为的?罗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想起,其实久远久远以前,同样的心情他也有过,只是一点点相似,就放大到了全部,那只有一个原因——太关心了。关心则乱。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罗离想,那可有点儿麻烦。
翼风从后面赶上来,看见他们俩,也看见溪水里的尸体,他匆匆地扫了一眼,回头对他们说:“她们应该是到了下游又折回来。”他几乎脚步没停就往前去了。
穆天又揉揉鼻子,站起来,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放在平时,罗离觉得这个表情就是欠扁,但是现在看看,有他真实的含意也说不定,反正这位真真假假的,比没有表情的翼风还要难看出端倪。
两个人跟着往前,走了没两步,穆天停下来,又回头看溪水那尸体——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没仔细看过。
罗离也没顾上仔细看,现在仔细一看就明白了,恶灵是没思维的,所有举动都是本能,逃起来也只会沿直线逃。眼前这个是毒发死的,死之前她还在逃,所以她倒下的方向就是逃的方向,那么她的同伴就会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跑。盈姜和流玥既然不在这里,当然是追恶灵去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被刚才的事搅了一下,居然就差点错过去。
两人转身冲过溪水,进了对面的灌木丛。走了没多远,遇见盈姜。
只有盈姜一个人。
按理说,两个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她,就应该满心欢喜,然后跑过去问问,流玥在哪里?
但是两人看见盈姜,不进反退,齐齐地往后跳了两步。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罗离看着满地五颜六色的虫子,舌头都打结了。这么多!大概方圆百里的毒虫都给招来了吧?
“真对不住哟,刚才对付恶灵的时候,药力没控制好,我正在拾掇呢。”盈姜边说,边用双小银筷子夹起一条绿蝎子,掏出个瓷瓶,将蝎子尾巴在瓶口撵了撵,蝎子死命挣了几下不动了,被盈姜随手扔到一旁。
罗离定定神,正想问她流玥在哪里,有人先于他开口。
不,不是穆天,他正忙着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地躲虫子。那人从灌木丛外急掠而至,盈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地上的虫子已经被踩死了一片,她还来不及惋惜,胳膊被一把抓住。
“流玥在哪里?”
翼风神色平静得很,语气也平静得很,但手上的力气却用得很大。盈姜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往后指指。
“我在这里。”她身后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流玥慢慢地走过来。她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恶战,杀了那么多恶灵,看上去居然还是那么整洁,衣裳一丝不乱,身上一尘不染,连血都没有溅到。
翼风松开手,望定她:“你怎样?”
流玥似乎有些疲倦,过了片刻,方答:“很好。”
翼风也不再问,只说:“你的剑法不很纯熟,别逞强。”
流玥神色微微地一变,却也不说什么,只略略地点一点头。
“真是的,手那么重……”看着前面渐渐走远的两个人,盈姜一面用手揉着肩膀,一面抱怨,“不过翼风大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都那么着急了,见了面就说两句话,还真是吝啬。”
罗离想,翼风刚才那样子算是着急吗?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还有旁边这位也是,转眼工夫,恢复原形了。罗离转脸看看,穆天在不停地揉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困惑的时候,难堪的时候,为难的时候,他就揉鼻子。他现在的表情,好像是为难。
走了一段,穆天终于很犹豫地开口:“盈姜,帮个忙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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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地,翼风抱着剑坐在树下闭目眼神。盈姜走过去说:“我们最好连夜赶到余峨去。”
翼风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在问,为什么?
