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蔽野的军马,出现在视野之中。不是来救援的自己人,而是白布扎头的项家军。
一杆“项”字大旗下,大马长刀现出一人,剑眉入鬓,气宇轩昂,身穿大叶龙鳞甲,头顶乌金盔。看那众星拱月的架势,不是那武信君项梁又是谁?
那身边的一群悍将,装束不同,形貌各异,操持各般兵器,看那样子,哪一个也不是好惹的主。
败逃的道路只有这么一条,如今后有追兵,前有封锁,前后夹击已是插翅难飞。
楚军败兵之将,瞬时绝望,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只听前方一传令官扯着嗓门高声喊道:“武信君在此,还不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众人眼光齐刷刷望向余樊君。此时此刻,不投降便是不要命,就等着余樊君一句话了。
余樊君正在迟疑,陡听身后一声暴喝:“降者免死,不降者统统砍了!”说话之人正是那气盖山河的项羽。
余樊君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余人一看他跪了,也跟着跪倒一排。
这一战,俘获楚军二千余人,斩杀一千有余,伤一千有余,缴获粮草军资无数。
那余樊君被绑缚了推到项梁面前,项梁道:“久闻余将军威名。秦嘉背陈王而立景驹,伐同道行不义,非良主也。项某求贤如渴,良禽择木而栖,将军何不归顺与吾,一起共谋大业。”
一席话说得余樊君砰然心动,伏地钦服。
又有季布引吕臣来见。吕臣拜道:“明公乃楚国名将项燕之后,威名如雷贯耳。今陈王壮志未酬而身先亡故,乱世之中惟明公能继承陈王遗志,灭秦兴楚。吕臣愿投明公,效犬马之劳。”项梁闻言大喜,说道:“自从万载谷一别,喜又见将军。将军乃张楚名将,今欲来投实项某之幸也。”俯身亲自搀扶。
随即便有项追手拉着韩淮楚走过来。
韩淮楚打眼一看,那项梁一年不见,风采不减反而因雄霸一方而更显威仪。他的身旁,站了两个老朋友。
一个便是他师兄,汉朐人钟离昧;一个便是唇如敷漆的龙翔阁阁主龙且。
那龙且眼光紧盯着项追拉住韩淮楚的手,满脸的妒忌与失望。
项追垂着头,讪讪道:“追儿兵败,损兵折将,甘愿领受军法。”项梁还没有出声,项羽已经接腔:“叔叔说了,军法便是再不让你领军出战,议论军事,老老实实呆在家中。”
项梁却目光投向韩淮楚,惊喜道:“韩少侠也在此么?闻得追儿被少侠所救,楚军五百骑折在少侠手中。项某代追儿在此谢过了。”
韩淮楚淡淡道:“既然撞见乃份内之事,何足言谢。”
项梁又道:“闻少侠助假王吴广兵不血刃拿下荥阳,又以一曲琴音斥退燕国数万雄兵。少侠之用兵一点不减当年,越来越出神入化了。”韩淮楚谦虚道:“韩某之举,怎能与项公席卷吴中,威震海内相比。”
项梁被他一赞,面有得色。实因能得这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纵横家高弟韩信一赞,十分难得。
便有钟离昧走上前,对着韩淮楚就是一拳:“好小子,师傅把那《十四篇》传给了你,却一直瞒着大家,你这小子真是奸滑无比。”
韩淮楚见了钟离昧,分外欣喜道:“原来师兄也去了吴中。”又作无辜状道:“师傅他老人家不让我说,我怎好泄露?”钟离昧两眼一瞪:“什么时候把《十四篇》我瞧瞧,参详参详?”韩淮楚笑道:“师兄难道不知我门中的规矩那《十四篇》不能轻易示人吗?”
钟离昧便是与他开开玩笑,早知道韩淮楚不会将师门密宝《十四篇》给他看,当下爽朗一笑,问道:“师弟来此,有何打算?”
项梁目光殷殷地望着韩淮楚,盼他说出投效的话来。只是不好亲自开口,盖因他知韩信眼光奇高,多少诸侯延请也没有请动这位帅才。
哪知韩淮楚说出的话令他喜出望外。只听韩淮楚道:“韩某特来投项公,共襄抗秦大业。”
项梁欣喜道:“有韩少侠相助,何患大事不成。得一韩信,实胜过得十万雄兵也。”
只听项羽“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项梁又道:“吾将登坛拜你为帅。吾之兵马,以后便由你掌管。”
项羽再也忍受不住,高声喊道:“凭这跨夫也配!”
