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想不到虞芷雅那旷世佳人,竟敢向鬼谷悬策这等奕林高手大开杀戒,棋艺上似乎不惶多让。
此时众人心想,就是最后没被鬼谷悬策相中,有幸见到如此佳人,欣赏到如此棋局,也不枉此行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已到傍晚时分。此时棋枰上争斗已白热化,有数处已挑起了劫争。每子下去,似乎胜负之数便会颠倒。
众人觉得不过瘾,已等不及传谱。陈平向那小僮提议,欲上山亲眼观战,先睹为快。不多时,小僮下山传话,说道:“门主准了。”
两块巨大的圆石,一淙玉带般的小溪。溪水湍急,直泻而下,虽没有“疑似银河落九天”之势,却也溅起了一蓬不大不小的浪花。
一位高瘦的老者,相貌清矍,颔下飘着一缕银须,端坐在石桌的一旁,仙风道骨,神态飘逸。而石桌的另一边,翩然坐着一位佳人,正是墨家弟子虞芷雅,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飘若流风之回雪。
石桌上置了一张木枰,枰上星星点点布满了黑白双色棋子。一老一少,此情此景,只让人仿佛来到仙境,见到画中之人。
一群弟子中,有赳赳武夫,有斯文儒客,均垂手低头,围站在师傅两侧。靠清溪隐叟最近的乃是管家萧何。
枰前两人,聚精会神凝视着棋局,众人上前,仿佛不曾察觉。
有人悄悄询问萧何,棋局进展如何?萧何苦笑着摇摇头:“似乎此局已陷入三劫连环,难分难解的地步。”
众人一阵哗然。那三劫连环的棋局十分罕见,据说万盘棋中,偶得一见。仔细一看,果见枰上劫争纷纷,难已解消,有数处劫争,竟被另处当作了劫材。
按围棋规则,三劫连环,互不相让,棋已无法奕下去,便算平局。这一场豪赌,眼看便要不了了之,但不以和棋告终,又能如何?
鬼谷悬策摸了摸银须,微笑道:“虞姑娘,这棋已无法再奕下去,你看如何论处?”虞芷雅说道:“但凭前辈。”鬼谷悬策缓缓道:“按围棋规矩,以平局论处,如何?”虞芷雅淡定道:“只有如此。”
鬼谷悬策哈哈一笑:“看来姑娘赢不走我那《鬼谷子十四篇》,我也留不下姑娘你那《霸王神功》。”信手一挥,枰上黑白两子均已拂乱。
人群中忽有一声传来:“且慢!”众人循声看去,均想何人如此这放肆?
鬼谷悬策炯目睥睨人群:“是何人喧哗?”
韩淮楚从人群中站出,躬身施礼:“在下淮阴韩信,对此棋局以平局论处,不敢苟同。”
鬼谷悬策目光如锥,将韩淮楚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轻轻一笑,说道:“小子,你可为拜师而来?”
韩淮楚说道:“正是。晚辈尚有韩非夫人亲笔荐书一封。”鬼谷悬策手一摆:“不用了,老夫从不理会什么荐书。”突话峰一转:“但你这徒弟,我收了。”
众人哗然,纷纷向韩淮楚投以羡慕的眼光。
韩淮楚见自己被相中,心中欢喜,赶紧行礼叩头唤了声师傅。
鬼谷悬策颔首道:“徒儿,刚才为何对棋局结果有异议?”韩淮楚说道:“只因徒弟觉得此局另有解法,方才冒昧进言,还请师傅见谅。”
鬼谷悬策“哦”了一声,说道:“可惜棋局已毁,再难续弈,又能如何?”
韩淮楚不动声色,掂起棋子,一颗一颗放回枰上。不一会儿,枰中棋局又恢复如初。
鬼谷悬策赞道:“想不到徒儿你还有复盘的本事,这么多的手数你竟能记起,也真难得了。”
韩淮楚淡淡道:“师傅过奖了,复盘也不是什么什么了不得之能。” 一抬眼,却见那边虞芷雅一双剪水般的瞳子正向自己投来。
韩淮楚道:“这局棋按常理应以和局告终。不过——” 鬼谷悬策问道:“不过什么?”
韩淮楚道:“如果换了我下,便是另一番结果。””鬼谷悬策道:“好,就让你试试。你是想执白子,还是黑子?”
