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的白发,容儿,我怎能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我宁可一个人孤独的离去,也不愿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不愿你的余生活在自责与痛悔之中。
孔瑄平静地望向满面泪痕的慕世琮,缓缓道:“侯爷,我想求你一事。”慕世琮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丝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颤抖着摇头:“不,你不要求我,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着搭上他的右肩,轻轻摇晃了几下,叹道:“侯爷,我们认识几年了?”听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着沉入回忆之中:“我们认识有六年多了吧。那时,我们都还是意气少年,你争强好胜,从不肯低头认输,我呢,虽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却也总是被你激怒。我们俩,打过多少回架,怕是谁也记不清的了。”
慕世琮闷声道:“那是你总让着我,我心里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该让着你,我心怀不轨,有负于你的情义。”
“别说了!”
“不,侯爷,你听我说,一直以来,是我对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谅,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还是想求你这件事,望侯爷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我。”
慕世琮五内堵塞,硬生生把泪逼回心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尘土,不发一言。“侯爷,我走之后,容儿,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侯爷一定能护得她的平安。”孔瑄的声音如在半空中飘浮:“我求侯爷,不要告诉她真相。你就说,说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门来,我随他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情。等一切风波平息,她重获自由了,求侯爷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颗并排的松树下,我的坟前告知一声。那处是我父母的坟墓,我会想法子和他们葬在一起的。”慕世琮喉间酸痛难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死都不会答应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爷,我还有一言相劝,我藩兵力不足,终不能与朝廷对抗,撤藩是迟早的事。如果王爷能够缓一段时间后,安排好退路,还是劝王爷激流勇退吧。侯爷您的性子,实在不宜与皇帝或是宁王这样的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么风险。”他淡淡地笑着,站起身来。慕世琮双目圆睁,紧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你不许走!你让我如何去见容儿,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她说?!”
孔瑄轻叹一声:“侯爷,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见她吗?”
慕世琮急道:“那我这样去说,她会相信吗?她,她那般痴心,怎么可能被这漏洞百出的谎言瞒过?!”
“她不相信也罢,满天下找我也罢,但总比看着我为了她头发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着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会随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踪,她为了找到我,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况,她现在还要救她的族人,她那么坚强,会熬过去的。”慕世琮紧抿着嘴唇,却始终不放手。孔瑄看着他如雕刻般的额头,轻声道:“侯爷,若是现在,你是我这般处境,你会怎么做?”
慕世琮的面色渐转惨淡,本能下想跳起来将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这句问话又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灿烂炙热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树梢,鸟儿扑愣着闪过,街道上车马的喧嚣声和小孩子的打闹声隐隐飘来。慕世琮与孔瑄对望良久,终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他狂笑着双手掩上面颊,泪水由指缝淌落,孔瑄慢慢跪落于地,将他紧紧抱住,低声道:“侯爷,你多保重!我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蓝徽容坐在质子府后院廊下,望着空旷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是自己真的病了,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她呆呆地望向手中的十几根白发,这是她从孔瑄枕上发现的。他,到底是怎么了?他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梅涛等人都有些怕见到她似的,远远的躲在前厅。院中静寂无声,这无言的寂静中却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让蓝徽容涌起恐惧与不安。
慕世琮面无表情的踏入府门,梅涛如逢大赦,迎上前低声道:“侯爷,蓝小姐在后院,她好象察觉到了什么。”他又望了望门口,疑道:“孔郎将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轻轻的话语中疲倦不堪:“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若是容儿日后问起孔瑄,你们记住,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门口默立良久,低声一叹,修眉俊目,终在极度的痛苦后平静若水。落日余晖下,他脚步轻松地步入院中。
蓝徽容猛然抬起头,惊喜一瞬后又有着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儿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这里?”
蓝徽容跳了起来:“孔瑄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绳,打出一桶水,借冰凉的井水平息心头激涌的痛苦。边擦脸边笑道:“容儿与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么凶巴巴的问我要人。”蓝徽容攥紧了手中的白发,缓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着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诉我,孔瑄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世琮面色不变,将面上水珠抹干,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个舅舅,不知从何处知晓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门来,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孔瑄随他去了,说办完那事后,就会回来。让我转告一声,免得你担心。”
“海州的舅舅?”蓝徽容眉头轻蹙,依稀记得孔瑄似是说过他母亲是海州人,但他母亲嫁得远,又去世得早,似与娘家亲戚没有什么来往,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舅舅来了?而且还在这个时候,竟然不与自己说一声,就随那人去了?
她正愣神间,慕世琮轻唉一声带着竹椅向后一倒,靠上墙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唉,累死我了,今天陪刘相的二公子打了一天的马球。容儿,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宫吧。”说着站起身往屋内走去。
绿影一闪,蓝徽容拦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侯爷,我要你和我说实话,孔瑄到底去了哪里?”