这带兵打仗的事,一直是由项羽担纲,这会稽郡皆是他打下来的。项梁一句话,便是要韩信抢他的兵权,项羽哪里能忍。
项梁摇了摇头,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羽儿,韩信之才实在你之上。有他在此,你也可以轻松一下了。”
项羽不服气道:“也未听说这跨夫指挥过一场真正的大战,先头叔叔说的几场战事皆有取巧之嫌。想要封他为帅,也要看大家服不服他。”
项梁环顾诸将,问道:“吾欲拜韩信为帅,诸位以为如何?”
只听龙且说道:“韩信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要以他为帅,我龙且第一个不服。”
又有一将粗声道:“这会稽郡皆是大公子打下的。大公子之能,大家有目共睹。为何节外生枝,要拜他人为帅?”
说话之人,满脸浓须,健壮如牛,乃是江洋大盗桓楚。
一面目黎黑的中年人捋须道:“吾项家军多有吾族中弟子,以外人为帅似乎不妥。”此人便是项梁的庶弟项缠。
这项缠似乎在项家军中地位甚高,有他开口,项梁也不得不考虑一下。
于是众将七嘴八舌,除了钟离昧外,皆是不同意拜韩信为帅。
韩淮楚却满不在乎,只因他知道,这项家军的统帅按史书上所载,自己压根就没当过。倒是项追越听越不豫,越听小嘴噘得越高。
项追忿忿不平道:“你们这些人啦,没见过信哥哥打仗,哪里知道他的本事。季布,你来说说看。”
一声“信哥哥”,让众人一阵错愕。“难道这如公主一般的大小姐,看上了韩信这小子?怎胳膊肘向外拐,帮着外人抢他哥哥的兵权?”
众人望望韩淮楚,又望望龙且,终于明白龙且为何抢先反对拜韩信为帅了。
那季布还默不作声,项追又催促道:“季布,你说话啊。”
季布眼珠一转,却见项羽重瞳瞪得如铜铃般望着自己。犹豫一阵,说道:“韩信的指挥能力虽然不错,比起大公子来似乎还是不如。”
项梁叹了口气,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待打过此仗,诛杀秦嘉这奸贼,再行定夺。诸位,且随吾回返大营。”
原来项梁此来,为驰援项羽,只带了轻骑与各位将领。而将大队人马,留在了丹水河北面大营。
众人正欲起行,项追忽道:“叔叔,此处有位隐士高人,你可知道?”项梁“哦”了一声:“有何隐士高人,可引叔叔一见?”
项追道:“他便是陶朱公范蠡的后人,有安邦定国之才,叔叔可欲拜会他老人家?”
项梁耸然动容:“陶朱公的后人!想必也是不错。追儿带路,吾去与他一见。”
第二十八章 魂萦梦牵
檀香一炷,清茶一杯。
一群虎将立于屋外,项羽项追兄妹立于阶下,项梁与范增端坐上座。
项梁拱手道:“仰闻先生高人隐士,乃陶朱公后人,有安邦定国之才。今天下纷乱,暴秦未除。项某不自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然才疏学浅,恐难有所成就,特来求教于先生。乱世之中,何去何从,请先生不吝赐告。”
范增捋了捋银须,问道:“武信君不知对陈王之败有何评论?”
项梁道:“兵败之罪,乃不得其人也。那右将军本是我父项燕帐下一参谋,空有除贼之志,却无定国之能。领三十万大军于戏水,却败于章邯之手,后派出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先是宋留降贼被斩徒取其辱,后田臧武功韬略俱为下乘而领上将军之职,一战即溃。致令张楚国力尽丧,江河不继每况愈下,众将分崩离析。张楚之败,实战将之过也。”
范增摇头道:“项公错也。张楚之败,乃陈王之过,非为其他。”
项梁“哦”了一声,说道:“先生请讲其中原委。”
范增乃缓缓道:“论陈胜举事,三分天下据其二,不可谓不得其势也。然为何致败?是因其不立六国之后而自立也。以老夫愚见,想陈王既非名门,又非旺族,无德无才,无智无勇,虽逞一时之义,揭竿于陈、蕲,借扶苏、项燕之名,亦兴旺了一番。然其身居于楚人之地,不立楚人之后而自立,其势固不长久。今项公亦拥重兵而据州郡,可有自立之心乎?”