韩淮楚道:“听凭师傅。”鬼谷悬策“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无论下黑子,还是下白子,你都有把握么?”韩淮楚点头道:“不错。” 鬼谷悬策道:“好,你且执黑子,老夫与你对局一盘。”
一旁的虞姑娘婷婷站起,让位于韩淮楚。韩淮楚面对师傅而坐,说声:“得罪了。”掂起一颗黑子,在白空中一点。道声:“师傅,请!”
鬼谷悬策一看,那黑子点在自己空中,却是根本不能存活。恼道:“怎能这么下?”韩淮楚又道声:“师傅请。”
鬼谷悬策仔细看那粒黑子,正在自己的基本空中。若不应那黑子,便要蔓延生根,无可奈何跟应了一手,欲将黑子就地消灭。
几粒子点下,黑子白子顿时战作一团。
韩淮楚在黑空中走了几手,又停住不动。转头走那死缠不休的劫争。鬼谷悬策再去应劫,韩淮楚一口气将劫争走完,只致最后一气,鬼谷悬策一步便能将一大把黑子提尽。
鬼谷悬策正自得意,却见韩淮楚又弃那劫争不顾,回头动那团白空中的黑子。
鬼谷悬策凝神一望,发觉上当,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此时那团黑子,已变作天大的劫材,无论鬼谷悬策是一口提清劫争,还是舍弃劫争,消灭黑子,数起子来,结果都是一个字——输!
鬼谷悬策微微颔首:“小子,果有你的,老夫竟中了你的圈套,这局算老夫输了。”
虞芷雅上前盈盈一拜,对韩淮楚说道:“公子高棋,可否让小女子一试?”韩淮楚道:“姑娘请。”
这次换作韩淮楚执白,虞芷雅仍执黑,她学着韩淮楚,也在白空中投入一子。
韩淮楚不动声色,也跟了应,专心致志消灭这队黑子。
虞芷雅便走那劫争,韩淮楚却不肯应,在自己空中多点了一手。这一子正中要津,那片黑子纵是再下三手,也翻不起浪了。
虞芷雅便去消劫,不过那劫须得几手方能消尽。待要继续行棋,又因另外两劫牵掣,棋局又陷入三劫连环的古怪局面。
虞芷雅妙目凝望韩淮楚:“如此这般,这局又和了。公子以为如何?”韩淮楚点了点头:“只得如此。” 鬼谷悬策哈哈一笑:“臭小子,摆了你师傅一道。赢了你师傅,却与女娃子战成平手,胳膊肘向外拐。”
韩淮楚脸红道:“只因师傅一时疏忽,中了徒儿圈套,虞姑娘用同一圈套来套我,徒儿不往里跳,这种局面只能打和。”
他偷偷抬眼望虞芷雅,只见她神色自若,脸上波澜不惊,似乎鬼谷悬策戏谑的话,与自己毫无关系。心道:“好个冷美人!”
第十一章 张良拾鞋
虞芷雅乃墨家鉅子莫庄新收的得意弟子。
莫庄与鬼谷悬策本是老友,棋艺一直逊于鬼谷悬策一筹,从未赢过一次。不料临老收了这位兰质蕙心的女徒,也是他关门的弟子。虞芷雅悟性甚高,师门绝技均很快学会。莫庄常与她切磋围棋,不料虞芷雅很快棋艺大进,反要让莫庄三子。
而鬼谷悬策与莫庄对弈,也只敢让两子。莫庄心忖徒弟棋艺已超过老友,便遣虞芷雅至清溪鬼谷,用话套住鬼谷悬策,欲下棋赌那纵横家不传之秘——《鬼谷子十四篇》,用以为饵的乃是一本绝世武功秘笈《霸王神功》。
殊知人算不如天算,这棋居然下成了三劫连环的局面。
虞芷雅无奈,只有告辞,移步下山。
众人目光,又尾随这旷世佳人而去,浑忘了自己上山来的目的。
鬼谷悬策干咳一声,众人方才回过神来。鬼谷悬策笑道:“都去看女娃子去了,就没人顾上我这糟老头了。”众人一听,纷现惭色,心中想起来鬼谷的目的,将追随佳人的目光引回。
鬼谷悬策道:“天色已晚,让大家久等了。这样吧,老夫就在此处与诸位相面。萧何,你且将大家一一引来。”
纵横家弟子中站出一人,说道:“师傅下棋累了,何如弟子为师傅代劳。”
只见这人中等身材,国字脸,长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仔细一看,脖子竟未洗净,看来不大爱修边幅。