盈姜回答:“穆天大人让我这么告诉你的。”她说得好大声,人人都听见了。
穆天只好摸摸鼻子,嘀咕一声:“见鬼。”
盈姜回到火堆旁,罗离问她:“为什么拆穿他?——事情会乱套的。”
盈姜微笑,“好玩儿。”顿了顿,又说:“事情要乱套,早晚会乱套的。”
罗离叹气,这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边,穆天说:“流玥受伤了。”
翼风紫色的眼眸里闪出锐利的光,但是穆天装看不见,直截了当往下说:“我让盈姜试过,她的手冷得像冰——肯定是中了恶灵的寒毒。现在她用祭师的法术压着,但是撑不了多久。”
翼风站起来,走到流玥身旁。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睡着了。翼风的手伸向她布的守护结界,但是将要触到的时候停住了,审视了片刻,又收回来。
那结界的力量比平时弱得多了。
穆天跟过来,说:“我问过盈姜,解寒毒最好的就是龙涎果,但是这附近没有,要么我们回青丘,那要走两天,要么去余峨,天亮前就能赶到。”
“没有人带路进不去余峨,那里的人不喜欢外人。”
“我有朋友在那里——”
翼风看看他,讥笑,“朋友?呵。”
“朋友。”穆天面不改色,微笑,层层又叠叠,“总之,能够进去。恶灵到不了那里,我们可以休息几天。”
“穆天,”翼风若有所思,“流玥,她是不是……”
“她中毒了。”穆天截住他的话。
翼风的目光倏忽闪动,像锥子一样,但穆天的脸皮不是锥子能刺破的。
“她受伤了。”穆天重复。受伤的人需要解药,需要休息,这句话才是关键,别的都请你忽略不计吧。
翼风点点头,好,你不说,我不问。
他回身,打开流玥的结界,居然像气泡一样,碰碰就破了。
“有事?”流玥坐起来,除了一点倦色,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翼风默不作声,过去拉起她的手。一握到手里就明白了,手指冷得像冰,掌心却烫得像炭火,普通人早就倒了,她竭尽全力地压着,才会这样子。这种伤搁到谁身上都会难受得要命,为什么非要装得像没事人?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流玥把手抽出来,“我没事。”顿顿,“很快会好的。”
怎么这么别扭?翼风心想,明知道撑不过去还要硬撑,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她倒了,岂不是会更麻烦?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怎么就能弄得这么别扭,真不明白。如果是别人,连废话都免了,直接提上走人。但是她——
她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他看不懂的光,但是却轻易就堵回他的话,挡住他的动作。
翼风无声地叹口气,站起来,“我们去余峨。”
流玥抱着膝盖,脸偏向一侧,不响。翼风头有点儿胀,把她硬拉走?还好,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盈姜过来想帮忙,她只说:“不必。”自己提了包裹,纵身骑上嚣狡。
盈姜忍不住问:“行不行啊?”
流玥生硬地回答:“可以。”抖抖缰绳,别转身又道:“不必管我。”
罗离听得那语调不由侧目,心想怎么别人关心她倒像跟她有仇?盈姜却觉得有趣似的,看看她,又看看翼风。银发剑客神色淡然地上了嚣狪,就像压根没听见一样。
都上了坐骑,却没有人动。几个人一起看穆天。穆天咳嗽了几声,“别看我,我……我不认识路。”
翼风皱眉道:“你开什么玩笑?”
穆天苦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里了,现在黑咕隆咚的,我就更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们今天早上应该曾经在那附近路过——有棵大得不得了的树。”
吓?小狸心里咚一跳,这么巧?
翼风回过头,“小狸,你认识路吧?”
小狸还没回过神,茫茫然地就点了点头。
于是,行了一天的路之后,一行人又按原路返回。或许因为有人受伤,或许因为都已有了些倦意,也或许因为夜色对人的情绪自有一种微妙的影响,这一路行来,几个人都不大开口,只是沉默地赶路。
行路的格局也稍稍地变了,小狸独自走在最前面,翼风和流月依旧并肩而行,紧紧地跟着小狸,余下的三个人坠在后面。
罗离走在三个人的中间。穆天一路都默然无语,奇的是,连盈姜也不想说话。罗离忍不住掏掏耳朵,他发觉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的吵闹鸹噪,这样的沉默反而让他不舒服。
深夜的密林,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比白天更加热闹。那些声音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纷乱。像突如其来的记忆。
又来了。罗离甩甩头,不想和记忆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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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来到山谷外,破晓的第一缕晨曦也刚好穿过云层,落在枝叶间。
初秋已为枝头的树叶染上淡淡的金黄,在初晨的阳光下,苍碧和淡金交织,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恍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片在晨风中斑驳摇曳的海。
“老天!”罗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尖,“那……是一棵树?”
那更像森林,还是一望无际的一大片。
“余峨就在那里——”穆天向山谷中指点。
“那里?”小狸有点难以置信,那里他去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居住。
穆天不解释,直接冲下山坡,其它的人跟着他。
那大树的干粗得像座巨大的塔,露在泥地外的根须足够几个人并骑。穆天直冲到大树根前,跳下嚣狪,鼓起腮帮,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后面的人面面相觑,“他在干什么?”
“我猜……”小狸小心翼翼地说,“他大概在学玉鸾叫。”
盈姜和罗离相对翻了个白眼。
穆天“咕噜咕噜”叫了好半天,周围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罗离忍不住,“喂!你的朋友忘记你了吧?——你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四百年,五百年,也许六百年?”
“……”
“嘘,让我再喊几声试试……咕噜!咕噜!”
树叶像被风吹着似的,唰唰动了几下。然后,头顶有人问:“穆天?”
“对对,是我!”
树上的人隐隐地传来笑声,然后众人只觉得鼻端掠过一阵幽香,一个人影从树上徐徐飘落,衣袂轻扬,好似神仙一般。
“玉叶!”穆天眉开眼笑地迎上去,“好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呀——”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快如闪电地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