项梁峻色道:“项某岂敢仿效陈王而蹈其覆辙。项某之举兵,实为复立我楚国也。”
范增点点头:“项公乃识大体之人,老夫未曾看错。今项公兵起江东,楚人蜂起趋附,无非以项公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王之后之故。定有无知之人阿谀附会,劝项公自立,望项公勿为其言语所惑。”
项梁起事后,自有不少文臣武将劝他自立为王,以图加官进爵而得富贵。而项梁素有复立楚国之志,一直不为所动。
项梁乃故意道:“那秦嘉亦立楚王后裔景驹为王,复立楚国,岂不是一样么?”
范增连连摇头:“秦嘉那无义小人怎能与项公相提并论。立景驹本非其愿,乃形势所迫。那景驹乃一介傀儡,国事皆操持于秦嘉之手,秦嘉取而代之甚至谋其性命,只在覆手之间。他之立楚国,实是他秦嘉一人之楚国也。项公忠臣名将之后,立楚当无私心。”
项梁乃失笑道:“吾早有此意。今得先生高论,当更无顾虑,既当行之。不知如何行事,项某愿聆听先生高见。”
范增说道:“自当派遣忠义之士,遍访楚王后裔,寻到后登坛祭天,复楚国之社稷昭告天下以顺天意。”
项梁道声好,对外唤道:“请宋长老与吕臣将军进来。”
从屋外走进两人,一人便是刚刚投效的吕臣,一人乃是一位肤色白皙的中年文士,却是飞燕门的元老宋义。
那宋义本是楚国亡臣,家族势力在楚地亦是不小。手持一管铁笔狼毫,武功也是一流。
项梁遂对二人道:“宋长老在楚地根深蒂固子弟甚多,吕将军本丐帮帮主,在江湖耳目灵便。着汝二人前往楚地,遍访楚王后裔。寻到后隆礼接来见吾,立为楚王。”
那宋义本是楚国旧臣,对复立楚国之事颇为上心。当下欣然应诺。而吕臣却大声喊道:“吕某愿随项公战场杀敌,怎委我如此闲差?不去!不去!”
项梁笑道:“若能访到楚王后裔,实国之大事,其功丝毫不亚于攻破一座城池。如能寻来,当为吕将军记大功一件,按功封赏。”吕臣听罢,便即转喜,领命而出。
项梁又对范增道:“先生德才兼备,乃柱国之才,何必埋没山林辜负了一身本事。愿求先生出山与项某共事。”
范增哑然笑道:“老朽才疏学浅,又年衰无力,如何能行军作战,与将军同伍?”
项梁道:“先生过谦,想那姜子牙年过八旬,尚挂帅出兵为文王平定天下,先生精力充壮气色绝妙,足可与太公相比。项某诚信相请,万望先生怜惜天下苍生,出山相助。”
范增见过韩淮楚之后,早有出山之意,刚才也只是端端架子而已乃大笑道:“将军过奖!既蒙盛情,老朽敢不从命!”
项梁哈哈大笑,说道:“项某当拜先生为军师,一生师事先生,终身不渝。”于是一座尽欢,不提。
项梁又一招手,说道:“羽儿,追儿,你们兄妹来见过先生。”兄妹俩走上前,躬身问好。
那范增乍见项羽,目光闪烁直盯着项羽,说道:“这便是你侄子项羽么?”项梁点头道:“正是,他是吾兄长项超之子。”
范增捋着银须,上下打量项羽,说道:“此子有一股睥睨群雄的王霸之气,非为池中之物。老夫夜观星象,见那东南方的霸王星移到此地上空,原来是应在此子身上。”
项梁乃问:“这霸王星是何意?吾这侄儿有何造化,请先生明示之。”
范增道:“这霸王星本是一颗将星,以其霸气凌逾于诸天星辰之上。近日光芒璀璨,其光华竟盖过了帝星,大有取而代之之势。”
项梁疑惑道:“这是何兆?”范增道:“霸王侵帝,太阿倒持,江山易主,生民荼毒。老夫亦不知道,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项梁忧道:“若是凶兆,该当如何化解。”范增沉思一阵,说道:“是凶是吉,因人成事。若有人善加引导,则可逢凶化吉。若无人引导,则堕入歧途,万劫不复。”
项梁即道:“既是如此,吾这侄儿就交给先生管教。”话毕呼一声:“羽儿!”
