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芷雅看着项羽那略显调皮如孩童般的神态,脑中忆起与他在大漠初次见面时他死缠烂打的往事,恍如梦中。
那时的项羽还是一个楞头楞脑的浑小子,对自己一味纠缠。而一年之后,项羽已成了手提重兵,名震诸侯的大豪杰。
对于虞芷雅这个怀有救天下与苍生理想的奇女子更令人难以视而不见的是,项羽身上笼罩了一层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若不是她芳心系着韩信,此刻便会情不自禁地接受项羽的那一腔痴情。
虞芷雅又从提篮中端出一盅,说道:“少将军,赶紧将这喝了。”项羽揭开盅盖,只见盅内用水泡了两颗不知是什么的纺锤形果子,果子泡胀化开蓬松一团如同海绵,水作褐色。
项羽惑问:“这是什么?”虞芷雅笑道:“这是从海外传进的药果,名叫安南子。”项羽道声:“是么?”将那盅中水一口饮下,只觉位道甘而淡。又问:“虞姑娘从何处知道这果子的?”
虞芷雅便道:“《纲目拾遗》云,安南子者,清热润肺,利咽解毒,可解急性咽喉中毒。”
只听身后一人斥骂道:“羽儿,叫你多读点书你偏不读,看看人家虞姑娘,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你与人家一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也不惭愧么?”
项羽转头一看,只见亚父范增驻着龙头拐杖慢慢踱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责骂。
项羽暗自吐了吐舌,辨白道:“羽儿军务繁忙,哪有时间看书?”
原来那项羽是史上出了名的不喜欢读书。除了兵书之外,其他诸子百家的典籍连半本都没读完过。对他这儿子未来有什么出息,项羽老爹项少龙早就心如明镜,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范增责骂道:“休得狡辩,古人凿壁偷光,悬梁刺股,要想读书还怕抽不出时间?为将者须见识广博,不能只读几本兵书便罢。”他忽看了虞芷雅一眼,话语一转,说道:“老夫知道,你不喜欢跟着我这糟老头一起啃那些霉涩难懂的书本。你今后不如与虞姑娘多亲近亲近,让她教你。”
项羽满怀期望地望了虞芷雅一眼,憨憨一笑,
虞芷雅落落大方道:“若是少将军想要读书,芷雅愿倾平生所学相授。”
范增简简单单一句话,又给项羽创造了无限亲近佳人的机会。项羽心中大喜,只想抱着范增亲上几口。
范增一通教训完毕,问道:“羽儿,那襄城的安民告示贴出来了没有?”项羽道:“我急着来看周殷兄弟,一时还没有贴出。”范增道:“还是按从前办法,首恶者除之,从者愿意归降我义军则收纳,百姓中宣扬我军替天除暴宗旨,招纳四方豪杰。”项羽点头道:“羽儿知道。”
项羽便欲回城,虞芷雅又拿出十几颗安南子给他,说道:“你若觉得咽喉不适,便用此果冲水服下。”项羽乐滋滋收下了。
项羽回到县署,想起虞芷雅今日好像对他比往日热情,不禁呆呆地坐着憨笑。
有佳人在身边,就算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甘心,何况只是啃一些令人饶头的书本。他便想着今后可借向虞芷雅请教学问多与她亲近的好事,心中澎湃起来。
只听屋内悬着的一个金丝鸟笼中,一个小巧的鹦鹉在“将军”“将军”地叫个不停。
这鹦鹉是那死去的襄城守将高句饲养的。项羽见那鸟叫得十分讨人喜欢,不由走过去多看了几眼。
项羽观赏完鹦鹉,一回头,忽见案上摆放了一卷画。
项羽大奇,“先头来县署时这案上还没有这画,何时多出这卷画来?”不由走到那画前,将画展开。
瞬时那画中万千冤魂如同活了一般,呼啸而出,在项羽眼前展现了一幅活生生的血战长平的战场图景。项羽一见,便如着魔一般,张开口呆呆地望着血淋淋屠杀的场面。
残肢断臂,漫天飞舞,杀人盈野,命如草芥!积尸成莽,流血漂橹!项羽望着这数十万人集体被坑杀的场面,脸上露出了震撼万分的神情。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重瞳中迸中如雄狮般的怒火烈焰,伸出手,一把打开身前那金丝鸟笼的笼门。
那鹦鹉“扑棱”一声窜出笼门,便要穿窗飞走。项羽高喝一声:“哪里走!”手一伸,那鹦鹉被一股大力一卷,倒飞入他的手心。
项羽将鹦鹉一把塞到口中,咀嚼了一下。一团鸟毛和着淋漓的鲜血,从他口角吐了出来。
只听走廊内一阵脚步之声。那画忽自行卷起,穿窗逸去,倏尔不见。
一将走了进来,却是唇如敷漆的龙且。
项羽兀自还在咀嚼那嘴中的鹦鹉,见了龙且也不说话。龙且便问:“少将军,那些擒来的俘虏如何处置?”