鬼谷悬策点了点头,说道:“蒯通,我那相人之术,你已学得差不多了。这次就让你练一练。你先与我把把关,有什么良材美质,再引来见我。”话毕,便坐一旁闭目养神。
于是范阳人蒯通,鬼谷悬策的二弟子,开始为众人相面。萧何一一将人络绎引前。
十余人过去,蒯通一直摇头。那些人未被他相中,也就意味着自己命中无贵格,注定碌碌无为,只有黯然离去。
只听萧何唤声:“阳武人陈平!”陈平趋前。蒯通凝视陈平一阵,唤声:“师傅,这位公子如何?”鬼谷悬策睨了陈平一眼,手一抬:“收了。”陈平喜形于色,连忙叩头拜师。
韩淮楚心忖自己与那陈平竟成了同门师兄弟,当下便向陈平称贺。
又过了二十人,萧何念一声:“阳城人陈胜!”韩淮楚一听“陈胜”二字,连忙向那人望去。
只见那唤作陈胜的乃是一农人,面目黧黑,浓眉大眼,胡须茂盛。戴一顶范阳斗笠,足下踏一双麻鞋。目光阴鸷,带有一股杀气。
似这等农人,出现在拜师者中并不新鲜。鬼谷悬策择徒本不论出身贵贱,只看人面相。
韩淮楚来自未来,早知陈胜“揭竿而起”的故事。正是此人,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两句传世名言,首义反秦,在大泽乡点燃了星星之火,燎原到整个中国。
想不到这陈胜,居然出现在鬼谷,也与自己一样,欲拜鬼谷悬策为师。
他心想,如那陈胜被相中,小生岂不是要与他这个“张楚王”做师兄弟了。哇,太夸张了!
蒯通阅人甚快,若不相中,手一挥便被他pass掉了。轮到那陈胜,却停留了良久。蒯通把握不定,问道:“师傅,这人如何?”
鬼谷悬策看了看,准备抬手说收,忽神色一震,继续闭目养神。
蒯通见如此,喊道:“下一位。”
陈胜满脸失望,悻悻而去。
韩淮楚心想:师傅他老人家眼光到底犀利,竟能看出那陈胜最终成不了什么气候。
又过三十来人,轮到张良。萧何念一声:“城父人张良。”
蒯通相了张良一阵,说道:“师傅,这位公子如何?”
鬼谷悬策只睨了张良一眼,便道:“这位小友,请移步过来。”张良依言趋前。
只见鬼谷悬策在张良耳边秘语几句。张良面红耳赤,躬身一拜:“多谢门主赐告。张良我虽不能列入门墙,却也不虚此行。”
张良向韩淮楚辞行,韩淮楚对鬼谷悬策道:“张公子是我友人,与我同来,我想送他一程。”鬼谷悬策颔首道:“去吧。”
韩淮楚遂与张良一同下山,到无人处,问道:“良妹,我师傅是不是看出你身份?”张良道:“鬼谷悬策慧眼如烛,哪里瞒得过他。”韩淮楚又问:“我师傅与你说什么来着?”
张良道:“你师傅只对我说了十六个字。”韩淮楚问:“是那十六个字?”张良道:“封侯之命,蛾眉之身,帝师之尊,入我道门。”
韩淮楚叹道:“良妹,你的命太苦!”
半山亭中,新月如钩。韩淮楚手抚瑶琴,边弹边吟唱:“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张良与韩淮楚洒泪告别,少不得依依不舍,不提。
话说张良独自一人,黯然独行于山径之中,想到国破家亡,投师无门,爱郎分别,张良忍不住低声啜泣。在这孤寂的山林里,伴着萧瑟秋风,张良的低泣更显凄凉。
只听人声逐渐嘈杂起来,却是一批拜师被拒者下山而来。
有人看见张良,唤道:“张公子,你也被那老道拒绝了么?”张良早已停止低泣,点了点头。那人又说:“张公子,看你身体单薄,若遇强人或野兽恐有危险,不如与我等一同下山,也好有个照应。”张良遂与众人一同下山。
行到一处,山路中现出一段木桥,木桥在高处,要走一段斜坡才能上桥。
大家正在上那斜坡,忽然一物从桥上坠下,砸中一人脑袋。
那人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什么东西砸中老子?”