慕世琮闪身挤入房门,笑道:“容儿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孔瑄忙完那事就会回来的。”说着便待将房门关上。
蓝徽容用力将房门一推,跟了进来,慕世琮瞪眼道:“容儿,你已和孔瑄有了婚姻之约,我和他是兄弟,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清誉。”
见蓝徽容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慕世琮渐渐有些慌神,心气浮动,不忍看她的眼眸,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央求:“容儿,你先回宫吧。”
蓝徽容双目灼灼,盯着慕世琮:“侯爷,你也知道我与孔瑄有婚姻之约是吧?”慕世琮将心一横,宽去外袍,露出仅着短褂的上身来,蓝徽容本能下闭上眼睛。慕世琮强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你现在速速给我出去,乖乖地回宫,免得坏了你我的清誉。”蓝徽容羞恼下涨得满脸通红,却又睁开眼来,一步步向慕世琮逼近。
慕世琮手足无措,一步步后退,被她逼到桌前,退无可退,急道:“容儿,你这样,可不象话。”
“侯爷,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蓝徽容仰起脸,声音极低极沉静,却让慕世琮觉得有着一股自己承受不住的力量:“侯爷,我想告诉你,孔瑄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慕世琮心一沉,双脚一软,瘫坐于凳上。蓝徽容将手伸至他的面前,那十几根白发如飘飞的柳絮,从她指间悠悠落下,她一字一句道:“侯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五八、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犹豫很久,哀悼日是否更新,想了再想,还是决定更新。因为这章,是极度绝望之后涌起的希望,生的希望,爱的希望。希望人间的真情真爱,象天上的星光,亘古长存,永照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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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天色慢慢的黑下去,屋内却无人掌灯,只窗间透下些斜阳余晖,静,十二分的静。慕世琮脑中轰轰作响,耳边似清楚地回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将诸事细述完毕,他再也没有勇气望向坐于对面的蓝徽容。
蓝徽容颤抖着伸出手,拈起先前飘落在桌上的一根白发,纤长的指尖血色褪尽。那根白发象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在她心头割着,血从心尖处涌出来,又结成寒冰,再涌出来,再结成寒冰,冻得她瑟瑟发抖。
慕世琮良久听不到蓝徽容的动静,不由抬起头来:“容儿!”
蓝徽容只是不停地将那根白发在指间缠绕着,平日清澈明净的眸子,再无半分神采,木然地转动着。
风自敞开着的窗子徐徐吹进来,慕世琮极度恐惧,抓住蓝徽容的手。那手指凉得耍盟欢哙拢俣陨纤槲薜难凵瘢闹腥绶兴冢治ǹ执碳ち怂桓以俜⒊霭氲闵臁@痘杖菥跄歉追⒔约旱男母畹醚饽:酝囊荒荒唬赚u一个个奇怪的举动,他一句句饱含深意的话语,皆从那伤口处呼啸着涌出来。夹着血腥,夹着绝望,夹着痛悔,直涌上喉间,她‘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慕世琮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她的身子:“容儿!”
殷红的血自蓝徽容嘴角滑落,如白雪覆盖下的一株红梅,红得炫目,耀得惊心。她低弱地一笑,话音极慢,幽幽地,如从黑夜中飘来:“他,现在去了哪里?”
慕世琮的胸口胀痛难忍,侧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说,要葬在他父母坟边,想来―――”
蓝徽容的五指攸然间张开,缠在指间的那根白发断裂开来。她纵身而起,却又双足麻痹,脚一歪,跌了一跤,慕世琮冲过来扶住她左臂,她又跳起来,冲出房去。
慕世琮手中一空,呆蹲在地上,空虚后轻松的感觉蔓延到全身,他忽然苦笑一声:放下了,终于可以放下了。
最后一缕金色敛入西边的厚云,微风拂过,暑气渐消,蓝徽容狂抽青云,驰出京城北门。弦月渐升,马蹄疾响,风呼啸过耳边,扬起她的长发。眼前的官道在黑暗中如同通向天堂或地狱的路途,只是前方等着她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她也无法得知。
她的心如同她的身子,腾在马背上,腾在半空,没有着落。青云被她手中的鞭子抽得奋力向前奔跑。她的眼中无泪,心底却在大声哭泣:孔瑄,你等等我!你怎能这样走掉?你怎能把我一人抛下?!