项羽不答,走到案边,提起朱笔,在案桌上写下两个大字:屠城!
龙且凑前一看,吃了一惊,诧问道:“少将军你没弄错吧?这般残忍的事情吾等怎做得?”项羽将鹦鹉吞下肚,嗔目龙且,厉声咆哮: “我项羽发兵灭秦为天下除暴,四方闻风来降。只有这襄城敢逆天而行,不顾大义,使我军损兵折将,耗时一月。若不尽行坑之,各处争先效仿,天下何日可定?若不立威名,以何撼动秦朝根基?”
龙且见项羽盛怒的样子,也不敢多劝,走出门颁下军令,满城尽屠!
那项羽只觉神智有点恍惚,走到榻前,倒头睡去了。
这一日,襄城中老幼哭喊之声,悸天动地,百里之外,亦闻悲号之声。整个襄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后宋人陈普有《咏史上项羽》诗叹道:试手襄城意未怡,赤城稍觉味如饴。必亡定死终无救,断自朱殷海岱时。
却说那申公豹用一卷罗生噬灵图催谷出项羽的魔性,诱他颁下屠城之令,便在襄城上空,用那图收摄刚死不久,飘散在空中的生魂。
他将那罗生噬灵图抖起,化为一张无形大网,罩在襄城之上。便有万千冤魂,撞到网上被那图收了去。真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空中跌跌撞撞,从申公豹背后来了一黑一白两人,长袖飘飘,皆头戴高帽,白的那位手持一根哭丧棒,黑的那位手持铁钩镣铐,正是地府的拘魂使者——黑白无常。
那黑无常面色凶恶,满眼尽是狠毒之色;白无常满脸诡异,看一眼便令人背脊发凉。
黑无常高喝一声:“何方妖魔,敢抢我地府生魂?”举起哭丧棒,对着申公豹便是一记闷砸!
申公豹头也不回,反手一挥。那黑无常只觉一股大力掀来,哭丧棒把握不住脱手而去,直向云下跌落。
白无常眼尖,认出了申公豹,骇得倒退出一丈,惊道:“申公豹,你竟然从北海走脱!”
申公豹回过头,笑嘻嘻道:“二位既知贫道在此,怎还敢在此撒野?”
黑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在地府虽然神气,也只能吓唬一下那些不入流的小鬼。遇到有道行的鬼王,也要折腰结交笑脸相迎。这申公豹乃是截教第二代弟子,法力高强堪比大罗金仙,弹指之间便可以打得他俩灰飞烟灭。有这等高人在此,哪里还敢与他叫板。
只是他俩奉上峰差遣要来拘拿生魂,却被申公豹平白全收了去,回去如何交差。
白无常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尖一笑:“原来是上仙在此。上仙,你怎么做了我兄弟的买卖?这可坏了大家的规矩。”
申公豹嗤笑一声:“狗屁规矩!那规矩还不是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定出来匡人的。如今贫道反出仙界入了魔界,这规矩在吾眼里一钱不值。”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竟从申公豹口中说出,两无常同时震动。想到不久前接到天庭发出的四海贴,云群魔聚集将与仙界对抗,却不想这申公豹也入了魔道。
看来今日这差事是干不成,只有回禀阎王由他定夺。黑无常便说场面话道:“申道长,你法力高强,吾兄弟奈何你不得。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自有人来拿你治罪。”
申公豹满脸不屑,眼一瞪,道声:“是么?”
白无常见情形不对,拉着黑无常道:“大哥不要再说,咱们兄弟走!”