说话之人正是拜师不成的陈胜,砸中他的,乃是一只草鞋。
众人没有察觉,石桥上什么时候坐了个老头,头戴草帽,身披蓑衣,手持拐杖,神情卑猥,却是一个地道的山农。
陈胜怒道:“兀那老头,你为何砸我?” 老头淡淡一笑:“老朽不慎坠鞋,年轻人,麻烦你帮我把鞋拾上来。”
陈胜犹怒道:“你把鞋砸了我,还要我替你拾鞋。不砸还你就是好事。”老头不动声色,说道:“对待长者,是这么说话的么?桥下有哪位,有愿帮老朽拾鞋的?”
众人对视,一时无人应答。
张良挺身上前,拾过鞋,走上桥,说道:“老人家,您的鞋子。”老人脸色木然,说道:“年轻人,帮我穿鞋。”
众人面面相觑。这怪老头不仅叫人拾鞋,还要叫张良帮他穿上鞋!好大的架子!
陈胜骂道:“糟老头,你也配张公子与你穿鞋么?”只因张良衣着华贵,而那老头却衣衫褴褛。二人地位,有高下之别。
张良微愠。自己若是男子,替这老头穿鞋还罢了,偏偏自己是个女儿家。
老头哈哈一笑:“年轻人,不愿帮我这糟老头穿鞋么?这鞋一穿,万里江山便唾手可得。谁人帮我穿鞋,便是他的造化。”
张良听他话里有话,留意向他望去。只见他卑猥的神色忽然舒展开来,神态飘逸,飘然出尘。张良心思一动,恭恭敬敬过来,躬身替老人穿上了鞋子。
老头站起身,拄了杖,向张良颔首道:“孺子可教也。五日后寅时,到此桥头等我。”
他睨了睨陈胜,惋惜道:“可惜!可惜!”又望了一眼张良,长叹一声:“天意难违!” 拄了杖, 慢吞吞走下桥,消失在林壑之中。
陈胜犹在恼怒:“他奶奶的,弄什么玄虚。”
张良却在寻思刚才那老头说的话,“万里江山便唾手可得”。
如是众人下了山,各自分手。张良忆起那怪老头有约定,便滞留山脚。
到了第五日,天刚亮,张良便依约赶至桥头。只见那糟老头已换了身装束,手中拐杖不见,头上戴一顶两尺长的高冠,身着一件褐黄色的道袍,仙风道骨,清逸脱俗,哪里有一点前日卑猥的模样。手抚长须,笔咪咪等着张良,犹如画中之人。
张良躬身道:“道长,张良如约而来,聆听道长教诲。”
老道摇摇头:“年轻人,居然如此贪睡,比我老头子来得还晚。五日后再来吧。”张良吃愣,想到自己理亏,只好客气地赔不是。
五日后,鸡鸣声刚起,张良已到桥头,想不到老道又早到了。老道责备张良一番,又约五日后再来。
再五日,张良根本不敢睡觉,天不亮就已等候桥头。
过了一会,老道施施然走来,见张良已到,微微颔首道:“这才像话。丫头,你可是身份被鬼谷老道看破,拜师不成,被那鬼谷悬策拒收了?”
张良料不到被这老道一猜便中,不好意思道:“小女因是女儿身,所以被鬼谷道长拒之门外。”
老道冷冷一笑;“做他的徒弟,有什么了不起,只能学些兵法辨术,当个文臣武将而已。”张良道:“听说苏秦张仪,庞涓孙膑,均出自鬼谷门下,这几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呢。”老道哂道:“天才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为帝王所役。”
张良奇怪道:“学有所成,卖与帝王,有何不好?”老道仰天说道:“你可愿那帝王尊你为师,事事听你之言?”
张良听到这话,如聆妙语,拜道:“请道长赐教。”
老道从怀中拿出一卷书简,说道:“我这有帝王之术。原本想赠予那陈胜。孰知——,唉!天意如此,不可违之。”
张良好奇地问道:“道长,这是何书?”
老道一字一顿道:“此乃太公望吕尚遗著《太公阴策》,学得此书,进可成王者,退可为王者之师。”
张良问道:“此书道长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