周遭的一切渐渐淹没在黑沉的夜色中,天空如洗,繁星点点,弦月如钩。劲风中不知驰了多久,蓝徽容这才发觉已到了京城西北面百余里处的枫叶坡。官道在这里延向三个方向,两条是陆路,皆可通往安州,另一条是去往枫叶渡,在那里乘船沿湲水北上也可到达安州。从侯爷所述时间来推算,他若是骑马,应早已过了这处路口,但他,走的会是哪条路?他若是真的躲着自己,茫茫人海,自己又怎能找到他?!自己即使真能找到安州城他父母的坟墓,可如果等来的是他的―――
青云不安地刨着蹄子,似是不明白先前还狂抽自己的主人为何此刻安静如水,再无声息。蓝徽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三条道路,条条都如巨蟒般,盘旋于她的心头,天黑得沉了,前方的道路和身旁的青山泼墨似的,静谧而又透着些阴森。
她的泪水终汹涌而出,发疯似地跳下马,仰面向天,泪水滑入颈中,手中的鞭索将地上的尘土抽得漫天而起,凄厉的声音冲破层层黑暗:“孔瑄!孔瑄!”
天空中渐渐有了些流云,时近半夜,星光灿烂,月色熹微。徐徐的山风中,蓝徽容全身麻木,任青云驮着自己由右边的一条道路往前走。
她的心似一直在向深不见底的崖下坠落,又似一直在飘渺无际的空中飘浮。茫茫然中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阵轻风拂过,带来满面花香,蓝徽容猛然想起在翠姑峰时与孔瑄的一段对话。“孔瑄,你看,这处我们可以开一个花圃。等明年春天,去买些花种来,月季、海棠、青萝、玉钟花、雪梅,我们每样都种一些。这样,一年四季,我们的屋子都可以闻到花香了,好不好?”他从后面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好,当然好,明年春天我们撒下花种,以后年年季季,我们都能闻到花香。”
蓝徽容泪流满面,跳落马来,踉跄着步下路边的山坡。在花香的指引下,穿过一片小树林,站在了一片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的田野中。
她缓缓跪落于地,草香花香扑鼻,盈腾于她的周身。她掩面而泣:“孔瑄,孔瑄,你别丢下我,你说过的,要陪我一生一世,你为何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身后林间传来鸟儿‘吱吱’的叫声,蓝徽容哭得双肩颤抖,宛如夜风中瑟瑟绽放的一朵野花。风自原野吹过,一片花瓣似不堪风的侵袭,卷着扑上蓝徽容的面颊。蓝徽容一惊,猛然抬起头,眼中光芒一闪,泪水渐止,慢慢站了起来。
她默立片刻,忽然转过身,身后,还是那片小树林,和无垠的夜色。
她心头激愤伤痛难言,向着那树林,向着那夜色,大声道:“孔瑄,我知道你跟着我,你一定在跟着我,你出来!”
她的声音在原野中远远地传开去,回答她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沉静。
蓝徽容向前行出几步,愤然道:“你不要再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可能不见我一面再走?!你再绝情,再如何残忍,也不可能不远远见上我一面再走的!”
“你出来吧,孔瑄,我求求你,你再不出来,我,会恨死我自己的。”
她的泪水再度滑落:“孔瑄,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我太天真,太幼稚,我竟然会相信你,相信仇天行当初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是我不对,是我将人心想得太简单,我从没有用心去了解你的苦痛,你的挣扎,是我对不起你。孔瑄,都是我的错,我恨我自己,你如果就这样走了,我会将我自己恨死的!”
先前还飘浮着的流云似也被她悲伤的话语惊走,夜空如黑琉璃般空净。蓝徽容望着满眼星光,心头的火焰腾腾而起:“孔瑄,你这个胆小鬼,我恨你,你给我出来!你怎么能够这样丢下我,你胆小,你不守承诺,你违背誓言,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的身子在田野中慢慢地转着,声音渐转凄厉:“你出来啊!你答应过我什么?答应要陪我一生一世的,答应要做我的夫君的!你这个骗子,你欺骗了我这么久,你从不曾把我当成你的妻子看待,你这个大骗子,你出来啊!出来给我说清楚啊!”
她的声音渐渐嘶哑,回答她的却仍然只有无边的沉默。蓝徽容心尖疼痛,一口气接不上来,无力地再度跪落于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跳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颤抖着大声道:“孔瑄,你听着,我手上的是断情丹。你也知道,这药服下去一个时辰后必当丧命,无药可救。你,若是再不出来见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反正你也是死,要死,我死在你前面好了!”“我数三下,你再不出来,我不会犹豫的!你听着,一,二,三―――”蓝徽容眼中闪过浓烈的绝望之色,她闭上双眼,仰起头来,颤抖着将那药丸送至唇边。
低沉的叹息声若有若无,飘飘渺渺,蓝徽容的手停在了唇边,睁开眼,望向从林中缓缓步出的那个身影。
孔瑄在她身前十余步处停住,低叹道:“容儿,你这是何苦?”
蓝徽容身子瑟瑟发抖,猛