二无常生恐激恼了申公豹惹祸上身,转过头一溜烟去得老远。
再说项羽正在榻上睡觉,忽然身上吃了一拐杖。睁开眼,只见亚父范增正向自己怒目而视。
范增厉声斥喝:“羽儿,你干的好事!”
项羽搔了搔脑门,纳闷道:“我作了什么?亚父,你怎生这么大的气?”
范增气得直发抖,怒道:“这襄城一城五万军民,都被你下令屠杀了,你还当不知道?”
项羽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竟有这等事!”范增指着案上两个大字道:“你自己去看看,这可是你写的?”项羽一望那“屠城”两个大字,顿时楞住了。
只听范增数落道:“我们兴义师,是为了替天除暴。你干下如此暴行,与那暴秦有何区别?天下仁人义士,如何肯归附于你?你这简直是自掘坟墓!项公把你交托给我,让我好好教导与你,可老夫一时不慎,你便犯下如此大错!如今你必受天下人万夫所指,遗臭万年,老夫对你的期望都将化为泡影,如何能成大器?气煞老夫也!”
范增骂到兴起,身躯疾颤,连连咳嗽。
项羽先是被范增骂得抬不起头,后被他一顿劈头盖脑骂得太过难堪,也激起了血性,辩解道:“亚父,这事没有你这么想像的糟糕吧。说不定我这屠城之举,令那秦人心存震慑,今后攻城摧寨,再不敢拼死顽抗。”
范增闻言怔了一怔,只觉项羽之言也颇有几分道理,神情便缓了很多。说道:“凡事有利有弊,屠城嘛也不无好处。今错已铸成,再难挽回,说什么也没有了。这事便到此为止,今后不得再犯下如此大罪。”
项羽连连点头,唯唯称是。范增便离室而去。
走到门口,却见屋外盈盈婷立着一人,神色苍白极是难看,却是墨家钜子虞芷雅。范增诧问:“虞姑娘,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要对羽儿说吗?”
项羽听见这话,连忙跑出,喜道:“虞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虞芷雅却淡淡摇了一下头,说道:“不必进去了。芷雅本想看看少将军吸吮我师兄毒血后有什么不良反应,见将军无恙,也就放心了。”
范增那锐利的目光盯了虞芷雅一眼,说道:“既是如此,虞姑娘便陪老夫回营去吧。”虞芷雅便上前搀着范增,一同向外走去。
项羽心中明白,虞芷雅刚才皆是托词,也是来责难他屠城之举的,却不知她人已到此,却为何又不说话了。望着二人背影在走廊中越去越远,愣愣的出神。
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即二人消失在视野之中。
项羽忽觉得脑袋巨痛,好似要炸裂一般。回到屋子里,“呼”的一掌拍出,将那空空的金丝鸟笼拍了个粉碎。
第四章 化腐为奇
秦楚两国大军,在临沂城外沂水岸边,各自扎下营寨,转入了相持之态。楚军东路军统帅项梁欲将秦军拖死,派出精擅游击战术的彭越,从巨野泽频繁出没于薛郡,济北,东郡,袭扰秦军后方粮道。另遣田荣田横兄弟,联络齐地豪杰与圣剑门弟子,在临淄,胶东,琅琊掀起一股反秦的浪潮。各地纷纷叛乱,杀长吏抗征粮的暴动不日便发生一起,此起彼伏,搅得秦军后方无一日不得安宁。
章邯将计就计,欲将战场来个乾坤大挪移,转到赵地平原再与楚军决战,便做出撤军的姿态,徐徐将辎重从齐境转移至济北边境,人马陆续抽走,已去得大半。自个独镇前营,以防楚军来袭。
楚军众将闻报,大喜道:“章邯军马撤离,必是陷入困境。何不乘其军少,猛攻他大营,收复齐国领地。”项梁阻道:“不可。他前营不知尚有多少军马留守。那章邯布营,尽取峡谷险地,易设埋伏。章邯诡计多端,休中了他计谋。只须他大军退尽,再出师复立齐国不迟。”
钟离昧道:“如若让那章邯从容离去,岂非错失这天赐良机。项公当断不断,日后想找这好机会便难了。”项梁只是不允。
过两日,便闻秦军寅时拔寨起营,急行军退出五舍,至戌时方屯兵立寨,歇兵于琅琊济北之郊。
项梁即摧师北进,占据秦军先头下寨之处。落鞍毕,着田氏兄弟尽遣旧部自取故齐失地,另招钟离昧前来。
钟离昧于帐中见礼毕,项梁道:“汝前日之言,吾细细思量,亦觉有理。若能除去那章邯,秦国诸将再无人可虑。汝可尽引骑兵衔尾追去,探查敌军数目。若敌人多则罢,若人少则击,毋失良机。”
钟离昧便问:“如何探得秦军人数?”项梁道:“吾教你一法。那秦军若离营,必遗下造饭土灶。汝可清点土灶数目,一灶可炊卒十人,当知秦军之数。”钟离昧即受计而去,提了两万骑兵,追章邯而去。
次日破晓时分,钟离昧追至秦营,恰见秦军刚刚拔营北向,直奔黄河而去。
钟离昧即遣人清点秦军遗下土灶。去者回报,秦军遗留土灶两千口。钟离昧谓众人道:“秦军当在两万之数,不可追击。吾军驱驰一夜,人困马乏,便在此下寨歇息。”
营寨立好,约莫过两个时辰,钟离昧正呼呼大睡,忽觉脑袋被人拍了一记。
钟离昧“霍”地从床上跃起,高喝一声:“何人!”睁眼一看,却是师弟韩淮楚。诧问:“师弟你为何来此?”