项羽应了一声。项梁道:“羽儿,你身旁无长者引导,吾又政务繁忙。从今以后,你当尊先生为父,以父礼待之。就叫先生为——为亚父吧。”
项羽点头称是,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亚父。范增也不客气,生受了。
项梁又道:“追儿,羽儿既拜先生为亚父,你也该一同拜。你这丫头,刁蛮任性,正缺一个人管教。”
项追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也上前拜了。
范增忽道:“听说韩信韩少侠也投了项公,可有此事?”项追一听,插言道:“该当叫他韩将军了。信哥哥正在门外。”
范增道:“韩信有经天纬地之才,老夫观此子未来成就亦是非凡。项公若能用好此人,王霸可图大业可成,不知项公委他何职?”
项梁叹道:“吾正为此烦恼。先头欲拜他为帅,总领各路兵马。但众将绯议甚多,不好处置。”
范增道:“有此人不用,岂不可惜。既是如此,可分拨他一支兵马,暂时归项公节制。他日若能立下大功,再提此事让旁人心服。”
项梁点头道:“先生说得是。就绶其都尉之职。追儿,你这支兵马以后就归他统领吧。”
项追一皱眉头:“我这支兵马,只剩了不到一千骑兵。叔叔,你有这么多兵马,怎不多调拨一些。”
项羽“哼”了一声,说道:“你已受处罚,不论军事,怎忘记得这么快?现在各营均有统兵之将,不好随意安插调拨。只有你这支从龙且手中骗来的军马没人率领,就给他好了。”
项追还要嘟囔什么,项梁一挥手道:“这么好了。若项庄项佗带领的步卒归来,也一并交给他带。”
项追杏眼一眨,忽然有了个主意,说道:“那余樊君还有两千降卒,也没有人带,何不交给信哥哥?”项梁呵呵一笑:“你这丫头,这么向着他。也罢,就冲你这声信哥哥,这支降兵就给他了。追儿,你要知道我项家军是打出来越打越多的。今后他能打出多少人马,就看他的本事了。”
项追大喜,乐滋滋说了声:“谢叔叔。”项羽瞪了瞪眼,说道:“又不是把兵马给你,你谢个什么?”
于是项梁便携范增出谷。
那范增乃将陶花园委托师弟卢生照管,收拾行装,随项梁下山,与一众兵马同回项家军大营。项梁特地赐范增华丽马车一乘,以示尊荣。
项家军大营,便立在丹水河北岸,依山下筑,连营十里,气势磅礴。
那项梁治军果然有一套,只见军营内兵甲齐整,旗帜鲜亮。粮草充沛,军纪严明。项梁一到,守卫大营军士皆躬身下拜,口呼:“项将军!”
时已到傍晚,军营中生起了袅袅炊烟。食过饭,项梁即升帐,召集众将前来。
韩淮楚领了二千余降兵,正在安抚训导,听见项梁升帐的鼓声,赶忙前来。
众将陆续到来,乌压压站了两排。军师范增坐于项梁身旁。
点将毕,项梁即宣布打探到的军情,商量破楚之事。
原来自从刘邦弃城而逃,楚军就占了沛县城。那楚军军师甯君派五千人入城防守沛县,却自领了两万人驻扎在城外,互成掎角之势。
而那刘邦用来断尾求生的纪信部全部击溃,或是被杀,或是遭擒。
有两个重要人物被关押在沛县大牢,只等退去项梁的大军,在把这二人押往郯城,交由秦嘉发落。这两人一个便是材官纪信,一个便是刘邦新拜的军师陆贾。
韩淮楚听到这消息,大为震惊,想不到师兄居然敢以自己为诱饵,引楚军围剿。那纪信是死是活他还管不着,可陆贾是他同门师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