韩淮楚没好气道:“那章邯都从你手底溜走了,你还这么惬意在此睡大觉!赶快鸣号集合,追那章邯去。”钟离昧诧道:“师弟,你我皆是深通兵法之人,当知可追不可追之度,怎说出此话来?那秦军有两万人之多,人数与我军不相上下,如何能追?”
韩淮楚便道:“师兄何以断定那秦军有两万之众?”钟离昧疑惑地望了韩淮楚一眼,说道:“这个还不简单么?吾只须清点一下他们遗下的土灶数目,便可推算出来了。师弟不会不知道此法吧?”
韩淮楚峻色道:“师弟我正是得知项公授你点灶之法,这才连夜追来。”钟离昧愕然道:“这有什么不妥么?”韩淮楚道:“吾一入你营中,便去查看那土灶,发现诸多蹊跷之处,便知师兄此番被那老狐狸章邯骗了。”
钟离昧便问有何蹊跷之处,韩淮楚拉了他,走出帐外,一起去看那些土灶。
钟离昧仔细一看,心中暗叫一声上当。只见营中土灶中虽皆堆有柴禾,但其中却大有讲究。其中一大半土灶中柴禾燃尽化成的灰烬没有扒拉出来仍留在灶中,只有四分之一的灰烬被扒出来堆在灶口。
一顿饭的工夫,须得换柴至少三次。而这些没有扒灰换柴的土灶是绝不可能将饭蒸熟的。
钟离昧久在行伍,对添多少柴能蒸熟饭自然清楚得很。顿时大叫一声:“气煞我也!这减灶之计本是我门前辈孙膑大师所创,想不到章邯这老狐狸竟又拿这些土灶作文章,摆了吾今日一道!”
在那著名的马陵道一役,纵横家精英弟子孙膑用减灶之计骗过同门师兄庞涓,将庞涓诱进重围之中一举歼灭。在此之后,不仅那些专攻兵法者尽知此计,就连那些市井妇孺也能对马陵道之役道出个一二三四。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值钱,便再无人用之。这章邯今日竟反其道而增灶,当是化腐朽的神来一笔。
韩淮楚道:“那秦军当在五千之数。事不宜迟,赶紧点兵追赶!”钟离昧道声:“说的是!”即点齐军马,奋力追赶北去的章邯。
滚滚波涛,浪急天高。平原津渡口,大队秦军正乘坐早就准备好的二十艘大船分两批渡过黄河。
秦军一半已经济渡,只有章邯等两千余人还在黄河南岸。那章邯一直等到最后一批人上船,这才离岸登船。秦兵解去缆绳,奋力划桨,那船便晃悠悠向河心而去。
沙砾扬起,马蹄嗒嗒,钟离昧韩淮楚领大队楚骑追来,却见章邯已离岸一箭之地。
章邯老远便望到钟离昧,令船队驻停一字排开,自个登上船楼,高声讥笑道:“钟离将军这觉睡得可好?”
钟离昧大怒,取下肩上长弓,冲着章邯便是一箭射出。却因距离太远,那箭在章邯船前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